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苏伐便随太阳一同起了,穿上破布马夹,揣一把晒干的虾米在兜里,撩起长短的两条裤腿,一出门便将小舟往水里推。要问为何他倒对捕鱼上心了,原是昨日上集市与卖豆的王婶说好了,拿五斤鱼虾同她换一袋豆苗子。
虽是暑天,可在山林水间却不觉暑意。两侧高山矗立,中间夹一条小溪,溪水时宽时窄,宽时船舶可以交会,窄时仅容小舟擦石壁而过。一时又有清风拂来,水面便泛起波纹。不久太阳升上东山,悬于谷顶,金色映在水面,水光与天色相接。苏伐撑石划水,在山石间自在穿梭。到午时,便就满舱而归,苏伐拿棹拍击船沿,乐的唱起渔歌。
苏伐今日事已做毕,吃了两口虾米,又掬一捧溪水解渴,就躺在船中,顺水下流。清风舒爽,山间幽静,不知觉间便睡意朦胧起来。这小船飘到哪去也不管了。
苏伐正睡的香,却因船身一震惊醒,睁眼看天,仍清明无云,那小船两侧晃动却不肯朝下游去。苏伐起得身来,挠头纳闷,探身一瞧,当即下了一跳,只见一人背心朝天浮在水上。他不及多想,便纵身跳下水去,好在溪水不深,双脚可踏实,他托着那人的身子翻上船去,自己复又跳上船。苏伐见眼前之人目口紧闭,探鼻下也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好歹其也是水边长大,知道溺水救人的方法。于是双掌合着压住溺者胸口,又捏住鼻,掰开嘴,往口中吹气。折腾一时,不见动静,才想要放弃,忽见溺者口中吐出两口水,立又咳嗽几声,便知人已救活,方才松了口气。
又瞧见其人胸口红了一片,掀开衣服才知不仅溺水还受了重伤,于是也不游山玩水了,速将溺者救回家中。
那苏伐身材瘦弱,费了不少劲才将人搬上榻去,自己也跌坐在了地上,靠榻沿休息。抬头瞥了眼榻上之人,苏伐忍不住啧了声,迅速起身来,盯着面孔细看一番,口中喃喃道,“没想竟是他。”说毕又翻他衣服,搜出一枚玉佩,一柄短刀,和着一个陶瓷葫芦瓶。他站着想了一番,上次见面自己尚年幼,随着姥爷做事,只知这是位富家公子,同行水路半月,几人虽未说,今日回想起情形,似是逃亡迹象。苏伐一顿,又看殳引伤口,可见是被人所刺,于是更加确信了这是个亡命之徒。苏伐心道,若所救是个亡命者,到时冤家找上门来,岂不是要害我性命,况且我对此人一无所知,若是个残害善良的歹人,我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想及此便又看一眼殳引,见他面色惨白,皮肤已被浸泡的起了浮肿,而那胸口的剑伤更是浸的发白。苏伐呵笑一声,不禁嘲笑自己,想我自诩与人为善,此刻竟也贪生怕死起来,就算他是亡命徒或是个害人的恶魔,这又与我何干来,如今见人性命垂危,我反而犹豫不决,可见我也不是个善类。又想起在当初在船上的情形,殳引待自己极其亲近友善,便有不相信这是歹人。于是立替殳引除去湿衫,换上自己的干衣,只不过两人体型差别,衣服只能勉强穿上。
苏伐去了市集,也不与王婶换豆苗了,直奔药铺。一进店铺便叫着要请郎中。那掌柜见他衣着褴褛,不仅不搭理,反而要轰他出去。苏伐气不住,幸好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也不与掌柜吵,想说,他要轰我,不就是怕我没钱麽?于是从掏出殳引的玉佩递给去,道,“瞧瞧这玉可够治病配药的钱了?”那掌柜倒也是个识货的人,只看一眼便知此玉价值连城,他不住拿眼打量苏伐,如何看他也像是能有这样玉的人,于是皮笑肉不笑道,“不知小哥何处来的玉?”苏伐心中知道他如何想,便哼声道,“此玉乃是我家祖传之宝,今日若不是为救人性命,我是断不能拿出来卖的。”掌柜呵呵两声,道,“瞧不出你家祖上还是个有钱人呢。”苏伐忍住气,道,“还不准我有几个富亲戚!你不肯就直说,我就去别家了。”说毕便要将玉收回去。掌柜见状,便急了,也不管这玉的来历,一把抢了过去,道,“我肯,我肯。”一面说一面将玉举着看,看半时也放不下来。苏伐不耐道,“你看完了麽,看完就替我去请郎中。”掌柜将玉塞入怀中,谄笑道,“我便是郎中。”见苏伐不信,又道,“想来小哥没生过病,你出去问问哪家开药铺的掌柜不会看病的。”苏伐想也是,于是便就带他去了。
