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人兴致勃勃地就如何“光明正大”击败对手,充分交流了经验。这令王子献不禁颇有些回味起来:“这些时日,杨表兄居然学会了蛰伏,可真令我有些不习惯。不过,待到杨婕妤腹中的皇子落地之后,他的耐心大概也便到此为止了罢。”
李徽思索片刻,神色略有些复杂:“我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也理解鹬蚌相争的道理。只是,若是三郎与……四郎牵涉其中,万一……心中难免有些不忍。”三皇子与未来的四皇子皆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堂弟,而且都是甫出生的无辜婴孩,如果因宫廷斗争而受了牵累……
“一切尚未发生,如今便开始多想,岂不是杞人忧天?”王子献接道,“宫廷中的事,便交给皇后殿下便是。而我们只需关注宫廷之外便足矣。”他的玄祺,对这种内宅阴私之事果然无法接受——他素来正直,便是使阴谋诡计,也会向着对手,而非无辜之辈——这种性情,确实是翩翩君子。既然如此,君子便行君子之道,伪君子亦有伪君子之道。
见他依旧皱着眉头,王子献便又道:“是了,我似乎尚未与你提过,孙大郎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带来了一群从北疆数州寻来的奴仆,更有些被他打动随他而来的北疆商队。这些商队跋山涉水、见多识广,对北疆诸州十分了解,说不得便会给咱们带来惊喜。”
两人喁喁细语,直到元日大朝会将至,方精神抖擞地再度回到了太极宫中。毕竟都是少年郎,偶尔熬上一夜不眠不休亦是毫无干系。而年节这种时候,全长安城甚至整个大唐,不知还有多少人与他们一样呢。
年后,李徽奉着阎氏参加皇亲国戚们的宴饮,偶尔才能与王家兄妹遇见。至于杨家的宴饮,帖子自然是递过来了,但他以时间不便为名推了——同一日,阎氏也打算举办一场小宴饮,他身为儿子,自然不能不待客作陪。
王洛娘与王湘娘听闻此事,颇有些悔意。经濮王妃在阎家为她们解围之后,姊妹二人对她十分敬重。若是早知道濮王妃也在这一日宴饮,她们还去杨家做甚么?杨家大大小小数十口人加起来,也抵不过濮王妃殿下的指尖啊!
然而,早便给了杨家答复,岂能出尔反尔?于是,王家姊妹闷闷不乐地坐着马车,跟着长兄来到弘农郡公府。直到杨家已经近在眼前,她们才露出了几分笑意,与前来迎客的杨谦之妻小韦氏相谈甚欢。
许是不少宾客都未能应邀之故,杨家在这一日便只宴请了远远近近的亲戚,算得上是一场家宴。既是家宴,便无须考虑内外男女之别,宴席也只是设在园子的一角。虽然天候依旧寒冷,但设行障层层围起来,又生了许多火盆之后,便是坐在外头宴饮,也丝毫不觉得凉意袭人。
小韦氏将王洛娘姊妹引见给了几位杨家小娘子之后,便再度出去迎客了。这群装扮精致的少女暗地里互相打量着,隐隐也有一较高下之意——谁让她们都是名门之后,而且都拥有身为甲第状头的兄长呢?当然,弘农郡公府的小娘子,弘农杨氏大房嫡脉,无论如何都比琅琊王氏商州房旁支更高一筹。
但是,目光犀利的杨家小娘子们却发现,这两位王家姊妹的衣衫首饰丝毫不亚于她们。且不提越州绫所制的裙衫,便是她们身上披着的火狐裘与白狐裘,亦是一丝杂毛都不见,至少价值千金。而姊妹俩发鬓插戴的首饰更不必提,虽然并不多,但也俱是嫡姊妹们才能拥有的压箱底的饰物。
于是,明面上小娘子们看似一见如故,把着臂亲热的交谈。暗地里,却已经有人低声嘲弄了起来:“八娘姊姊定然是不会后悔了,你猜十娘姊姊是否会后悔?她若是坚持要嫁给那个王二郎,至少日子也过得不会差。瞧瞧这王家,看起来哪像是没落的世家旁支?家中的积攒说不得十分丰厚呢。”
王洛娘与王湘娘耳聪目明,听得她们的低语声,都故作不知。若非家丑不可外扬,她们真想赞一句——杨十娘的眼光可好得很!无论是嫁给谁,至少都比王子凌那样狼心狗肺的混账强些!!
