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七月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承璧坐在床边,心里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往日里的七月,虽不能说威风八面,但也和“柔弱”二字绝对扯不上关系,可此刻靠在病床上的他,病恹恹的状态极大的淡去了那种高手独有的英武特质,取而代之的,竟似是一种十分可怜的感觉。
可是,这种可怜的感觉,怎么想也不该出现在冷静淡漠的七月身上,但承璧此时却真切地只有这种感受,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是错,或者只是七月一时病倒而给人带来了短暂的幻觉。承璧不由摇摇头,轻轻叹气,一种名叫“怜惜”的感情悄然而生。
“你看看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戳了戳七月的脸颊。七月完全没防备他会来这一下,着实吃了一惊,就听承璧说道:“才两天就瘦了一圈,本来脸就不大,再瘦下去就只有巴掌点大了,哪里看得出高手的能为与气势?”
高手的能为和气势与脸的大小若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的话,那么要做一个高手,脸应该有多大才算合格?对于承璧的逻辑,七月十分无语。他可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脸,就算这人是承璧也是一样,只无奈他是自己的主上。见这位良王还毫无自觉地想要接着捏,忍住了想要抗议的欲望,七月只能下意识地闪躲,尽量往后缩了缩。
他这一让,承璧也发现了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就算对方是侍奉了他快十年的贴身侍卫,脸也不是能随便让捏的。此举稍显轻薄,何况前两日还有信王的阴影在先。承璧连忙收回了手,咳嗽了两声。
“总之,你要给我赶紧养起来,务必把肉养回来才好出去见人。不然给外人看了还以为我良王府不知怎么苛待属下,连饭都不给吃饱,成何体统。”
听承璧这样说,七月忽然觉得有趣,不由低头一笑。
“如果让人对殿下有此误会,都是卑职的错。”
这位良王殿下对他确实是关心的,不只是收买人心的怀柔,将近十年朝夕相处,其中确有真情关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值得效忠的称职主上。
如果……
七月有些失落地想,如果真的能够毫无阴影,他只是单纯的良王府侍卫长,对良王的效忠没有掺杂任何水分,那该有多好。那么他的日子,会快活许多。
难得看他露出这样单纯的笑意,承璧也笑了起来。他这个总是沉默低头的年轻侍卫长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应该多笑笑的,这样也容易讨姑娘的欢心。等他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大概就不会这样成天暮气沉沉,仿佛了无生趣一样。这么年轻的人为什么就如此沉闷呢?承璧想着和七月认识的近十年来,似乎除了尽忠职守保护他以外,七月对别的什么事都不关心,也不开心,很少看到他有快活的时候。
可到底什么让他如此不快活,难道说因为那种“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缘由?可他是侍卫又不是太监,并不是进了王府一辈子就算完了,不要说成亲生子都不受影响,将来还有很大的可能外放,有自己罩着他,他想官运亨通光宗耀祖都不是问题,到底还有什么憋闷的?如果说承璧是个昏主狠主也还说得过去,可明明他并不是个严厉苛刻的主上。
承璧模模糊糊地想着,对这个他最器重的侍卫长,承璧比之对别人都要多加留心,可留心也追究不出原因来,只能来日方长。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七月,安抚道:“养病的事你不用着急,只管将养就是。我知道你这病,一旦犯了没有个三五天起不来,这几天就不用多操心了,府里的事交由天行就好。”
伍天行是良王府的副侍卫首领,七月不在王府或者如现在这样不能统领事务的时候,自然就由他负责。七月对此并无异议,点头遵命。
“卑职遵命。”
听从良王的吩咐,七月这几天都足不出户,呆在屋里养病。说是养病,事实上并无病可养,只是那种可怕的惩罚后遗症消退,自然就无事了。但他心中明了别人却不知道,只当他是胎里带来的古怪病根。良王果然说话算话,他的膳食标准已经不是侍卫待遇,其精细程度王府家眷也不过如此,且在三餐之外更有珍贵的滋补品等着他,不想补都不行。七月的身体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宿疾,加之又年轻力壮,这样照三餐地补下去,着实将养好了,等到那后遗症消退之后,不但全养了回来,连气色都红润了不少,令承璧颇有种欣慰的成就感。
等到七月痊愈以后,承璧便把他找去,交给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
“七月,你还记得司马严续这个名字吗?”
对这个名字,七月并不陌生。他虽是习武之人,也不是除了打打杀杀其他事都不关心的,对当世那些如雷贯耳的大儒之名他也是了然于心,更何况这“司马严续”四字,还是承璧在他面前推崇过不止一次的名字,怎么可能不记得。
“殿下所说,可是那位终南山才子司马严续?”
