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麻烦您了。”乌□□医生连连点头。
聂原靠在诊所的沙发上,一下一下地喘息着。
太疼了。原来那个“喝下白酒像吞了刀子”的比喻是真的,酒精擦在伤口上,太疼了。
聂原觉得自己也够倒霉的,明明是乌天和别人打架,怎么最后自己的膝盖上划了个那么深的口子。还进了点泥沙,黑乎乎的。大夫用棉签蘸着酒精把泥沙给一点点擦出来,那滋味,大概用小刀往伤口里捅,就是这样了吧。生理性泪水一股一股地往上涌,刚开始聂原还闭着眼使劲儿憋着不流出来,后来实在太疼,那泪水“唰”地就下来了。当时乌天就站在一边,还是沉着脸,也不说话,默默递来一张卫生纸。
擦完了,聂原低声说:“我刚才是疼的。”意思是,我不是真想哭!
结果乌天同样低声回答:“嗯,我知道,回头我非弄死那孙子。”
聂原无语,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又怕越抹越黑。
乌天烦得不行,明天就返校了,这么热的天,聂原的伤口肯定不能捂,得露出来——那怎么和班主任说?现在班主任倒是还不知道聂原跟他出学校了,等他问起来聂原的伤,这些事就全交代出去了。然后他就要挨骂,挨班主任的骂,挨他姑姑的骂,最后挨他爸的骂。
其实挨骂也还好,更让他烦恼的是聂原的伤:那是帮他打架受的伤,那么深的口子,还被酒精里里外外擦了一遍。这得欠多大个人情啊。而且他和聂原也不熟,他就是脑子一热把聂原叫出来玩,结果就这样了。想带着聂原叫上周贺他们把薛立臻再揍一顿,也不行。聂原根本不会打架,就刚才那次,他冲上去就往自己身前挡,别人打哪他挡哪——你倒是主动上去揍他们啊!要是让聂原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们揍薛立臻……有点怪。而且,他也不想再把聂原掺和进这些事。不熟啊。
那就让聂原撒个谎?就说在学校里磕的……这得多二逼才能走着走着磕成这样啊。而且聂原是为了他受伤的,让聂原撒这个谎,好像也不太厚道……
好麻烦!
聂原抿着嘴靠在沙发上,还是疼。乌天皱着眉坐在一边儿,也不说话。两人都有点尴尬。聂原想,我是不是不该回去帮他,他好像挺能打的,我这是帮倒忙了?
结果是大夫冲他们喊:“哎,那边两个小伙子,你们完事了就可以走了啊,回去多注意一点。”
乌天环视诊所,病人挺多的,而且大都是老人,他俩中学生占着沙发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聂原也听到了,看向乌天。
“咱们先回去吧,回去……你好好歇会儿。”乌天说。
“行。”聂原缓缓起身,乌天要过来扶他,他赶紧摆手:“我能自己走,没那么,那么严重。”说完自己走出了诊所。每迈出一步,右边膝盖都会疼一下,不过能忍得住。已经打架被打伤了,再让乌天扶着走,这太丢人了……
乌天见聂原走得慢,便也放慢了步子跟在他身后。两人还是都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聂原听见身后传来乌天的声音:“我今天被薛立臻堵了……吃饭遇着的,他们四个人……我没事,就挨了几拳,我同学膝盖伤着了……好。”
聂原回头,乌天正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
乌天见聂原看他,心想还是跟他说一下吧,省得他觉得自己白挨揍了,心里不痛快,便解释道:“我跟周贺说了,就是昨天晚上一起吃饭那个,他会去……找刚刚那几个人。”
聂原知道也许不是“找”那么简单,而是“揍”,不过他们之间结的什么梁子自己也不知道,没什么可问的,便只好点点头。
乌天又说:“你当时……怎么又折回来了?”
“呃,我看他们人挺多的。”聂原犹豫着回答。
“谢谢你啊。”又传来乌天的声音,亮堂堂的。
聂原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了,还好还好!不是在怪他。
“我没事,这点小伤没什么,我小时候在我们那儿的水库边上玩,被蛇咬了一口,当时就用酒精擦过伤口,没什么的。”
“什么水库,还有蛇?”
