“你来也就罢了,为何将十二郎也带来了?”因担心正沉迷于评述诗词歌赋的李泰回过神来,戳穿“堂弟”们的身份,李徽便带着这两个不省心的“小堂弟”走出了院子。
杜重风不近不远地随在旁边,尽显主家风度。但“堂兄弟”三人都没有余暇注意他,一个忙着伸手臂嘟嘴撒娇,一个忙着抱起来轻哄宠溺,另一个则忙着嘻嘻笑。
杜重风看在眼中,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笑容欢畅的小郎君身上——唯有在这种时刻,这位贵主方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小娘子的娇宠之感。其余任何时候,她皆是高高在上的,或傲慢,或冷淡,或漠然,或沉静,唯独不曾如此放松。
就在此时,王子睦绕过小径,迎面望见他们,不禁怔了怔:“李……十一郎?”他有些呐呐地唤着那位小郎君的名字,脸颊微红。这两年来,他们也不过见了两三次而已,依旧只是陌生人。他自然早已知道这位小郎君的真实身份——或许正因如此,每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每一次唤他的假名的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王三郎,许久不见。”李十一郎朝着他一笑,神态也很是轻松。
杜重风打量着他们,若有所思。这时候,旁边的花丛中倏然又转出两个人来,却是杨谦与燕湛。当双方迎面望见彼此的时候,都有些惊讶。李徽与长宁公主自然是惊异于杨谦与燕湛似乎尽释前嫌,相处得很是和谐;杨状头与燕大郎更是讶异于这位贵主居然会出现在文会当中,还随身带着另一位一直被圣人捧在手心里的小贵主。
“……见过两位殿下……燕大郎,只能烦劳你招待这两位殿下了。”杨谦行了一礼,苦笑着对燕湛道。这位不仅身份非同一般,而且已经订了亲。便是未来的驸马不在场,他作为主人家亦不方便待客。
燕湛也唯有摇了摇首,笑得宛如春风:“你尽管忙去罢,外头还有好些客人需要招待呢。”
“重风,子睦,咱们走罢。”杨谦遂将两位师弟都带走了。
杜重风与王子睦都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发现长宁公主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高傲与冷淡,仿佛方才巧笑倩兮的模样从来不曾出现过。在这位贵主眼中,或许英俊温柔的未来驸马与他们这些陌生人相比,也并没有甚么太大的不同。
待他们离开后,长宁公主淡淡地问:“你与杨谦结交?”
“不过是面子情罢了。”燕湛回道,“他既然亲自送了帖子,便不能不?7 彰妗!?br /> “我不喜欢杨家。”长宁公主又道,极为坦白。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弘农杨氏的不喜。
“我明白。”燕湛亦答得很简洁,如同保证一般。
此时此刻,抱着小堂妹的李徽心中想的却是:今日果然不宜出门,与燕湛这种人打交道最是无趣。他几乎能够想象,这一整天的文会该是如何难熬了。
☆、第一百零四章 新定对策
对于濮王殿下而言,毫无疑问,这是心满意足的一天;对于新安郡王而言,确确实实,这是“惊喜”却无趣的一天。或许,唯一可称之为乐趣的,也只有天真稚气的永安公主了。小家伙无论做甚么都喜欢模仿自家阿姊,待他这个堂兄亦是一向亲近,许多童言童语都足以令人忍俊不禁。
文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李徽终于劝服李泰从一/群/交/口/称赞他的文士中离开。李泰略有些飘飘然地依靠在步舆上,不经意间瞥见旁边的两位李家小郎君,顿时无比惊讶。不过,因燕湛也在,他并未多想,只叮嘱道:“天色已晚,早些家去。护送你们过来的人可在外头?燕大郎,你将她们送回去罢。”
“是,孩儿省得。”燕湛满口答应,言语间很是恭敬。论起接人待物的细节,他素来无可挑剔,深得濮王殿下和越王殿下的喜欢。至于圣人,素来待晚辈们一视同仁,倒也瞧不出甚么偏重来。唯二的例外,或许便是自家的两个宝贝小娘子了。
因着李泰禁不住和燕湛一同回味方才的文会,对此毫无兴趣的李徽与长宁公主、永安公主缓步而行,落在了后头。他环视着周遭,低声道:“悦娘,既然你如此不喜杨家,又何必带着婉娘过来?杨家的文会一向无趣,处处都是追名逐利之辈,看似文雅实则庸俗。与其浪费难得的时光,你们倒不如去曲江池畔游赏一番。”
“我们当然不是为了杨家文会而来,只是想瞧瞧阿兄与世父在文会中是甚么模样而已。”长宁公主抿唇微笑,“如今心中的疑惑已解,往后自然不会再来。仔细说起来,今天也算是有意外的收获,并没有白来一趟。”
闻言,李徽瞥了一眼燕湛:“于燕大郎而言,振兴成国公府是他必须承担的重任。为了这个目标,他或许能够不惜一切。眼下不过是与杨谦虚与委蛇罢了,他大约觉得并不重要,所以才不曾告诉你知晓。更何况,你们并未完婚,也算不上是一家人,自然不必事无巨细一一相告。”
长宁公主轻笑起来:“他明知我厌恶杨家,知道此事必定不悦,所以才刻意隐瞒我。若是我不曾发现,说不得他还会瞒着我做下更多事。阿兄觉得,我想要保护与谋取的一切,与成国公府相比,对他而言孰轻孰重?”
