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尔完本[耽美]—— by:施蒂安
施蒂安  发于:2016年1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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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第一次来上海就置办的交通卡时,对它还能被正常使用而感到些微欣喜。里面还剩有远逾半百的余额。搭上七号线,站在他们的座位前,往上伸手抓住握把,闻到一些人昏昏欲睡的气息。到静安寺站顺着人流移出车厢后,本想出站,略一犹豫,还是照着箭头跟在一些几乎在竞走的人后面往换乘二号线的方向走。他们似一窝窝蜜蜂,成团地往那些方向飞来飞去,双腿就是他们的翅膀,走过时向后刮起的风明示他们的飞行速率。
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那一张涂满曲曲折折的焦虑与心急的脸,抛露在她的面前。无法透过他挂在肩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窥见它里边的秘密。他近乎恳求地紧跟着她慢走的脚步,音色仓促地向她求助,要她给他四块买地铁票的钱,只因他身无分文并且没有带上交通卡,而他绝不能迟到早上八点半在虹口那边开始的会议。这一切就发生在这样一个每天都有好几百万人挤入涌出的换乘通道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她从那找回的一张张纸币中仅仅抽出了五元人民币放在大衣外套的口袋里。她的一只手在口袋里捏着那张折叠着的五元纸币,继续依箭头的指向缓慢往前挪步,边看他的穿着打扮。西装领带,喷过发胶的发线,如此一个都市职场人士,怎么会沦落到需要为了四元搭地铁的钱而在人流中如此向她恳求。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和他一同搭上去往虹口的地铁。他恳请她相信她,好像依然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她快速问他,到虹口需要搭上哪条线。他快速地回答说搭上二号线到南京东路换乘十号线就没问题了。在他讲到南京二字的同时,她就已经把口袋中的五元钱拿出向他塞去,并说剩下的一元钱是感谢他的诚信,如果再见到就把剩下的四元钱还给她,希望他不会迟到。快速接过钱时,他向她连声致谢,而后向后边跑去。她转过身去看情况,发现他竞走着却突然转过头来向她挥手并大声称谢。她意识到,他该是赶着去买临时票的。
在陌生的人群中,一个人究竟要如何向另一个人恳请着,说服那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一个可以被信任的人?又该以怎样的原则坚持着黑白分明,执信自己心中的那所谓是非的界线?也许天底下本无纯粹的黑白,亦本无单纯的是非,一切都是那光照那时间在暗中蹉跎使然……
从头至尾,他似乎都于无意之间引导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将那本该看着前方的后背或脚下的地面的匆匆一瞥两瞥三瞥向她投来,那里面有一种眼神,像是同情她上当受骗的轻信或无知愚昧,却啪啪地冷嗤出声。不用太过担忧,他们无暇顾及太久,他们会很快地在她身边消失。冲击颜面的事情也许传播得很快,却也是毫无生命力地会迅速消亡。
换乘上二号线,在她几受阻遏的视野范围内,她当然没有再看见他。有一个瞬间,她有那么点鄙视自己。既然选择了相信,又何必再去质疑自己或是他。从静安寺站起,她依然一直站立着,远远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去触及那根被好几张手掌紧紧抓住的细长钢管立柱。她只想触到一个没有人体温度的依凭,以免由于车体的行驶惯性而使她往站立的别人身上摇晃。
人民广场站到站之前,她的手指脱离了那根柱子,身体随着地铁的运行轻摇轻晃地被挤到了中间,挂在肩膀的电脑包背带滑落到了胳膊肘上,却并不方便再将它挂上。她微微向下俯着脸,使棒球帽帽檐可以微微朝下,不想自己的帽檐戳到别人或是被人挤落帽子。