“康河水库,你……你可能不知道,离市区挺远的。不是毒蛇,就是一条小蛇。”
“噢,是没听说过。你家住那边?”
“嗯,我家在槊县,丘西村。就挨着水库。”
“那还挺好玩哈。”乌天笑笑,心里想的是,怪不得他总是一副拘谨的样子,原来是……农村来的。
氛围轻松了不少,两人慢慢走着,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我们家那儿,晚上能看见星星。尤其是冬天,刚下过雪的时候,真的是满天的星星。来了市区竟然就看不见了。”聂原说。
“是,市区污染重一些,好几个大钢厂,我上一次看见满天星星还是和爸妈去海南玩儿的时候。”
“海南?好远啊。”
“嗯,挺麻烦的,先到北京,然后才能坐飞机去。甘城还没飞机场。”
“啊,那是挺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甘城才能通飞机。”
“现在就在建飞机场呢,最晚明年二月份就能用了。”
“啊,这样啊,那快了。”
“是快了。”乌天笑笑,他爸最近在做的生意就和这个飞机场有关系。
聂原觉得自己和乌天聊天真是……勉强啊。乌天他家为了去海南玩,要专门去北京坐飞机。而他还没坐过火车。
又走了一会儿,乌天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头:“打个车吧!平时我走习惯了,忘了你有伤。”说完就站到马路边上去拦出租车。
聂原看乌天过去了,才赶紧低头看了看右边膝盖,一层白纱布裹着,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又出了血,很疼。
回到乌天家,两人都是一身臭汗加尘土。
乌天感觉身上粘腻得难受,先去洗澡了。洗完澡出来,才看见聂原穿着他家的拖鞋,还站在门口换鞋的地方。
“你怎么不进来?”
“我身上都是灰,就,不坐了吧。”乌天家沙发是纯白色皮面的。
乌天皱眉,“你也洗个澡吧,但是大夫说不能沾水……”
聂原赶忙说:“不要紧,找个塑料袋包一下就行吧?你家有塑料袋吗?”
乌天找了好几个塑料袋来,通通包在了纱布外面,末了,又找出透明胶。
“塑料袋系不紧,还是再用透明胶粘一下吧。”乌天说着,单膝跪在地上把透明胶粘在聂原的腿和塑料袋接触的缝隙。
聂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乌天正在打电话。聂原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只见乌天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低声地“嗯”“知道了”“不用”。
聂原发现乌天经常微微皱着眉,不说话,散发出一种“就是不爽”的气息。但相处起来,倒也不像传言中那么糟糕。
乌天很快结束了那通电话,冲着餐桌扬了扬下巴,“去坐着吧,我从饭店叫了点饭菜,很快就到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送餐的人就到了,清炒油麦,西红柿炒鸡蛋,丝瓜肉片汤,挺清淡。
“大夫说了,你这段时间不要吃太辣的、太咸的。”乌天说。
聂原赶紧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谢谢你啊。”
“别客气,吃吧。”乌天笑笑,坐到了聂原对面。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又沉默了,各自吃各自的饭。
聂原想,就趁现在说吧。
乌天想,到底说不说呢,还是说吧。
“乌天。”
“聂原。”
乌天笑了一下,“怎么了?”
聂原脸有点红,“那个……这两天让你……破费了。我,我还是把在诊所拿药的钱给你吧!”
乌天在听到“破费”两个字的时候,就想,那正好。
“那怎么行,我请你来玩,你受伤也是因为我”乌天温声说,看见对面聂原张嘴要说什么的样子,便抢在他前面继续说:“再说也没花多少钱。不过就是……”
“什么?”聂原有点窘,他刚刚翻来覆去算了半天,被乌天一句“也没花多少钱”就带过去了。
“就是,你也听别人说了吧,乌校长是我姑姑。”
“嗯……”
“所以,她要是知道你是跟我出来玩受了伤,肯定得骂我,还会……反正就比较麻烦。我的意思是,班主任如果问你的腿怎么伤的,你就和他说在学校摔的吧?”
