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正好有正直之辈,认认真真地算了八字,结果是上上大吉呢?”王子献疑惑道,“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难不成瞒着王妃殿下,再去寻旁人合八字,直到得到咱们想要的结果为止?”他并不认为,阎氏会如李徽所愿,任他在卜算八字的时候动手脚。
“那便让人在阿娘跟前敲敲边鼓,举荐一两位‘合适’的观主或道长。”李徽接道,“无论如何,此计最为温和无害,所用的借口亦是理所应当,解除婚事也算是两厢欢喜。不然,若是换了你,又会作何打算?”
“此计可一而不可二。”王子献摇首,“就算解除了这桩婚事,下一桩婚事又该如何是好?同样用八字不合来推脱干净?不然,便只能抹黑你自己的名声,传出甚么克妻不易早娶的流言?”
李徽双目微微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劳永逸——”
“要编造出这样的流言,可不是甚么容易之事。你连杜娘子都舍不得伤害,难道还愿意伤害数个无辜的小娘子么?更何况,‘克妻’妨碍的是她们的性命,或至少让她们重病一场,想来你应该并不愿意罢。”虽然知道李徽不过是有些同情杜氏的处境,王子献心中依旧觉得有些不舒服。
闻言,李徽不得不清咳一声:“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坦诚相对。”王子献深深地凝望着他,“玄祺,此事不可能永远瞒着她。而且,瞒得愈久,伤她愈深。倒不如寻得合适的机会,向王妃殿下坦白我们二人之间的情意,求得她的原谅与支持。”
李徽怔了怔,迟疑许久,方有些艰难地应道:“我明白……可何谓‘合适的机会’?若是太过贸然,让阿娘伤心失望,我……”当初他不回应王子献的满腔情意的缘由之一,便是家人的痛苦与反对。如今即将面临母亲的难过与叱责,他心中难免紧张难安。只是,既然他已经做出了抉择,便必定需要承担结果。
“玄祺,我相信,你珍惜王妃之心与王妃疼惜你之心是毫无二致的。”王子献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无论是失望、痛苦或是斥责,她都是全心全意为你考虑。而你隐瞒不提,也只是不愿让她忧虑难安。既然如此,只要足够坦诚,她或许便能够渐渐理解我们……”坦诚,才能解决矛盾;不坦诚,便只会自顾自地各行其是,反而会加剧彼此的冲突。
李徽微微颔首,正待继续与他讨论该如何坦诚,忽听外头侍婢道,王妃殿下让他们二人去中路正院。他不由得一愣,心中浮起了不祥的预感:“……子献,阿娘……”
事到临头,连日以来的紧张忐忑却忽然如潮水一般褪去了。直至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才重新恢复宁静,仿佛将尘埃杂念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明镜。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便回忆起了这些日子里,阎氏偶尔出现的异样态度。
原来……阿娘早已经知晓了,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百味交杂的新安郡王与依旧冷静的王御史随着婢女来到中路正院,见到了温和如常的濮王妃殿下。然而,不待他们二人细想该如何“坦诚”,王妃殿下便轻描淡写地给了一个晴天霹雳:“三郎,我已经命人去算了你与杜娘子的生辰八字。几位观主算的都是小吉,应该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新安郡王想到自己刚向杜娘子要来的生辰八字,深深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太天真了。原本想用八字不合之计,顺理成章地解除婚事,谁知却让阿娘将计就计,变成了这桩婚事的护身符呢?——棋差一着,胜败立分。
“既然生辰八字都如你所愿地合出来了——”阎氏似不经意地瞥了王子献一眼,“那便等着一年之后,杜娘子出孝罢。你们二人的年纪都很不小了,耽误了这么些年,也该早些成婚了。否则,不仅我与你阿爷、兄嫂一直挂念着,连圣人与皇后殿下亦时不时过问起来。”
“阿娘……”李徽抿了抿唇角,正下定决心要说个清楚明白,坐在他身侧的王子献便隔着衣袖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
“王妃殿下,不过是小吉罢了,算不上甚么不错的姻缘。”王御史微微勾起嘴角,“孩儿倒是觉得,玄祺值得更好的姻缘——若不是上上大吉,总难免会有些担心他日后过得不顺。姻缘之事,还是须得挑最合适的,方能让他过得顺心舒适,过得惬意快活,不是么?”