“悦娘,虽然我很赞同你的想法,不过也不得不提醒你——疑心太重并非好事。”
“那也是因为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一直无法令我完全卸下防备的缘故。阿兄,这根本不是我的错,你可不能责怪我。”
李徽无奈地一叹:“不过,我宁可你疑心重一些,也不愿你轻信他人。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了何事,你都有人可倚靠便足够了。虽然……我不过是一介闲人,但为自家妹妹出头的胆量与勇气却是不缺的。”
永安公主扑闪着大眼睛,捧着小胖脸,跟着学道:“胆量与勇气……什么都不缺……”
长宁公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禁不住笑出声来:“相信我,阿兄,你不会永远如此。而且,你尽管放心,我再也不是甚么软弱之辈了。当阿兄无能为力的时候,也须得记住,我同样从来不缺胆量与勇气。祖母与祖父的话,我一刻也没有忘怀,也早便想清楚了——唯有当我既有身份又有能力的时候,方可‘随心所欲,不逾矩’。”
说罢,兄妹二人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永安公主笑嘻嘻地牵起了他们的手。他们都并未察觉,燕湛倏然回首看了一眼,眸中掠过一丝隐晦的沉郁。下一刻,他再度恢复温和优雅的模样,坦然地将落在后头的兄妹三人带入了他们的话题之中。
回到濮王府的时候,夜色已然降临。李欣含着微笑立在侧门旁,挑起眉:“阿爷、三郎,今日的文会如何?应当极为合心意罢?不然便不会回来得如此之晚了。夕食早便准备好了,阿娘、佑娘和寿娘都在内堂等着呢。”
这些话听起来颇为意味深长,隐约暗含着些许不赞同之意。不过,心情极好的濮王殿下决定不与他计较,斜靠在步舆上,兴致高昂地道:“三郎,过来,与我同坐!”
李徽十分怀疑,步舆中是否还留有他能坐下的位置。当然,没有位置对于濮王殿下而言一向不是甚么问题。父子俩便是再亲近一些又有何妨?步舆坐不下,挤一挤搂一搂不就成了?以前也不是不曾一起坐过。
忆及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李徽十分果断地做出了选择。若是再度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搂入自家阿爷怀中,他这两年来苦心重新营造的沉着形象便又将荡然无存,那他何时才能在仆从部曲中树立威信——“阿爷,孩儿与阿兄一起步行即可。”
“啧,大郎,你看你将你阿弟教成了什么模样?唉,越发无趣,也越发不喜欢亲近耶耶了。”濮王殿下再一次惋惜幼子被“教养坏了”,怅然地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决定眼不见为净,“日后若是得了孙子,可不能让你们俩来教养,必须我亲自来养!!”