“啊?哦,好,可以。”聂原点点头。
乌天心里松了口气,没想到聂原答应得这么干脆,就因为自己不要他的钱的缘故吗?看来他的确挺缺钱的。
吃过饭,聂原坐在乌天房间的桌前写作业,乌天站在他身后瞟了瞟被聂原写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感叹似的:“你真用功,这么多数字我看着就犯困。”
“嗯?那,你……有没有什么不会的题?我看我会不会。”聂原把椅子往一边挪了挪。
乌天站在聂原身旁,抱着手臂笑了,“没有,你写作业吧,我去睡会儿。”说完就转身走向房间另一端的单人床,脱鞋倒了上去。
聂原背对着乌天,懊恼地想,怎么就这么傻呢,乌天根本从来不做作业吧……还傻乎乎地问他有没有不会的题。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啊?应该不会吧,刚刚乌天还笑了笑呢……
直到身后传来乌天均匀的呼吸声,聂原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作业上。然而不知因为是这一天过得太累,还是乌天的“这么多数字看着就犯困”有传染力,聂原看着一个个“sinA”“cosα”,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咚”地一下趴到了桌子上,也睡着了。
☆、当时(六)
星期一早上的早自习,很多同学都因为在家玩得太疯而昏昏欲睡,聂原更是如此,在乌天家待了两天,作息极不规律。就在聂原的鼻尖快要贴上课桌的时候,班级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所有欲睡不睡的学生都打了一个机灵,迅速装出一副埋头看书的样子。班主任老范咳了咳:“大家不用紧张嘛,我理解大家昨天刚从家里回来,还没缓过劲儿来,”听他这么说,学生们都在心里“呼”地缓了一口气,“所以我给大家想了个办法,一会儿谁再被我从窗户那儿看见打瞌睡,下去田径场跑圈,女生五圈男生十圈,不跑完不吃早饭。”甘城七中的教室有个特点,那就是窗台很低,走廊上的老师随时可以透过窗户观察学生的一举一动。
“……”
老范说完话,笑眯眯地在教室里溜了一圈,路过乌天的座位时他脚步一顿,但是没有停下。
老范推开教室门走了出去,他关上门的一瞬间,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叹息——刚开学,谁都是小心翼翼的。
聂原还是很困,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打瞌睡了,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眼泪直往上涌。
忽然听到前座同学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声:“老范!”
与此同时,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老范刚走了不到三分钟啊?
“乌天!下去跑十圈!”
老范一声大喝。
所有人都一震,开学到现在,老范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硬。
乌天直接被吼醒了,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全班同学都扭过头来看着坐在最后的自己。
“什么?”疑惑地问了一句。
“我刚才说了,再让我看见睡觉的,女生五圈男生十圈,不跑完不吃饭。”这次老范的声音倒是正常了,甚至还慢悠悠的。
“刚才?”乌天又问。
其他学生默默在心里给乌天竖了个大拇指,真的猛士。
“我刚才说的,全班都听见了,就你不知道?”老范反问。
“……”
聂原这才明白过来,乌天每天早自习都在睡觉,刚刚自然没听见老范的话:老范这是针对乌天的。
就在聂原担心乌天要和老范对着干的时候,乌天从座位上起身,摔门走出了教室。
早自习下课后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然后就是第一节课。聂原刚走出教室,就被站在办公室门口抽烟的老范叫住了。
“你这腿怎么回事,怎么还摔了?”
聂原摇头,心脏砰砰跳:“不是摔的,是我……暖水瓶的内胆爆了,又滑了一跤,膝盖磕在碎了的内胆上了。”
老范惊讶得瞪圆了眼:“赶得这么寸!你这孩子够点背的,”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聂原裹着纱布的膝盖,“去过医院了吧?”
“去过了,大夫说按时换药就行。”
“好,那你还是注意点。换个质量好点的暖水壶!”