“只要是‘吉’,便已经很不错了。”阎氏意有所指地道,“你们毕竟年轻,所思所想依旧太简单了些。这天下间,哪里会有多少‘上上大吉’的姻缘呢?既然可遇而不可求,那便不妨选择一桩合适的婚事便足矣。”
“我与玄祺,便是大吉的姻缘。”王子献浅浅笑着回道,神态淡定自若,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理直气壮”地说了甚么。“我请了京中不少观主或道长仔细看过了,我与玄祺的生辰八字,正好是‘上上大吉’。既然有最合适的姻缘在前,又何必委屈玄祺,退而取其次呢?”
“……”新安郡王呆住了。
“……”濮王妃殿下亦是怔了怔。
饶是母子二人都曾经想象过彼此将会如何坦诚,也不曾想到,某人竟然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沉默片刻之后,濮王妃忽然笑了笑:“那又如何?你既非女子,便是‘上上大吉’,亦谈不上姻缘相合。傻孩子,即便你们彼此倾心,也无法真正在世人面前结为秦晋之好。这世间,到底容不下你们。而你们,也无法承担被世俗礼教彻底驱逐的后果。”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上巳宴饮
仅仅几日之后,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晨光熹微,新安郡王趁着残余的夜色,悄悄地自府外而归。于寝殿中略作休憩之后,他便换了身衣衫,而后前往正院内堂向濮王妃阎氏问安。阎氏见他身着藤黄色圆领窄袖长袍,头戴玄色的幞头,腰配白玉带钩,显得格外俊美挺拔,不禁暗自微微颔首。
而后,阎氏将他留下来一同用朝食,再度盛装打扮,方缓步来到外院乘车。延康坊与曲江池相隔甚远,若想及时赶到芙蓉园,便不得不早些出门。而且,既然是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举办的宴饮,她也不必太过拘泥于身份地位以及先来后到之类的默认礼仪。早些与她们相聚,反而会令她们更加欢喜。
见幼子正要翻身上马,阎氏唤住了他:“三郎,陪着我一同坐车罢。”
李徽身形微微一滞,遂低眉顺眼地来到车驾之中。母子二人隔着固定的矮案相对而坐,张傅母缓缓地给他们斟了茶水与酪浆,另一位侍婢则将干果以及点心之类摆在矮案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们便退到了角落之中。
阎氏啜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对面的幼子,便发现他的领口附近似乎依稀带着暧昧的红痕。她并未细看就挪开了目光,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放下杯子,轻声道:“三郎,这几日,你与王子献商量得如何?可有甚么打算?”
瞧起来她的神色依旧柔和,说话时亦是温言细语,与往常并无二致。不过,无形之间,却令李徽感到莫大的压力——他深深明白,母亲那温柔的神情与话语之后,只有坚定且不容动摇的强硬态度。
自从前些时日王子献倏然坦白二人之间的感情之后,母子俩便再也不曾提起此事。一则彼此的态度与见解已经十分明显,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强调;二则彼此都需要些时间沉思,暂时后退一步反倒不容易引起冲突;三则他们都并非咄咄逼人的性情,一时退避,也不必过于忧虑母子之情受损。
直至此时此刻,李徽与王子献依旧很难想出能令世俗礼教容纳他们的法子——至少在他们尚未手握大权的时候,在他们能够强硬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闭口不言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忠诚,只会令人不屑一顾,只会引来言官永无止境的弹劾。
世俗并非不能容男子与男子。若是玩弄娈童,众人得知之后,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话罢了。但若因男子而耽误了婚姻大事,耽误了留下子孙承继,那便令人轻鄙至极了。当年废太子李嵩所犯的大错之一,便是过于宠爱娈童,将东宫众嫔妃视于无物,引来东宫言官的激烈弹劾,更令祖父为之大怒。
“阿娘,就算眼下暂且想不出解决之法,也并不意味着日后……”李徽只得如此艰涩地答道。当年瞻前顾后的时候,他便曾经考虑过种种难处。而后亦是怀着绝不能懊悔终生的念头,才回应了王子献的情意。至于婚姻大事,始终都是横亘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不过,如今的情势与时局瞬息万变,也许便能等到合适的时机呢?