人民广场到站,门边终于有了持着定要下车的坚强意志和不容耽误的明确目的的乘客。她手上提着帆布袋,同一只手臂上靠摩擦力斜挂着电脑包,估计着帆布袋内的摆设,已经被自己的电脑包和一些腿挤压得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冲着那人与人的腿之间的缝隙勉强挤到了门边,却在同一时刻被挡住了脚下的去路,并且于那同一时刻,她的整个身体向车体的后方倾斜。也许,她是应该向挤在那里的那人郑重道谢的,毕竟他为她免去了一次摔倒在地并且向后滑出去好几厘米最后狼狈爬起的尴尬。
她很快在簇拥中站定下来,那些厚重的人群又挪动了一些,来自后背的挤压之力使她往前小小地挪动了几毫米,鞋尖便擦上那门边人的鞋子。
那一拨像是庆幸着搭上了逃离地球末日的最后一艘诺亚方舟的外国人,贴着作为下一站出口的门站立着,站在一块的女人和几个男人一同汇出了一股浓郁的混合香水味和化妆水的气味。身边的身体和身体相触在一起,虽隔着好几层衣服,却都可以最真切地感受到他人的温度。
在那些拥挤的时刻里,似乎谁都失去了去获得物理上的不容他人接近的独立空间的权利。大家被迫着去紧贴着身边的人,惊现,原来他们也有着同样的让人感觉到温热甚至烧烫的温度,即使几乎闻到的每个人的气味都是那么的不同,又或许有些人的气味是那么强烈地冲击自己的嗅觉感官,并且感觉自己因此受到了侵犯。
电脑包的一角几乎是被挤搡着与地面与他们的鞋子摩擦起来的,加宽加厚的垫肩滑到下面,又薄又窄的带子紧紧往下勒住她胳膊上敞开着衣襟的大衣外套与部分羊绒围巾,她左右肩膀也早已出现了明显的倾斜,以至于身上的衣服和围巾都似累赘一般勉强黏附在自己身上,她想要将它们抖落却又不能。
祁安感到了整个车厢所承受的重量,那是车内的每一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下压而成的,谁也不能诡辩自己是轻飘飘的,而总得有一个力量需要将其上庞大的集体予以承受。在无法他择途径的集体面前,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祁安并不想一直忍受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给自己全身造成的不适。她谨慎地抽动自己一侧的手臂,可还是无可避免地碰到了旁边人的身体,感觉着那被碰到的人的敏感神经,她将自己的那只手臂挤进正前方那人的胳膊和自己前身的缝隙之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那人的胳膊劈成了并不平衡对称的两半,但只要伸过那只手臂就能够成功缝合。自己的左手臂与自己的前胸摩擦而过,同时也在将那人的胳膊往外挤,也许她的这一小小动作,已经造成了远处的一个人踩上了另一个人的脚,或是一个人展示在眼前看时间的手机被另一个人挤掉。
车厢内所有这一切,早已使她觉得全身火热起来,估计没有即使静止不动的人是会在拥挤的即使缺少暖气的地铁车厢里被冻死的。头上的棒球帽已经向上松垮着斜在头发上,不过她还是想先把勒在手臂上的窄带拉到右肩膀上。提着帆布袋的手和勒着电脑包的手臂,已经快要由于似被压迫到神经而颤抖起来。
她向下微斜着头,手指去拉电脑包的带子,却发现以最小的面积与自己的身体接触着的电脑包也正被挤在几条腿之间,即使它有重力,却也并没有如受地心引力牵引一般地向自己偏斜。她用手指使劲地去拉手臂上紧勒着的带子,那带子竟然不可撼动。
转而在双脚处使上很大的力气,想要移动一下被禁锢在一处的身体,也似想要去反抗那周边的力量对自己的电脑包的挟持。却是奈何不得的。帽檐已经完全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的视线变得珍贵。然而,她往旁边看去,却是一只只胳膊和肩膀,往自己的身上看去,看不见自己双脚的处境,只能部分见到自己的上半身。
怨不得谁,每一个人被指控为施害者的同时又均是受害者。她微微斜着头,未被遮住的眼睛直视咫尺的那侧肩膀,自己与那只胳膊不断摩擦着的手臂还在那条带子上不停努力,同时不停地抿起嘴唇。也许那胳膊的主人早已在她头顶上将她怒目而视,而后又忍受着将她原谅。