只可惜,她们什么都不能说,心里只能暗暗叹息一声。接着,姊妹俩又敏感地发现,杨家小娘子们似有似无地问起了自家兄长。甚至还有人并不掩饰地望向不远处玉树临风般的王补阙,仿佛极为倾慕。
王家姊妹岂能接受杨家女为阿嫂?见状,立即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而同一时刻,王子献也瞥见了正在低声交谈的杨谦与杜重风。
自从大病一场之后,杨谦越发清瘦了几分,脸色也时常青青白白,仿佛尚未痊愈。他如此“病弱”,在御前也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沉默寡言,每当有分歧之时,同僚们便不免让他一两分,倒令他在圣人面前的评价略微高了些。至于王子献,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大公无私,更争得了“直臣”的好名声。
而杜重风一事却较为复杂,据说周籍言先生依旧迟迟不愿放他远行,师徒二人颇有些僵持。杨谦与他交谈,大抵也是因游历之事。而周先生素来不会违背杨家的意思,说不得不让杜重风离开,也仅仅只是杨谦的想法而已。毕竟,程惟作为监察御史离京之后,他的左膀右臂缺失,急需有人继续为他效力。
不过,数日不见的杜重风眉宇间却坚毅了许多,绝不可能轻易妥协。片刻之后,师兄弟二人便不欢而散。
王子献并没有与杨谦虚与委蛇的兴趣,便微笑着来到了杜重风身边:“怎么,还未成行?”
“无论先生是否准许,我都会在上元之后离京。”杜重风淡淡地道,“眼看着杨婕妤即将生产,此时留在长安,岂不是任凭自己陷入其中?我对于成全某些人的野心,并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愿自己成为某种牺牲。”
“也好,说不得到时候我与玄祺会去送一送你。”王子献道。
杜重风瞥了瞥他,抬眉不语,仿佛在无言地道:郡王送我也便罢了,我与你相熟么?
王子献笑而不语:正是因为不相熟,所以他才要陪着玄祺一道送人。
☆、257.第二百五十七章 细微之变
既然已经将人邀了过来,杨尚书自是不会吝啬传递善意,很是热情地将王子献唤过去与他以及一群长辈同坐,以示“舅甥”之间的亲近。而这些来自弘农杨氏、京兆韦氏等顶级门阀世族的亲戚们对年少的甲第状头也早已闻名许久,又不知此前曾发生过“说亲变卦”之事,便以为杨尚书瞧中了他,遂打趣了几句。
杨士敬的脸色顿时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变,模棱两可地笑了笑,便欲将话题转开。
王子献却笑道:“舅父曾答应为晚辈说一门好婚事,无奈天公不作美,只得暂时作罢了。或许,亦有晚辈并不适合在这几年内成家之意。身为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亦不迟。”
“你如今还不算已经立业了么?像你这般年纪的郎君,遍数大唐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你?”一群长辈立即大笑起来,很配合地转移了话题。当然,为了不触杨家的霉头,宫中的那件大喜事是说不得了,便只能谈一谈官场中事,似有似无地在杨尚书面前提一提自家的难处或者瞧中的职缺等等。若是杨尚书兴致一来,说不得便会帮衬亲戚呢?
而后,王子献在人群之中发现了前前任上峰韦县令,便特意近前问候了他。虽说当初韦县令是看在杨尚书与韦夫人的面上,才待他那般和善,但无论如何他也承了情,自然不会轻易怠慢。韦县令亲眼见到杨家对这位少年郎的看重,又知道他是圣人的心腹爱将,对他更加亲热了,还邀他参加自家的小宴。
王子献仔细想想,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以前的同僚了,便满口答应下来。
本以为在杨谦刻意收敛之下,杨家这场宴饮应当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不过,显然,王子献高估了杨谦的忍耐力。这位便宜表兄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神情阴郁地过来与他敬酒,冷冷地道:“看来,你借着我父亲的颜面,倒是风光得很。”语中难掩怨怼之意,连目光都仿佛淬着毒液一般。
王子献打量着他,并未恼怒,反倒是一笑:“既然舅父愿意提携我,我自然不能推拒长辈的好意。”曾经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如今却几乎可以断定,杨谦已经戴不回伪君子的面具了。或许是失败带来的恼怒,或许是嫉妒带来的怨恨,令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平常心,更失去了自控的能力。
杨谦用毒蛇般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冷不防又道:“你以为自己赢了?你以为你依附的长宁公主与杜皇后赢了?嘿,三皇子……”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笑,仿佛夜鸦的枭声,透着森森冷意:“东宫还空着呢,如今便觉得尘埃落定,是否太早了些?”