“日后?所谓的‘日后’,便是离开长安,远镇一方?”阎氏望着他,叹道,“就算是远镇一方,你又能拿出多少借口一直逃避成婚?若是圣旨下了,你与王子献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想抗旨么?”
“……”李徽想起圣人曾提过给王子献选宗室贵女为妻,不由得沉默了。劝服家人接受他们二人尚且不容易,又该如何劝服圣人默许他们呢?但若是瞒着圣人,只需一封敕旨,便能将他们所有的坚持毁得一干二净。
“三郎,王郎君于你,意味着甚么?”阎氏忽然又问。
“如鱼得水,不可擅离。”李徽几乎是本能地回应道,“孩儿既然答应了与他相守,便绝不会离开他娶妻生子。若是有他相伴一生,便是没有妻儿又何妨?得一知心人,此生此世便足矣。”与上一世相比,他今生所拥有的已经太多了,足够圆满,别无他求。
阎氏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上一回,王郎君借机坦白,亦是在试探我。也确实教他试探出,我对你们之事早已知情。便是惊讶、失措与忿怒,也早已消解了许多。但,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我接受了你们二人之事。”
“阿娘不曾厌恶甚至憎恨我们,已经令我十分意外了。”李徽点了点头,低声道,“原以为,阿娘阿爷与兄嫂得知此事之后,必定会觉得我们二人都不可理喻。想不到,阿娘却一直满心替我们打算与考虑……”
闻言,阎氏轻轻一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仅仅只是如此罢了。”她的婚姻便是被父母所主宰,险些就彻底沦为了牺牲。若非从均州回到长安之后,她终于幡然醒悟,恐怕她依旧会陷在对母族的失望、对李泰的厌倦之中。自那时起,她便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能让幼子的婚姻也变成一桩利益交换,必须让他娶一位真正倾心的女子,令他此生过得舒适安宁。
如今,她的三郎已经做出了抉择。若是强行让他们分开,只会令他痛苦不堪,她当然心怀不忍。但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天真地过下去,转眼便被危机四伏的江流中涌出的巨浪所吞没,她心中又觉得不舍。
仅仅怀着侥幸之心,只会引来危机。她必须催促他们想明白,两人若想终身相守,便绝不能过于离经叛道。“三郎,你们仔细再想想罢。这世间,毕竟人言可畏,毕竟礼教难违。若想容于此世,便不得不遵从一些规矩。即便只是面上遵从,亦能够给自己留出一些回旋的余地。”
“……”李徽垂目不语。他当然明白,只有天下间最具权势之人,才能彻底打破规矩行事。即便是这种强大之辈,只要有一分软弱,便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亦不会落得甚么好下场。而他与王子献既非最具权势之人,又并没有追求无上权势之心,又当如何在这世间自处呢?
