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倒仓期过了,嗓子恢复了清亮,沈湛准备带着他重新唱戏。然而昆曲式微,戏班都改行唱京剧了,想找个唱昆曲戏班子太难了。
沈湛心里存了一个念头,他怕是以后都没机会带端午登台唱戏了,端午能靠的就只有他自己,他年纪尚小,人生还有那么一长段的路要走,真要挑这条注定崎岖的道路么?
沈湛经过又一番的慎重思考后,对着端午道:“我给你找个师父,你转行学京戏吧?”
端午只是问:“师父你转行么?”
沈湛道:“我不转,就你一个人转。我答应了我师父,要将昆曲重新唱红,如今我食言了,哪里还有脸转行唱京戏呢?”
端午立即道:“师父不转我也不转!”
沈湛道:“听话,我还能害你不成?”
端午道:“我就是不转!师父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唱戏的,我就是为了你才学唱戏的。”
端午驴脾气上来了,沈湛也没法子。
夜里,他跟陆正则一起在书房里的时候,脑子里就在烦恼这件事。平日里他一有机会就盯着陆正则看,突然有一日不看了,陆正则反倒不适应了,主动问:“有心事?”
陆正则问起,沈湛就将事情说了,陆正则听后,道:“我来想办法。”
陆正则说的是想办法,实则翌日就将问题解决了。他在城内找了一家由昆曲转行的戏班,让端午搭班唱昆曲,半月登台唱一次,沈湛有空则教戏班里的孩子唱昆曲。
现如今昆曲虽是没落了,但京剧开蒙打基础用的就是昆曲,有了昆曲的底子,在台上唱京剧才能有样儿。
沈湛尝到了有人撑腰的滋味,那感觉好,难怪那些角儿都喜欢有人捧。
沈湛有了事做,也没忘记陆正则这颗榆木脑袋,他有心让陆正则开窍,却不知是何原因,陆正则近几日心情不佳,问起原因,只道是公事。
沈湛套不出来,只能作罢。
陆简明被赶出别墅后,人就搬回家住了,陆总司令在财政厅给他弄了份差事,一周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财政厅,但这阻挡不了他对沈湛的追求。
这日,沈湛正准备带着端午上戏班报道,陆简明就冒出来了:“香君,你今天有没有空,我们到街上逛逛。”
沈湛道:“我没有时间,也不喜欢逛街。”
陆简明郁闷道:“你就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一样东西都不缺么?”
沈湛道:“不缺。”
陆简明道:“我有东西要买,你就当陪陪我不行么?我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一个朋友都没有。”他博取好同心情,想起一件事,“过两天就是我哥生日了,你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了没?”
沈湛顿时来了兴致:“你哥生日?是下周二么?”
陆简明道:“就是下周二,我今天约你就是想一起到街上看看,送什么礼物好。”
沈湛正好在陆正则身上遇到了瓶颈,不知如何突破,想着陆简明跟陆正则是兄弟,指不定就能在陆简明身上找到突破口,便同意了。
陆简明是个健谈的,不用沈湛套话,就在路上将陆正则抖了个底朝天,还是与沈湛有关的。
话说陆正则与赵三小姐结婚已有三年多,膝下无一子半女,陆总司令着急了,时不时就唆使陆正则在外头找个小的。原本陆正则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谁知突然有一日就传来他在南郊养了位如花似玉的二姨太的消息。
陆总司令乐了,就盼着南郊的二姨太争气,给老陆家开枝散叶。他万万想不到,南郊的二姨太是个带把的。
陆简明说起这事,就笑不可抑,还有件令他十分得意的事。陆正则从小就是个出类拔萃,成绩斐然的主,然而从美国留学回来,拿却是肄业证书。陆简明尽管从小就不着调,去法国混了一圈,好歹拿了一张毕业证书回来。
陆正则在美国念军校这件事沈湛是知道的,但他肄业的事,沈湛却不晓得。他惊讶道:“你哥怎么会肄业?”
陆简明道:“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临近毕业的时候突然从国外跑回来了,错过了毕业考试,究竟为什么跑回来,连我爸都不知道。”
陆总司令都不知道的事,沈湛就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了。
第十九章
沈湛跟陆简明在百货商店逛了一圈,陆简明挑了一款手表,沈湛什么都没挑中。陆简明道:“你实在挑不中,就挑款领带。”
沈湛突然道:“我不买了。”
陆简明问:“为什么?你是不是手头有点紧?没关系,我有钱,你看中哪样,我买了以你的名义送。”
沈湛道:“我已经想好要送什么了。”说完,转身往商店外走去。
陆简明只能跟了上去,两人出了商店,正好遇见商店外两个小男孩在打闹。其中一个男孩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将男人手中的本子撞掉了,男人怒冲冲地骂了一句:“马鹿野郎!”
是个日本人!
两名男孩没听懂男人的话,却被他的表情吓住了,男人用蹩脚的中文说了两个字:“走开!”说完,捡起地上的本子,一边用目光打量四周,一边继续往本子上圈画。
陆简明道:“你等我一会。”说完,不着痕迹地从日本人身后经过,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本子,再回到沈湛身边。
沈湛问:“他在做什么?”