“表兄慎言。”王子献淡淡地回道,“东宫这样的大事,圣人自有决断。你我身为言官,只有劝谏之权罢了。至于其他,与我们毫无干系。奉劝表兄一句,莫要涉入太深,免得将自己折进去。”
果不其然,他义正言辞地“奉劝”完后,杨谦便越发恼恨起来,气得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冷笑着转身离开了。王子献推测着他之后极有可能会做出的种种行为,眉头轻轻一动——看来,最近必须派人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了,宫内宫外都应当尽量小心一些。
有杨谦这个情绪失控之人在,指不定杨家一时昏了头便做出了什么事。虽然这也是颠覆杨家最合适的机会,但前提是己方不能卷入其中受到什么伤害。
王子献正思索着是否该借着安兴长公主之手,往杨家多送几个人——毕竟,因有梁国公程家居中策应之故,他们安在公主府中的人已经很是不少了,也有好些人成功地被安兴长公主“送”去了别家。以这位贵主对杨家的仇恨,应当是很有兴趣探一探杨家之事的。
忽然,隐约间,他似乎觉得附近有人正在端详着他。时近上元,杨家的园子中挂满了各种灯笼,璀璨绚烂之极,也是招待客人游园的胜景。不过,灯光交织之中,也总有些格外黑暗的角落。方才他与杨谦正是在这样的角落中交谈,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过……
王子献倏然转身,似不经意地越过一丛矮树之后,便瞧见了里头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他抬起眉,不由得问道:“你们怎么会在此处?”其实,他更想问,为何王湘娘会与杨大郎家的阿桃小郎君在一处?而且,阿桃怎会突然出了那个荒废的小院落,来到宴饮当中?
“我发现他坐在角落里,直勾勾地望着阿兄,似乎是有话想与阿兄说。”王湘娘道。她素来聪慧谨慎,但同时性情也有温柔之处。见这小郎君衣着破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又坚持要见自家兄长,便禁不住有些心软。而且,这位小郎君避杨家如蛇蝎,想来也不会是杨家的甚么人,他寻兄长或许有甚么重要的事呢?
阿桃点点头,低声道:“阿爷……阿爷想问,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杨大郎觉着府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前来送衣食的仆从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又骂骂咧咧,也不肯给他传要见韦夫人的消息,令他心中一直都不安稳。阿桃连续几日悄悄趁着宴饮的时候出来,便是希望能见到王子献或者能给他传话之人。
王子献略作思索,低声道:“前些天,宫中三皇子出世。不过,杨婕妤也有了六个月身孕。”他只说事实,也不提其他:“日后别轻易出那个院落,若是教人发现便危险了。如果你阿爷希望,四个月之后我会派人给他送新消息。”
阿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这个神情坚毅的小郎君忽然止住了脚步,低声道:“你送来的弓和箭……很好使,多谢。”说罢,他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犹如一只步伐轻盈的年幼野兽般,灵巧而又无声无息。淡淡的月光之下,连王家兄妹都不曾瞧见他微红的耳尖。
“阿兄,他是谁?”王湘娘禁不住问道。
“杨家子。”王子献道,瞥了她一眼,“不被承认的杨家子。”
王湘娘怔了怔,并未多想,又道:“阿兄,待会儿……我有话想与你说……”她沉吟片刻,又强调:“单独与你说。”待王子献答应之后,她便回到王洛娘身边,继续听那些杨家小娘子炫耀奔赴各府宴饮的生活。