兄弟二人目送着步舆远去:“阿兄放心罢,阿爷一向没甚么耐性,说不得教几天便腻烦了。而且,便是他坚持要教养孙儿,也有阿娘在呢,绝不会养歪的。”
“首先,他必须有个孙儿。”
“小侄儿肯定快要来了。”李徽想起前世的侄儿李峤,禁不住唇角微弯,“阿兄和阿嫂一定会将他教得极好。”算算年岁,小侄儿在一两年之内就将降世,他库房里的礼物早已经积压了一堆,就等着他呢。
李欣挑起眉,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仿佛莫名地笃定一般:“且不提这些,今日的文会,你觉得如何?杨家特意邀阿爷过去,究竟意欲何为?若目前只是吹捧而已,说不得往后会逐渐地更进一步。我一点也不希望日后阿爷被他们怂恿,又想着出头编纂甚么书,留名青史。”
“阿兄,杨家图谋不轨是真,渐渐会让阿爷深陷其中亦是真——不过,阿爷在文会中如鱼得水是真,过得很快活亦是真。”李徽目光微动,郑重地回道,“或许正因为咱们一直用各种借口和名目困住他,他才越发渴望‘逐名’。对于阿爷而言,逐权已经毫无可能,逐利则毫无必要,他只剩下逐名了。这是他唯一的渴求,我们作为他的儿子,就连这样的渴求也不能让他得到满足么?”
“若是没有任何渴求,或者所有渴求都得不到满足,那人生在世又有何意义?一日复一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度过?阿兄,我们都想保护阿爷,但同时也不想让他过得不快活,不是么?如此下去,成日战战兢兢,不仅他心里难受,或许连我们自己也只能郁郁度过终生。”
“……”李欣沉默许久,“你说得是,我们本不该过着这样的日子。”身为血脉珍贵的龙子凤孙,实则却过得比寻常人都不如。这个身份给他们带来的除了富贵荣华,更多的是担惊受怕,是不知旦夕祸福的忧惧。“就算阿爷曾经走错了路,也不意味着我们一脉必须一直为此付出代价。”
“阿兄内心之中,可曾羡慕过厥卿堂兄?可曾羡慕过他们从此能够远离长安,远离一切纷纷扰扰?从此可以不问世事,安心待在荆州度日?从此无论是甚么风云变幻,都与他们毫无干系?事到如今,我们都不曾想过逐权逐利,但若只是逐名——何处不能逐名?便是想留名青史,亦有很多种方式。更何况,只要过得自在,只要能够有人陪着吟诗作赋,只要有人一直夸奖赞赏,以阿爷的性情,还会记挂着其他么?”
“……三郎,我们回不去均州了。叔父不会让我们走。”
“阿兄,大唐疆域如此广阔,除了均州之外,我不相信竟会没有我们一家的存身之处。”李徽望着因时时刻刻忧虑而显得稍有些苍老的兄长,目光中带着暖意与坚定,“而且,祖父的孝期已经过去,安兴公主的图谋应当也快开始了。我们绝不能留在长安,应对无止境的陷害与诡计,永远陷入这个樊笼之中。”
“最近,叔父有意让我调职,问我可有甚么中意的实缺。”李欣道,“或许,这便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守孝一年之后,便再度成为了万年县县令。虽然迄今为止不过一年有余,却着实做了不少实事,所得考评自然是上上。
“今年并非考课大计之岁,叔父为何想将你调开?”李徽皱眉,“他可曾暗示过甚么?”
李欣回道:“应当是叔父有想提拔之人,希望此人能尽快通过万年县县令往上升。明年考课大计,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此人获得更大的实权。”京县令已是正五品上,若是再往上升,或许便是位列四品的中州或下州刺史了。
“那阿兄便求一个东都洛阳的县令罢。或河南县,或洛阳县。当然,外官不比京官,说不得叔父一时心软,还会让阿兄担任上州的别驾,甚至是中州或下州的刺史。”李徽道,“到时候阿兄便说须得给阿爷阿娘尽孝,想奉着他们一同上任。同时,请叔父赐一些得用的属官襄助。不管叔父要在你身边安插什么人,只管满口应下就是。”
“我当然比你更清楚,到时候要如何说这些话。”李欣顿了顿,“不过——你呢?”
闻言,李徽神色微动,弯起嘴角:“我?我在长安还没有顽够,便留在这里罢。”他孤身一人,就算作为人质又有何妨?而且,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晚辈,没甚么价值,安兴公主必定提不起算计他的兴趣。
李欣拧紧眉,还待再说甚么,前方却有一群人掌着灯笼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将过来,紧紧抱住他:“阿爷和叔父走得好慢……儿早就等不及了!快些嘛!再快些嘛!”