苏伐带掌柜进了茅屋,朝榻上一指,“便是这人。”掌柜虽有疑,可收人钱财竟也仔细诊断起来。先看伤口,就哎哟的说了声不妙,又翻开眼皮,又测温探脉,看了许久才罢,起身对苏伐道,“伤中要害,又在湿过水,恐怕……”转而一想,立即改口道,“虽伤了要害,幸好救的及时,倒也没有性命之忧,你此刻就随我去铺中取药。”苏伐喜道,“当真还有的救?”掌柜扯着脸皮点头。
苏伐随去药铺取了药,到家才发觉自己并未煎过药,复又回去药铺。掌柜心知那药方并不能治好病,草草告诉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苏伐来回集市跑,等药熬好日已西沉。那殳引已无法自己喝药,苏伐只得撬开他的口强灌下去,又因盛药的碗缺了大口,一大半药流了出来,沾了殳引一脖子。然那掌柜开的只是普通消炎降火的药方,殳引此刻已伤及性命,单靠此药是万不能好的。好在伤口未有溃烂,喝药昏睡五日倒也未死去。苏伐见药并无甚作用,又去找药铺掌柜,那掌柜早见了他不耐烦,便道玉佩所抵的费用已用尽,叫他重新拿钱来。苏伐哪里拿的出,明知掌柜耍赖坑人,却也无法,求了几次又吵了两句便不肯再去受冷脸了。
苏伐虽不懂医术,可日夜听其发出将死之声,又见其时常翻起白眼,也知殳引即将去了。那苏伐从集市回来,对着殳引叹气道,“不是我不救你,是你命只到此。”于是在床边坐了一夜等其断气。等第二日太阳升起,试探殳引鼻息,气弱游丝,时断时继,竟还强撑着,苏伐也惊奇他居然又拖过一日。于是伸着懒腰打哈欠起身,忽望见摆在枕边的那柄匕首和那瓷葫芦。苏伐心道,这两件东西与那玉佩是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为替他看病已失掉了,这两件东西介时就随他一起埋了罢。于是拿起匕首,拔出刀刃,顿时寒光乍现,苏伐皱眉抖了抖肩,将匕首放了回去。又拿起那小瓶,从外看实瞧不出有何特殊之处,要说玉佩是贵族随身必备之物,匕首是为防身,那这小瓶却是个什么?苏伐越看越奇,放耳边摇了摇,只听瓶内有滚动响声,于是便拔去木塞,摊开手将瓶中之物倒出,苏伐见那物又圆又黑,放近些竟有一股兰芝的清幽气味。苏伐忽而惊醒,是了,这恐怕是颗救命的药丸,即是他贴身放置,可见是极其重要之物,一个逃亡的富家公子,玉佩、匕首都带了,怎可不带救命灵丹。遂喜着掰开殳引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苏伐等一刻,见并无异状;又等一刻,仍不见殳引醒来;再等一刻,便不耐烦去摇殳引肩膀。殳引此时如个没骨头的人,任他摆弄仍只昏睡。苏伐安慰自己,就是灵丹,也不会立即起作用,我这一夜没睡,也着实累得紧,倒不妨先去休息片刻,否则公子醒来我反而累到,岂不是没人照顾他了。想及此,便倒在床尾睡了。
这一睡便是半日,苏伐肚里打着响醒来,昨夜起他便未吃东西,到此刻已饿的两眼发花,于是跑到厨房舀了两瓢凉水垫肚子。再回去看殳引,果然喜见他气息平稳许多,面上也开始有了生气。苏伐道,“幸亏有这灵丹,否则你的性命便保不住了。”想着殳引将醒,便急去溪间捕了一船鱼,上集市换了几两小米,回来熬了极薄的粥,自己忍着饿只吃了一碗,剩余全喂了殳引。
当初太灵真人赠与董氏灵丹,救殳桧性命,那殳桧已服九颗,最后那颗等三年后再服,如今却被殳引给吃了,这与殳桧该如何,此乃后话。
说殳引服用了灵丹,胸口的剑伤顷刻便有了好转,人也神气起来,又睡了两日,就醒过来了。殳引回想自己被朱秀所刺,又跌落悬崖,只当自己已命丧黄泉,如今发觉自己非但没死,还躺于榻上着实震惊。再着茅屋内,家设简陋,主人却并不在。他虽昏睡多日,然此刻只是觉得身上没力气,脑子却十分清醒,于是勉强支着身体,扶墙出去。一出门便看见有一人蹲在一排矮栅栏下,殳引心道,这位就是救我性命的恩人了。于是蹒跚着要上前道谢。