不久之后,王家兄妹便告辞,离开了弘农郡公府,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不多时,王湘娘又悄悄地去寻了自家兄长。兄妹之间亲近起来之后,说话已经不必百折千回。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道出了自己的发现:“阿兄,我觉得韦夫人的态度有些……莫名的微妙之处。”
王子献知道,这位幼妹因自幼在小杨氏的磋磨下长大,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她的敏锐之处,绝大部分人都远远不能及。“有何莫名的微妙之处?待谁格外不同?说仔细些。”
“我亦是无意之间瞧见的。”王湘娘蹙起眉,“杨明笃来向那群贵妇问安的时候,许多人都不断地夸赞着他,又连声说韦夫人教养出了好儿子,这一辈子都圆满了之类的话。那时候,韦夫人虽然在笑,但转过脸之后,目光却有些冷……”
“我刚开始也以为,因着韦夫人性情方正,所以才不常带着笑意。但分明见到两个嫡女的时候,她的目光却是再柔软不过。过了片刻,趁着贵妇们各自游园,杨明笃又来寻了韦夫人,与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我当时立在角落里,他们母子俩并未瞧见我。虽然离得远,但他们身边就有个灯笼,灯火明明灭灭,映得韦夫人的神情——”
王湘娘略作思索,才说出了最为贴切的形容:“甚至有些狰狞。我能够断定,那绝不是同仇共忾的模样,而是杨明笃说了什么话,惹恼了韦夫人。但韦夫人的反应,却像是……像是我当年惹恼了小杨氏的模样……更像是她对阿兄不满的时候……”
小杨氏留给她的阴影,让她对那些言不由衷的表情记忆无比深刻。而韦夫人竟然也流露出了相似的神态,便让她禁不住心生疑惑了。而且,若非需要提到小杨氏,她断然不会避开王洛娘前来寻兄长。
王子献此时的神色,颇有几分莫测高深之感:“难不成是韦夫人拒绝了杨谦的什么提议,所以他才控制不住,寻我来撒气?”呵,有趣,很有趣。杨八娘是韦夫人的老来女,四十余岁才得了她,视如珍宝,与两位嫡姊的年纪相差竟有十五岁以上。而杨谦比杨八娘年长十岁左右,如果当真是韦夫人所生,那便是三十余岁生下的。
但若他并非韦夫人的亲生子呢?若是杨尚书眼见着杨大郎生了怪病,韦夫人又连生了两个女儿且年逾三十,所以再也等不下去了呢?啧,以庶充嫡,杨家的弘农郡公爵位断然保不住了。
不过,仅仅只是以庶充嫡而已,以杨尚书的厚脸皮,说不得会全部推到韦夫人身上,以保住自己的尚书之位。该如何做,才能让杨府这桩“旧闻”——这个“隐患”,发挥最大的效用?
“湘娘,在宴席中,你可发现韦夫人与哪位贵妇格外交好?”有些事还需再仔细探一探才能断定。以庶充嫡这样的秘闻,即便在弘农郡公府中,想必也没有多少人知晓。而韦夫人接下来极有可能会做的事,才是最为关键的证据。
“交好?”王湘娘仔细想了想,“仿佛是一位县令家的娘子?虽然据说是远亲,但两人经常一同外出烧香拜佛,看起来很是亲近。另外还有几位韦家出身的娘子,也与韦夫人极为熟稔。”
不亲近杨家人,说明韦夫人与夫家人关系一般,或许也信不过她们。而她兄弟皆亡,外甥似乎也靠不住,所以才只能与同出韦氏的姊妹交好。但县令的娘子……莫非恰巧是韦县令的娘子?为何会独独对这位族亲娘子格外青睐?仅仅只是因为她们都爱烧香拜佛,或是另有甚么渊源?
看来,韦县令家的宴饮,是非去不可了。而韦县令家甚至他夫人的身边,也应当尽快安下一枚棋子才好。
“日后若有机会再见韦夫人,你继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王子献道,“改日让孙槿娘也与你同去,有你们二人在,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逃过你们的眼睛。将此话也带给洛娘罢。”就算是练一练眼力也好,对两个妹妹有益无害。
“阿兄放心!!”王湘娘的脸微微一红,抿唇笑了起来:她终于也能为兄长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