“寿娘是饿了罢?”李徽走上前,捏了捏小家伙的小胖脸,“确实不该让你们久等,阿兄,赶紧走罢。”说着,他弯下腰将小侄女抱起来,一面与她说今日遇见了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一面轻轻松松地走在了最前头。
李欣望着他的背影,胸臆中的情绪汹涌澎湃,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第一百零五章 得偿所愿
数日之后,皇家宗室们迎来了久违的中秋夜宴。这是文德皇后与太宗皇帝孝期过后,于太极宫中首度举行的家宴,歌舞升平,谈笑风生,一如当年。圣人端坐于御座之上,手中揽着永安公主,微微含笑举杯祝酒。脸色依旧苍白的杜皇后坐在他左侧,举止端庄优雅,风仪不减当年。长宁公主则坐于右侧,手执玉杯,明眸皓齿,笑靥如花。
“饮胜!”众人举杯遥祝,仰首一口饮尽美酒,随即四顾而笑,神色无不松快许多。作为宗室,许多人的孝期只有短短数个月而已,孝期过后原本不必谨守诸多规矩。然而,圣人与皇后皆服孝三年,宫中久无丝竹之声,他们又如何敢大肆饮酒作乐?徒惹圣人不快?如今好不容易终于熬过了漫长的孝期,往后总算不必再顾忌其他了,人人都觉着轻松。
“二兄,三兄,咱们兄弟三人来饮一杯。”圣人再度举杯,笑着望向不远处的越王与濮王。于是,越王优雅而笑,濮王亦是笑呵呵地举起杯来。
他们二人皆是才学出众,说的团圆祝词自是与别不同,深得圣人赞赏:“两位兄长的才华如此出众,焉能埋没?阿爷也曾说过,你我兄弟应当互为臂助才是。不知兄长们如今可有出任实缺的念头?”
“圣人,臣已经闲惯了,觉得过着含饴弄孙的日子便足矣。若是让臣背负起甚么责任,恐是不堪重负。”李衡推辞道,“不过,倘若圣人不嫌弃,臣倒是想去秘书监或者弘文馆中任职,随意看看书或教教学生也便宜。说不得,臣还能积累些教养孙子的经验。”
李泰想起自家不知尚在何处的大孙子,顿时也觉得兴致大减:“圣人也知道,臣许久不曾做过什么实事,也不想过得太累。与以前那样,遥领一州都督便足够了,横竖也不必臣来操甚么心。”目前最紧要的事,也许就是催着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赶紧生几个大孙子给他教养了罢?
闻言,圣人微微苦笑:“二兄与三兄如何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人忙忙碌碌,整日忙于处置政务?秘书监、弘文馆或者遥领一州都督,都是些再清闲不过的职缺。兄长们若不领些实缺,与我同样忙得团团转,我心中总有些不平。”
“几个孩子不都交给圣人了么?”李衡笑道,“他们年轻,再如何打磨也受得住,随圣人如何差使。而我们已经老了,也该养养身子骨了。即便当真领了实缺,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圣人还是把这些实缺都留给咱们家这些年轻郎君罢。”
李泰也道:“说实话,臣只要想到每日大朝小朝从不间断,便已经觉得很辛苦了。圣人看臣这付身板,每天来来回回岂不是迟早得累病么?”说到此,他仿佛灵光一闪,“说起来,舅父也是如此。怨不得阿娘一直不赞同阿爷封他为相,一定是担心累着他。”外甥肖舅,这甥舅二人皆生着“面团团”似的身材,朝野闻名。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颇为冷淡,据说早在当年夺嫡之时便已然交恶。
圣人略作沉吟,摇首道:“或许确实如此罢。不过,阿爷临走之前实在放心不下,百般嘱托舅父出任尚书左仆射,辅佐我主持朝政,舅父也答应了。只是想不到,舅父忙碌了这一段时日之后便病倒了,如今已经递了好几次折子想要辞官养病。或许,这些日子确实是累着他了,让他歇息一些天也好。阿妹,舅父最近如何?”
“已经勉强能下地行走了。”清河公主回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阿翁毕竟年纪到了,皇兄还是让他多歇息歇息罢。横竖朝廷中也不缺人才,皇兄提拔谁不行呢?六部尚书当中,能担任尚书左仆射的人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