“嗯,我知道……谢谢老师。”
“行,你快去吃饭吧。”
短短几句话,聂原觉得自己手心都出汗了。
甘城七中有两个食堂,分别位于学校的南北两端。高一教学楼在南端,高一的学生就去南端的食堂。这个食堂有三层,一层都是学校开设的窗口,价格实惠,但味道自然非常一般;二层的窗口都承包出去了,虽然仍旧是以饭菜为主,但花样多一些,价格也贵一些。三层以各种小吃为主,过桥米线,汉堡薯条,等等,都是学生爱吃的,但价格自然最贵。
聂原一直在一楼吃饭,最便宜的早饭,两个馒头,一份炒土豆丝,一碗小米粥,两块五就能吃得很饱。
聂原吃完饭回教室的路上,想,乌天直接摔门走了,老范不得气死,不过老范针对乌天在先,啊不对乌天早自习睡觉在先……算了,谁对谁错都一样,乌天是乌校长的侄子,有乌校长给他撑腰啊。
回教室没一会儿就响起了第一节课的预备铃,班里安静下来,聂原回头瞟了一眼,乌天的座位还是空的。
第一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位年轻的女老师,一般都是踩着上课铃进班。
聂原刚看完英语书上课文的第一句,就听见教室后门开了。
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乌天垂着眼走进来,微微低着头,身上穿着的夏季校服已经湿透了,他满脸满身的汗,汗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像刚洗完澡,不,就是刚洗了澡——汗水洗的。全班都看他,他也不抬眼,还是那副“关我屁事?关你屁事?”的样子。
蒋澜澜凑过来悄声对聂原说:“我以为他根本不搭理老范呢,没想到竟然去跑啦!这么热的天,十圈,老范太恐怖了……”
聂原点点头,“嗯。”
蒋澜澜知道自己的同桌是个闷葫芦,扭头去和前桌的女生说话去了。
英语老师随即推门进来了,笑吟吟道:“Good morning everyone.”
全班起立,“Good morning teacher.”
“大家的周末过得怎么样啊?”英语老师年轻,听说刚大学毕业两三年,上课的风格也是轻松有趣的。
教室里响起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有点乱,聂原一句都没听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老师开始讲课了,聂原想,可能是因为还在犯困,怎么感觉这节课这么长。就这么循环着“认真听课——走神——”的过程,终于捱到了老师那句轻快的“Bye bye!”
很多人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同宿舍的何磊拿着笤帚在班里喊:“二组的出来值日啦!张青青!韩宇!……”
看着蒋澜澜和前桌女生手拉手走出了教室,聂原左手伸到桌子的抽屉里,手掌轻轻包住了一个东西,过了几秒,又放开手,转而抽出了数学课本。下了课反倒不困了,聂原翻开《数学I》,现在正在学集合。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看了前面忘后面,聂原抬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左手又滑进桌子,包紧了,带着它起了身。
乌天趴在桌子上,又在睡觉。
聂原面向乌天站着,感觉好像全班都在扭头看自己。
“乌天?”低声叫他。
乌天一下子就抬起了头——原来他根本没睡着,只是趴着。
“你没吃早饭吧……我……多买了一个鸡蛋……你吃吗?”聂原的声音压得更低。
乌天愣了下,看着聂原手里一个圆滚滚的煮鸡蛋。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吃煮鸡蛋,一点味儿都没有,还噎嗓子,他宁愿饿着。
“谢谢你啊!”乌天笑笑,从聂原摊平的手掌里拿过了鸡蛋。
聂原摇头:“不客气!”心里舒了一口气:去过乌天家之后,他就有种乌天不吃正常食物的感觉……
上学的日子里,漫长的一天被切割成一个个四十五分钟,总是很快就溜过去了。
每周一的晚自习前有四十分钟班会时间,老范站在讲台上东拉西扯,绝口不提周三的月考。“大家下了晚自习还是要抓紧回宿舍啊,我听说高三有学生半夜起来上厕所,就看见楼下有两个人正骑在咱们学校的围墙上准备往里翻啊!这个学生吓了一跳,冲着楼下大吼一声‘干什么呢!’那两个贼也被吓了一跳,就从围墙上栽下去了,”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所以说,我们的学校里有可能进贼啊,大2 家下了晚自习还是尽快回宿舍。当然啦,安全问题呢还有很多,哦,咱们班聂原前两天就受伤了啊,暖壶爆了,膝盖都被内胆划伤了。这些小事大家都要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