苏伐清早才去王婶处拿了豆苗回来种,此刻已摆弄半日,他并不知殳引已醒来。正欲起身去挑水,忽见殳引站在身后,顿时哎呀一声跌在地上。殳引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便摸着自己瘦的突出颧骨的脸,笑问道,“我长得吓人麽?”苏伐愣了愣,忽又想起自己坐着的正是刚种下的豆苗处,于是又哎哎叫着跳起来。殳引见他一惊一乍也实不解起来,只是一见这位少年,又觉面熟的很,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殳引问道,“是你救了我麽?”苏伐不及答,将豆苗重新摆正了。殳引又问,“你叫什么名字?”那苏伐又急着去挑水,也未理他。殳引甚是无奈,站在远处看着苏伐忙前忙后。苏伐挑了水来,叫着“你站过去,14 别在这里碍事。”又用手去推殳引。殳引忙退后几步。等他浇了水,才又上前,道,“你忙完了?可同我讲话了?”苏伐擦着额头的汗,看了殳引一眼,道,“你才醒,并别站在外面,又吹病了。”说着便扶殳引屋内坐去。殳引见他衣服裤子都补着补丁,便问,“家中的其他人呢?”苏伐白眼道,“我还未问你身世,你倒打听起我来了。”殳引听他话语爽快,便笑说,“好,那我不打听你,你也别问我,这样行吗?”苏伐指着床尾一堆衣服道,“那是你的衣服,胸口破的地方我已经缝补好了。”殳引一怔,又看苏伐身上的几处补丁,这才后悔自己方才不该无礼。苏伐双手叉腰站在殳引面前,道,“你还真将我忘记了?”殳引正换衣服,听这话,忙停下来,回头看着苏伐。苏伐见他一脸疑惑,便哼一声,道,“说好来我家吃鸡的,公子难道已不记得了?”见殳引仍不解,苏伐浅笑一声,道,“公子当初从氓国太灵山边境乘坐小舟去越国,这该不至于也忘了罢。”殳引恍然大悟,喜道,“是你!”说着又将苏伐从头至尾看一遍,大笑道,“难怪我说为何见你如此眼熟,只是那时你才这么点高,我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实在是我的过失,还望……苏老弟见谅。”苏伐摆手道,“公子既已身处山野之地,就不要再说客气话了。”殳引也笑,“那你也勿要再称呼我作公子了。”苏伐一愣,道,“那不知又该称呼什么?”殳引道,“叫大哥如何?”苏伐忙道,“我虽不知公子来历,可也看得出你身份高贵,我乃一介村夫,如何好跟公子称兄道弟。”殳引又笑,“我这命是你救的,称你一声弟又有什么不该的。”说了再三,苏伐仍是不肯,殳引无奈,只得道,“罢了,你爱称呼公子也随你,反正我今日便称你为伐儿了,以示我二人亲近。”苏伐这才答应。
☆、第三十七章
殳引离了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不如,别说捕鱼,连那一小片露芽的豆苗都不懂照顾,在苏伐的小茅屋内住了半月,眼瞧苏伐早出捕鱼换粮,自己却一把手也搭不上。他又不似苏伐,吃点鱼虾即可,一日不吃米饭,便饿的全身无力。殳引如此住下去,委实觉得无趣。这日一早耳边一闻动静,便立即起来了。苏伐见他早起,便奇道,“你怎么不睡了?日头还未起呢。”殳引谄笑道,“我随你去捕鱼如何?”苏伐猜得他想法,便道,“公子可知道如何捕鱼?”殳引虽不会撑船,可自认熟知水性,便道,“捕鱼有什么难得,我到时跳下水去捉个三四条大鱼上来。”苏伐听着这句外行话直笑,点头道,“公子要同我去也可,我只希望你在船上别乱动乱讲话,免得到时吓跑了鱼。”殳引答应了。