“正是。”承璧点头说道:“司马先生才华卓越,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堪称大才,只是一向隐居山林,不愿涉足世事。我前后邀请了他好几次,想要请他进京都被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承璧叹了口气,显然想起了屡次碰壁的经历。七月见状劝慰道:“殿下不必忧虑,有才之人多半清高,认为凡世庸庸,人皆碌碌,举世皆浊我独清,这也是身为才子的常情。”
听他这样说,承璧不由好笑起来,连连摇头说:“七月啊,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怎么听你这一说,让人觉得有些不是味道呢?我承认确实有些自负才华之人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这位司马先生却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有心效忠朝廷的,之所以拒绝我,大约只是觉得我诚意不够而已。在我再三邀请之下,他现在终于答应了,表示愿意出山,为国效力。”
七月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今天一大早就见到承璧的喜悦从何而来,连忙抱拳道:“恭喜殿下。”
承璧笑道:“司马先生答应进京,我自不能让他就这样孤身前来。七月,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办了,我要你明日出发,带上数十名卫士,亲自前去终南山将司马先生接到京城,以示爱才敬才之意。”
“卑职遵命。”
领了承璧的命令,七月下去之后立刻着手准备。不但要调动合用的人手,还要交待好他不在府内的安全事务注意事项,好在伍天行这个副统领也是经验老道,不需要七月费太多的力气交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前往终南山迎接司马严续。
☆、诛杀恋人
夜,静悄悄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乌云浓重,看不见天光。
黑衣人坐在宽大的靠椅上,玩味地看着手里的小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清秀,是中规中矩的小楷,下面没有落款,仅在应该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小小的弯钩。
司马严续进京,良王命人前往终南迎接。
“司马严续,终于下定决心,要掺进这朝廷的浑水中了吗?”
黑衣人慢慢将纸条递到烛火前,看着它卷曲燃烧,化成灰烬,喉中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不好好地在终南山呆着,要到京城这是非之地来沾惹是非。所谓隐居不过是待价而沽,果然还是不甘寂寞啊。”
他低下视线,看向黑暗角落里的人。
“去吧,我倒要看一看,司马严续能不能活着,达到京城。”
墙角的人无声地鞠了一躬,如同幽灵一样退了出去,消失在黑暗里。
黄泉闯进流火房间的时候,瞥见那个人正缩在被里团成一团,只看见一头乱成稻草一样的长发堆在枕头上,地上乱七八糟堆着几个小酒坛子,很明显是昨天晚上酒喝多了,到现在都没有酒醒。而房间里充斥着一种香得奇特的酒气,叫人闻了颇为垂涎,看来这小子不但喝了酒,而且喝的还是难得的好酒。
不过,以前从来都没见这小子喝过酒,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荤,还喝得这么猛?他又是从哪儿弄来的这种好酒?
“流火,醒醒,起来了!”
黄泉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摇流火,流火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突然好像惊到了一般,一下弹了起来,摸出匕首就刺了过去。
“谁!”
黄泉早有防备,闪身一让,一手攥住了这一看就是还没醒酒的小醉鬼的胳膊。
“放松,是我。”
流火瞪了他好一会,混沌的头脑好像总算运转起来,想起这人是谁了。他收起了戒备和杀意,把匕首放回怀里,但脑袋随之而来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哀号一声,抱着头哀哀呻吟。
“我的头,好痛!”
“让你喝这么多酒,知道宿醉的厉害了吧?”
看着眼前顶着一头鸟窝式特色发型,脸色青白,眼圈发黑,活像纵欲过度似的年轻同伴,黄泉也不禁摇头叹息。
“你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也没见你喝过酒,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还喝这么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时刻都要保持机警,你还醉成这种昏天黑地的鬼样子,不想要命了?”
“我就是想试试。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喜欢酒,把它夸得天花乱坠,想必这酒是个好东西,谁知道喝完了这么难受。”
流火抱着脑袋哼哼唧唧,懊恼不止。他就是那天看到七月在知白楼外对着这酒所流露出的兴趣,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为着这个原因,他特意跑去知白楼的酒窖偷了几坛酒回来,看看能让七月动心的东西到底有多大魅力。
但对一个从来没喝过酒的人来说,这“风流”再好,他也消受不了。一开始他只觉得这酒的滋味似乎不是意想之中的美妙,他认为这是自己第一次喝所以不习惯,想必多喝喝就能渐入佳境,于是一鼓作气把几坛酒全喝光了。这下可好,醉了个一塌糊涂,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下午不说,这宿醉的后遗症更是严重的体现出来,让他头痛得要死,全身上下到处都难受。
他完全没有自省此刻的头痛欲裂是酗酒的恶果,反而觉得七月的爱好实在不可理喻,满脑子只想着:“上当了!”
“哦!我的头疼死了!原来借酒浇愁全是骗人的,就不该听书上说的鬼话,根本浇不了愁,还难受得要死!”
七月如果知道流火偷了那一百两银子一坛的“3 风流”曲,竟然是这么个喝法,且喝完了还诸多抱怨,恐怕也要痛心疾首,痛斥流火这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酒本不是坏东西,你弄来的这酒更是极品,但再好的东西也要适量,过犹不及。你是喝得太多了。”黄泉又好气又好笑。“再说你好端端地要浇什么愁?一个杀手学什么文人雅士玩风雅,真是自讨苦吃。”
流火很想反驳他根本不是要玩风雅,而真的是心里发愁,但为什么发愁?他总不好说因为要杀七月,他舍不得,所以心烦忧愁。这要说出来,黄泉非认为他脑子有病不可,得治。训斥他一顿那是最轻的,最正常不过的后果,就是要进刑堂去用鞭子治病了。
“你要是因为任务的事发愁,那我可以告诉你,不用再愁了。咱们的机会,就要来了。”
“什么?!”