陆简明道:“像是在画图纸,我想个办法把他的本子弄过来。”
沈湛道:“你别轻举妄动,一不小心就会惹上麻烦。”
陆简明严肃道:“他在我家的地盘上做这些事情,我能不闻不问?”
沈湛无法反驳。
只要日本人想侵略,无论中国人如何小心翼翼,如何一再退让,他们都能生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湛道:“你等我一会,我有个法子避免冲突。”说着,重新进了商店。
沈湛出门的时候,脸上抹了颜料,黑漆漆地看不出五官,可等他再从商店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恢复了容光。一袭青色长袍,遥看犹如一株翠竹,挺拔苍翠。
沈湛走到日本人面前,力道恰好地往日本人身上一撞,就将他手中的本4 子撞到了地上。
日本人一日内接连被撞两次,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句,就要动粗。可等他看清沈湛的容貌后,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沈湛带着愧色道:“对不起。”
日本人硬是将满腔的怒气压了回去,道:“没关系。”
沈湛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快,不待日本人反应过来,就消失在了转角。陆简明已经等在转角处,手中拿着日本人掉落在地的那本本子。
两人粗粗地将本子翻阅了一遍,上面绘制着省垣的交通线路图。
陆简明道:“拿回去给我哥看。”
两人回到别墅,等陆正则回来就将本子拿出来给他看。陆正则看完以后,只是对陆简明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
陆简明看了看陆正则的脸色,没说什么走了。
陆简明走后,陆正则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盯着沈湛看,他的目光很平静,沈湛却感觉到了风平浪静下的暗藏汹涌。
沈湛差不多能猜到陆正则这几日为何心情不佳,陆正则方才说地图的事情他已知晓,就说明日本人绘制地图的行为……已被政府默许。
陆正则凝视了沈湛良久,开口道:“有件事必须告知你,新任特务机关长名叫田中司郎。你清楚,自己有多引人注目。”说罢,他将目光停留在沈湛的一头长发上。
如此招眼的一张脸,如此鲜明的特点,一经提起,不作他想。
田中司郎。
这名字太熟悉了,四年前,正是这个名字逼得沈湛落魄离开上海,再也登不了台。四年后,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沈湛终于知道,自己今日做的事有多危险。
陆正则见沈湛不出声,缓和了神色,宽慰道:“别担心,万事有我。”
沈湛看着陆正则,突然笑了:“嗯,我不怕,有你在。”
当年单枪匹马他都不曾怕过,何况如今多了个陆正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务之急是让木头开窍。
沈湛问:“你后天生日,回别墅么?”
陆正则略微意外沈湛知道他生日的事,道:“晚餐定在家中庆祝。”
沈湛追问:“那晚餐过后呢,你还回别墅么?”
话是这样问,但他双目晶晶地盯着陆正则,分明是不给陆正则说“不会”的机会。陆正则只好道:“会很晚。”
沈湛道:“没关系,我等你。”
田中司郎一事似乎对沈湛没太大影响,但改变了陆正则的生活重心。原先陆正则住陆府的时间居多,现转换为南郊别墅,因此别墅外的卫兵数量增多了。
沈湛能明白陆正则的心意,日本人尚未同陆总司令翻脸,有陆正则明镇着,田中司郎即使发现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正则生日那天,回别墅已是夜里九点多,沈湛在厨房煮了一碗阳春面,再在上头盖了一只荷包蛋。
看似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实则味都在这清汤里,汤上飘的金色油花是用猪油熬出来的葱油,葱香浓郁,吃在嘴里清清爽爽的。
沈湛道:“你吃过晚饭了,吃几口意思意思就好了。”
陆正则应是应了,却连碗里的汤水都喝完了。
吃过了面,沈湛便要唱戏给陆正则听,庆贺他生日。沈湛尚未扮相,需要花时辰,陆正则便取了本书在客厅看。一个小时后,沈湛扮相完毕,步入客厅的那一刻,整个客厅都亮堂起来。
沈湛身着嫩绿色的闺门帔,立领处绣着精致的玉兰花,满头珠翠,将满园春色都携在了身上。
陆正则的目光从落在沈湛身上那一刻起,便移不开了。
沈湛今日挑的是《牡丹亭》中的《寻梦》一折,正是两人重逢时沈湛唱的那一折。彼时沈湛并未扮相,面孔黑黝黝的,如今将真正的胭脂水粉往脸上一抹,真真是光彩照人,人间殊色。
《寻梦》一折是带着情色意味的,是杜丽娘在花园中寻找与柳梦梅在梦中云雨巫山的戏,唱词十分香艳。然而这种香艳由昆曲来演绎,是雅致的,含蓄的。当沈湛挑着一双凤眸,用细腻的水磨腔对陆正则唱出:“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时,满园春色关不住,仿佛真有位梅卿立在他面前,将他玉山推倒,强他欢会。
唱得是活色生香,听得人骨头的酥了。
一曲唱罢,沈湛行至陆正则面前,将漂亮的脸儿往他面前一送,近在咫尺地道:“我好多年没上戏妆,手艺都生疏了,你给我看看,我画得好不好。”
沈湛勒了头,眉梢和眼角都是上扬的,盯着陆正则的目光带着一把小勾子,能勾魂摄魄。
陆正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湛道:“好。”
沈湛漾起笑意:“我是不是还没送你生日礼物?我现在送你一件。”说着,他贴过去,在陆正则的面孔上落下一个香吻,随后用玉指戳着陆正则面上留下的那道红唇印,呢喃软语道,“开窍哩,木头。”
第二十章
沈湛的香吻落下,陆正则便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湛。
沈湛难得见陆正则失态,心中觉得有趣,故意将脸埋进陆正则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依偎着贴了一会后,道:“你心跳得好快。”
这句话如同给木偶上了发条,陆正则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夜深了,早点睡”,便疾步朝楼上走去。
沈湛看着陆正则仓猝离去的背影,忍俊不禁。他趴在沙发的靠背上,把玩着手中的金扇,朝着陆正则背影酥声道:“陆郎,好梦。”
看陆正则的态度,显然是听懂沈湛暗示了。沈湛满心以为,翌日再见,两人的关系就能突飞猛进,然而事实是……
翌日沈湛再见陆正则,一切如旧,除了对方有意无意地避开与他的对视,以及夜里回了陆府。
陆正则在躲他。
沈湛不明白,陆正则为何要躲着他,难道陆正则不喜欢他?