突然间,感觉触碰到了几只手指,更确切地说是那手指往她手上触碰。没有任何包覆的指间触感。下一秒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上自己的腿,同时,一直承受着重压的手臂颤动起来。在没有任何间隔延迟的时刻里,电脑包的带子嵌到了自己的右肩上。由于惯有的敏感警惕,她旋即往可见的肩的那一侧看去,却是正离开她肩膀又往高处升的一只充盈着血色而白皙的手。下一瞬,她感觉到那只手触到了自己的耳轮和后脑勺,同时,她的另一只眼睛也得以重见光明。头上的棒球帽被一只手扶正了,即使仍然有些松垮。她的视线紧紧揪住那只正往它的来处收回的手掌,小心地转头,却是先看到了一个人的肩膀。黑色的棉外套,里边的深蓝西服、白色衬衫和深灰纯色领带,他的棉外套敞着双襟。就此打住,不再往细里看。
那边正是刚刚上来的那群外国人。
她通过两个脖子间的空间朝那手掌来的方向用英语说谢谢。她没有听清对方回的是什么,及时出现的即将到站的中文播音加英文播音已经将那边传来的声音完全地覆盖,也许那边的人什么也没有回应。
人群微微地挪动起来,倏然,她的视线再次穿过那个窄小空间,想要去记得那个帮了她的人的样子。然而,南京东路站刚好到站,那些一直近乎警惕地贴在门边的人们,在车门打开后几乎是迅速地跳了出去。她紧随着他们下车。她像一个真正到站的人,一直往前几乎像是往最远的地方走去,对面的一列地铁也恰好停靠下来。祁安转过身来,看见他们已然淹没在早早在外等待着的乘客前面。不断有人从里边挤出来,却自然是不至于腹泻一空的。
她走去中间的椅子上坐下,觉得双眼疲累,意念模糊地看着那几个下来的中国人和外国人的腿脚重又回到车厢中去。里边那暖烘又浑浊的气息,让她觉得再忍受下去必定得头昏脑涨。她看着里边那一条条紧挨着的腿,那门敞开着,再也无人出来,外面等待着的那几双脚也再也无法强行挤入。
转头看向通往上一层的上行电扶梯和楼梯。她笑起来。她记得那人的背影。想着自己后来的怀疑果然是不该的。他在上行着的电扶梯上快速蹬着,往上赶出一条迂回蜿蜒的线路。她希望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怀疑而迟到了那场对他也许很重要的会议。
往回去看那还在等待中的二号线地铁,突然怀疑它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等待时间,又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误感觉。朝那入口的上方看,那面对着外面站立的一堆人。车门即将合上,那些人即将被带走。她就坐在那尚开着的车门的正对面。看到一个人,顺着那人敞开着的外套衣襟和西服内的领带缓缓向上,棒球帽帽檐帮她层层分区,在穿透性视线即将凝聚向那人的下巴时,车门砰地闭合,那人完全被挡去。
一种强烈的感觉骤然袭上心来,带着它本身特有的重量,压在她的胸口。她深觉那是她已经错过了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
祁安站起来,看着那一节节方才还亮着的车厢,瞬间连出了一条模糊的光带,在眼前平行着溜过,又很快地全然消失。
在另一个换乘站里,干坐着,看着周围的一切,让脑袋净空,什么都不刻意去想,像那一个个无缘上一班地铁而耐着性子继续苦等着的上班人士。旁边操着湖北口音的一家四口,正操作着手机,口头规划着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似乎何时搭上地铁都无所谓。
看过出现又消失的三班车,在第四趟即将到达的时候,她从椅子上起身排到黄线之外等待。那个出入口,在外等待的当然不止她一人,也许无论在怎样的时刻。
她想,自己永远都不会计算出,自己身处黄浦江底时,该是在离开南京东路站多久之后,或到底是在到达陆家嘴站的多久之前。
往后三站中总有人鱼贯而出,而她一直站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看他们或进来或出去,看他们或站立或坐下。每个人总能找到一个令自己舒服的视点,也许盯着直到自己的终点,也许不适地转换着视角去寻找。或站着或坐着,手机会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他们以此来恪守自己的自身上的自衣服开始的内向私人空间,或以此尊重自己身体周边的他人,不让别人涉入,亦不去僭越他人的安全警戒线。
然而,又有多少人向往着那份似淡然处之的安宁娴静,又有多少人敏感的心和嗅觉会觉得那样的相处模式会有怎样的尴尬?那份出于示他人以礼貌的矜持,和那份出于自我保护的身体区隔,又是否真的可以用温暖或冷漠将他们添上标签以分类,而后上升到人类道德形态的高度对他们加以评判?