流火猛然抬起头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头疼不疼了,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你说,什么机会?”
“密报良王命七月带人前往终南山迎接隐士司马严续,离开了京城。这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完成猎杀他的任务,就在此次。”
流火呆呆望了黄泉半晌,忽然咧嘴一笑。
他本是个漂亮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更具魅力,但此刻这个笑容却全没了平常的潇洒迷人,反而看起来有些扭曲。
“不错,总算等到机会了。”他说。“他要是再不离开良王府,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难道还真要兴师动众地冲进良王府去杀一个区区的侍卫长?这真是太可笑了。现在这个机会真的不错,非常好。”
黄泉赞同地点头。
“七月是个厉害人物,大内第一高手并非浪得虚名,我们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确保一击必中。”
流火“嗯”了一声,一直以来混乱如麻的心情,在已成定局的如今忽然沉静了下来。
不就是杀一个人吗?他平静地想,我又不是从没有杀过人,身为无界的杀手,以前死在我手里的人还少了?哪个人的性命不是性命,为何偏偏对着七月就犹豫动摇起来?
流火,不要犹豫。你是一个杀手,这是你的使命,你不能违抗。
七月若不死,流火就得死,有好感又如何,他到底又算是你什么人呢,难道还值得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吗?就算你再不忍心,你也只需要在杀他的短暂时候忘记他是谁,忘记他对你不寻常的意义,然后,再在此后的岁月里怀念“七月”这个名字吧。不论有多少痛苦和难过,都在以后的漫长时光里独自承受。
他又想起了七月的笑容,想起了那种温暖人心的美好感觉。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七月了,忘记这个对他来说足以称之为珍贵的存在,但无论怎样的珍贵,他还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亲手将之抹杀与粉碎。
☆、潜伏的杀机
通往京城的官道之上每日行人来来往往,车马不绝,今天更是有大队人马经过,马蹄所过之处,扬起尘土飞扬。
七月坐在马背上,与一辆马车并排而行,马车里的人就是他奉良王之命前去迎接的终南山隐士司马严续。虽说终南山到京城路途遥远,但这归途之中一直天气晴好,也没有别的意外,看来要比预想中的能够更早抵达京城。
但七月却并没有因为这一路的顺风顺水而因此放松,他骑在马背上,一直紧抿着嘴,眉头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这里离驿站已经不远,要在天黑之前到达驿馆休息不成问题,眼看目标在望,路途劳顿的卫士们也陆续放松下来。连日在路上奔波,不要说是人,马都受不了,放慢了马匹的速度,有些靠得近的卫士便小声谈起话来。
“头儿,要不要喝口水?”
侍卫铁武勒马来到七月身边,笑着问道。
七月笑笑。“我不渴,你自己喝吧。”说着他四处张望了一阵,嘱咐道:“虽说驿馆就要到了,还是叫兄弟们留神着点,不要懈怠了。”
“头儿,你太小心了。” 铁武笑道:“哪就有那么多的刺客。要我说真有人要行刺的话……”他怕被马车里的人听见,探身过去压低声音说:“那司马先生在终南山的时候干掉不是更方便?这会子来下手,不是多找麻烦吗?”
“你不懂。”七月摇了摇头。“司马先生住的地方,并不是寻常人轻易就进得去的。当世奇人,自有他的奇处。如今上了路,他的安危就是我们的责任,不可掉以轻心。”
“行,你是头儿,你说啥就是啥。”铁武点头,打马回到原来的位置,吆喝道:“弟兄们警醒点,别看着要到了地方就松松垮垮的,成什么样子!”
“是!”
卫士们直起腰,打点起精神继续前进,七月拧着眉头。虽说这一路都顺利,可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种隐约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来自于何处,他或许明白,又或许并不是真的明白。
这时马车里的人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唤道:“七月统领。”
七月急忙靠近车厢,恭敬地问道:“司马先生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司马严续笑眯眯地说:“我只是坐得累了,想问一下统领,何时才能休息?”
“快了。”七月抬头看了一下目前身处的位置,答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驿馆了。”
“还要小半个时辰啊。”司马严续伸了伸懒腰,叹道:“从来没有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马车,真是坐得我苦不堪言。不过想想统领你每日马背颠簸,只会更加辛苦,都让我不好意思抱怨。统领,你要不暂时不用骑马了,进马车来靠一靠,陪我说说吗?”
“不敢。”七月忙道:“卑职的职责是保护先生,怎敢玩忽职守,先生说笑了。”
“统领谬误了。”司马严续笑道:“既然是保护我,同车而乘岂非近水楼台,比你远远骑在马背上保护得更加周全?”
“这……”七月一愣,一时找不出应答的话,只好陪笑。“先生说笑了。”
司马严续眯着眼睛似笑非笑。“我可不是在说笑,我是说认真的。统领你真的不考虑进车来与我同乘?难道是嫌弃司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