这怎么可能。
赵三小姐的提示,陆正则贴身携带的怀表,以及沈湛的亲身试探,种种迹象都证明陆正则是喜欢他的。既然如此,为何要躲着他呢?
沈湛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得出一个结论。
害羞。
陆正则肯定是害羞了!
思慕多年的心上人突然回应自己,不知所措,唯恐唐突佳人,踌躇躲避,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指望陆正则主动跨出第一步,怕是行不通了。
沈湛决定主动出击。
第三天夜里,陆正则回了别墅,两人吃过晚餐,一同进了书房,沈湛道:“慎初,你过来,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陆正则看了沈湛一眼,在他身边坐下了。
沈湛开门见山道:“我前几日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陆正则沉默了会,对上沈湛的目光,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的任何回报。”
沈湛明白了,陆正则怕他只是为了报恩,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才躲着他。沈湛伸手过去握住陆正则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不止是报恩,我心里对你也是有感觉的。”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的情意都明朗了。
沈湛以为这回怎么着都该成了,谁知陆正则顿了一下,竟将手抽了回去,沉声道:“抱歉。”
沈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陆正则道:“国难当头,我无暇顾及个人情感。”
沈湛荒谬地笑了:“难道要打仗了,日子就不过了?你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你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敢不敢掏出你的怀表,让我看看里边装着谁的照片。”
沈湛的话令陆正则错愕,但他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依然是那句话:“我很抱歉。”
沈湛恼了,他从未向人吐露过心意,头一次吐露便被人拒,还是个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
“陆慎初!”
陆正则站起身,避开沈湛的目光,道:“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说罢,转身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沈湛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面颊火烧火燎得疼,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
原以为是两情相悦的戏码,谁料竟是他一人的独角戏。此时再回想,陆正则从一开始就已表明,“陆某有惜花之情,断无采撷之意”,偏他自作多情。
沈湛心中恼陆正则,又恨自己动了凡心,翌日早上钻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哪里还管什么做早餐,喝他的凉水去!
端午见过了往日的时辰,沈湛还不起床,便敲门进屋了。一进屋就见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茧状,枕头下鼓起了一块。端午上前挪开枕头,沈湛的面孔顿时露了出来,这一露可不得了,只见沈湛面容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睁开的一双眼睛又湿又红。
端午急了,探上沈湛的额头问:“师父你不舒服么?”一探之下却发觉温度正常。
沈湛哑着嗓子开口了:“端午,我们走吧。”
这是沈湛想了一夜得出的结果。
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未如此难堪过,怕是在台上破了嗓,叫人用倒彩轰下去都不会比这更难堪。他是没脸再在这住下去了,陆正则既然不肯接受他,那他也不要承陆正则这份情了。
端午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见沈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当陆正则禽兽,霸上硬上弓了。当即表态:“不管师父你去哪里,我都是跟着你的。”
沈湛得了端午的话,心里好受了些。
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但不能随随便便就撂担子。端午今晚有一场戏,票都卖出去了,定是要唱完这场再走的。陆正则虽然对他无情,但平白在别人家中住了小半年,一顿散伙饭是必须的。还有赵三小姐,当年失态紧急,他不辞而别还情有可原,这回再不辞而别,那就说不过去了。
沈湛在被窝赖到陆正则出门才起来,吃过早餐带着端午去了戏班。今晚是端午搭班后唱的第一场戏,定的是《长生殿》中的《小宴》一折,端午演杨贵妃,戏班里的一名生角演唐明皇。
排戏中途休息的时候,一名旦角坐到端午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大军这几天就要开拔了,你家那位也去剿红军么?”
端午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剿红军?”
对方讶异道:“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