因着要换米吃,那溪中的小鱼小虾已不能支持两人的日常,苏伐便将小舟撑至一片河塘内。那河塘遍及芦苇,小舟在芦苇丛中穿行,一长篙下去,再拔起,水中便冒着泡泛出污泥。殳引心道,亏得方才没逞说要下河捉鱼,就这样浅的河塘,还不得弄了一身泥。苏伐见他盯着水面不出声,便故意撑篙下去时打了水溅在殳引脸上,殳引忙抹去,见苏伐正对他嘻笑,才知道他在捉弄自己,便作势要扑上去还手。苏伐用篙指着他道,“我瞧着公子记性不太好,怎么才答应的话这会又忘记了?”殳引想了想,笑道,“我答应的自是会遵守,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在这河上我就动不得说不得,而你就可以呢?”苏伐也笑,可忽又收起神色,道,“那公子可瞧好了。”只见他眼睛还看着殳引,却回身用篙一扎,小船顿时晃了晃,再提起长篙,却见顶部插着一条两斤重的芦花鱼,那鱼还扇着尾巴。殳引见了甚是震惊,再不敢同苏伐讨价还价了。
这日收获颇丰,上集市不仅换来了米还顺带买了半只鸡。两人生火煮饭,又拿鸡鱼上桌,殳引猛吃两碗饭,噎的直拍胸口。夜色将近,殳引摸着肚,说道,“古人道酒足饭饱,生活才惬意。我说不需要酒,只要吃饱饭就可怡然自得。”苏伐笑道,“看不出你这个富家子弟居然这么容易满足。”殳引指着屋外,道,“古人又云‘夜轮悬素魄,朝光荡碧空。’夜色如此之美,,我们何不趁此沿溪走走来消消食。”苏伐道,“我吃饱喝足就易犯困,不过既然公子有此兴致,伐儿也只好舍睡陪公子了。”说毕两人皆大笑。
殳引、苏伐二人沿溪水慢行,只见一路蟾光照水,映出万条银蛇,又有剑鱼跃出水面惊起枝头宿鸟啼鸣,夏末清风吹的襟袖生凉。殳引被这美景所感,回头看苏伐,见他面如敷粉,目若点星,在这月色里显得无比动人。苏伐知他在看自己,却不理,只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水面扔去,石子在水上跳跃几下便沉了下去。再要捡,却被殳引拉住了手。
去时二人尚有笑语,回时皆都不语。临近茅屋时却见火光接天,苏伐瞧着正是自家的位置,忙道一声不好,正要跑去,却被殳引拉至一旁树后捂住了嘴。苏伐挣几下,殳引不放,反压住他身体捂的更紧。苏伐回头,见其神色严肃,双目正视前方。不多时便见一队官兵吵吵闹闹的走来。殳引看见为首那人只一顿,轻声道,“他们竟找到这里来了。”只听那人道,“药铺掌柜说受了剑伤的人正是在此,为何却不见人影?”又一人道,“朱护卫可真确定那人便是二王子?”朱秀道,“崖顶下顺流正好至,况且又受了剑伤,不是他便没有别人了?”那人又道,“莫非已经重伤死了?”朱秀喝道,“王长子有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死了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众人听了都立正身体大声答应。
一行人又去四周搜索一番方才离去。等众人走远,殳引才放开苏伐。苏伐转身在夜色里盯着殳引半响,才问道,“他们在找你?”殳引道,“是。”又问,“你是王子?”殳引笑了笑,反问道,“你看我不像?”苏伐也没趣和他玩笑,顾自从树后出来,朝着茅屋走去。殳引忙跟去,在苏伐身后问道,“你要去告发我吗?”苏伐猛的转身,道,“我要告发你刚才就可大喊了。”殳引走近他,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人,低声道,“是我的过错,求你原谅。”苏伐继续朝屋前去,那个小茅屋已烧的精光,篱笆也被人毁掉,那一排豆苗被人踩得七零八落。苏伐蹲下地,用手拨了拨碾在泥里的绿叶,道,“公子并未错什么,勿需要求我原谅。”殳引将他从地上拉起,道,“我害你无家可归,你不怪我?”苏伐淡笑,“屋子不是你烧的,豆苗不是你踩的,我怪你做什么?要怪也要怪那些官兵。”虽苏伐对此并无所谓,殳引却十分不过去,便道,“如今房屋尽毁,你已了无牵挂,不如跟着我,他朝我若能继承高位,定不会教你再受苦了。”苏伐闻言点了点头。
苏伐道,“方才听领头者说了药铺掌柜,恐怕这就近的集市已被他们盘问过了。此时我们不便再去集市投店。”殳引抬头望着天,道,“这月还算圆满,只要你不怕,在前面山林间睡一宿我是不怕的。”苏伐道,“你这做公子的都不怕,我一个山野长大的人有什么怕来?”说着两人便一同朝着前方山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