直至来到芙蓉园为止,母子二人依旧沉默而坐,始终不曾出言。当远远传来清河长公主与临川长公主的笑声时,他们才仿佛回过神来。李徽率先下了车驾,向两位姑母问候行礼,顺带揉了揉小侄女寿娘的脸。而后,这两位贵主便把着阎氏的手臂,亲昵地笑着往芙蓉园临水的莲池而去。
莲池之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间水轩,以浮在水面上的栈桥相连。立在栈桥上之时,若是清风拂过,波澜涌动,便会随波浪而轻轻起伏,犹如身在船只上一般。不少穿着鲜艳春衫的小娘子扶着栈桥上的栏杆缓步前行,或娇娇颤颤,或眉飞色舞,时不时便传来一阵阵惊叫与娇笑声,引得岸边的小郎君们止不住地抬首探看。
翠柳清波,栈桥连绵,倩影相照,娇声笑语,犹如最为美妙的画卷,足以令人驻足观赏。
借着方才跟随着阎氏与两位贵主之便,李徽已然坐在了一群莺莺燕燕当中。若是教岸边的那群少年郎知晓,不知该有多羡慕嫉妒恨。然而,他却只想与他们易位而处,也让他们尝一尝在诸多或浓或淡的香风交织之中,似笑非笑地婉转拒绝各种试探的滋味。
接了阎氏之后,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又分别去迎了几位大长公主以及荆王妃、鲁王妃等长辈。至于其他高官世家的内眷,便交由周家大郎周俭之妻萧氏招待。萧氏嫁入周家一年有余,乃兰陵萧氏嫡脉之女,临川长公主早便有意练一练她的手段,而她亦是并未让阿家失望,长袖善舞,言辞动人,令诸多命妇们均觉得宾至如归。
不过,在稍作歇息的间隙里,她仍免不了握着阎氏的手,轻嗔道:“儿一人如何能忙得过来?阿家未免也太高看儿了。唉,阿姊远在洛阳,也无法向她求援——若是这一回,二郎能相中一位弟媳,儿便要喜得念阿弥陀佛了。”她所说的阿姊便是嗣濮王妃周氏,而二郎便是临川长公主次子周仪了。
“果然,这一回宴饮便是为了阿仪和阿承么?也是,眼见着他们便十四五岁了,也该说定亲事了。”阎氏笑了起来,“不过,你瞧瞧,他们二人都还在岸边呢。将他们都远远拘在那一处,如何能相中甚么小娘子?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看个仔细才好。横竖三郎也在,不必太过拘礼——若是只他一个郎君在此,反倒浑身都像是长了刺似的坐不住。”
萧氏抿唇笑道:“三舅母说得是。”说罢,便要侧首让侍女去将周仪和秦承请过来。
李徽见状,立即道:“我去岸边走一走,顺便将他们捎过来。”他实在抵挡不住不远处那些小娘子脉脉含情的目光,更不愿与旁边那些别有所图的贵妇们打甚么交道。
阎氏点了点头,萧氏亦打趣道:“莫要走得太久了。再过片刻,或许杜家娘子便来了。”
李徽脸微微一僵,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氏只当他面皮薄,禁不住在后头掩唇笑了起来。阎氏却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第二百三十六章 隔六阂难越
当李徽在莲池岸边寻见周仪与秦承时,便见他们二人正与王子献相谈甚欢。身着琉璃色对襟广袖袍的王御史面含微笑,气度高华,令他原本便俊美非凡的脸孔更增添了几分莫名的吸引之力。若是近前仔细倾听,便可知他前一刻尚与周仪讨论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后一刻便与秦承提及朝堂中近来发生的大小事件,端的是游刃有余、从容之极。
能同时将两位表弟镇住的人,整座长安城中恐怕亦是屈指可数。李徽不由得弯唇浅笑:“看来,子献与阿仪、阿承竟是一见如故了,果真是有缘。”他与表弟们来往并不算紧密,故而彼此的关系不似与李璟那般亲近。也因此,作为他至交好友的王子献与他们亦是有些生疏。
“王御史不愧是国朝最年轻的甲第状头。”周仪目光灼灼,叹道,“只可惜,他竟未能入弘文馆当校书郎。否则,又何至于被某些所谓的才华出众之辈揽去了所有名望?又何至于让人在暗中时不时地轻视,甚至于无缘无故地遭到中伤?”他虽肖似其父,痴迷于诗词歌赋与琴棋书画之类的“雅”事,却也并非不通世事之辈。弘文馆中某些人数年如一日争相竟揽名望的做法,委实有些令人不齿。
“王御史若只当个校书郎,岂不是可惜了他的满腹才华?”秦承瞥了他一眼,“如今身为圣人倚重的言官,以词句为刀箭,将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一个个弹劾得灰头土脸,令朝廷风气为之一清,连我这样的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痛快之极!”旁的不说,光是将涉及彭王谋逆案的那些从犯连根拔起,勇敢无畏地与他们当朝辩论,就足以让他击掌叫好了。
两个固执的少年郎都各自坚持己见,视线交锋之处,无形之间似乎溅起了刀光与剑影的火花。王子献无奈而笑:“两位郎君的夸赞,王某实在愧不敢受。论才华、论忠心、论胆色,朝中才人辈出,王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起眼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