在一个只麇集着人类而没有其它任何动物的明亮的封闭空间里,人与人之间该有着怎样的相处形态?不看手机,不听音乐,不看书,不看报纸,甚至不去看车窗外一闪而过或贴在车厢内的煽动性广告,那么多人以近乎全神贯注地冥想的姿态在地铁车厢内忘言等待,似乎谁也不忍心甚至不舍得去打扰谁,身旁的摩擦和响起的站点报道或那支撑着身体的依靠也许是他们冥想之外的全部关注点。
看到一个外国男子什么都没有握住地站在一个角落里,眼神一动不动地直视前方,他的前边围站着那来此旅游的一家四口,以及一个身着蓝色粗布制服的中年女人。他们的神情似乎都深深地进入了冥想状态。
从科技馆站起,她勉强可以看到穿过好几节车厢之外的地方。带着行李箱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坐在座位上安心地看起手机或看起纸质书来的男女;或是不安分地跑动起来的小孩子;从某个站上车站着到即使视野范围内空出好多个座位也仍然一直站着的男女。也许,本不该有那种永远都不可能催生出解决措施,而只会误导着令人以为人性道德陷入昏暗的精神性文明评断的出现。
人与人之间有着太多难以稀释的永久性误解,人们永远无法真正地敞开心胸,去赞同其他的自己所永远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的存在,并在一眼见到时就将它彻底否定掉。人们拥有一双或许明亮的眼睛,却也许永远无法看到那墙外的风景,甚至更不可能想象得到,也许这件事本身就值得让人去哭泣……
在龙阳路下车,像是一条碰碰撞撞着逆流而上的倔强小鱼,往站外走。走了很久的通道,重新刷卡进站,搭上十六号线。她想,也许是想要看到更多的吧,所以要绕上这么远的路来。
她坐在靠近门边的空闲座位上,闭眼假寐,等待着下车。抬眼向远处的车厢望去,竟有人横躺着睡在联排的几个座位上。也许,极度的困倦已经使他完全丧失了身处公共场合的自律意识,那么,他为自己招惹而来的,是他们的同情还是谩骂又或是敬而远之?
去看自己映在对面的镜像,见到了自己那张漠然的脸。注意到正对面的女孩正在看自己,想对她微笑时,对方却已看往了别处,她只看到她温柔而美好的侧脸。
☆、鸢飞鱼跃
野生动物园站到达,她听到车厢内响起了欢悦的音色。下车,往出站口慢走。一路走来,看到很多愉悦的脸,听到很多愉悦的声音。进内设无线网络的中式快餐店里坐着,吃一碗量很大的去了肉丝的酸菜鸡蛋面条。拿着自带的马克杯向服务生要来四分之三杯子容量的热开水,从帆布袋中拿出七颗玫瑰花茶泡在里面。用手机借店里的无线网络,上官网订购动物园的门票,通过玫瑰卡的网银支付。这是她今年第一次用这张卡来对自己进行经济援助,只为了那可以省出的十元人民币。
她知道动物园还有些远。刷卡乘上去往动物园的公交车,一路站着,直到从西门下车。站在正门外扫视可见的里边,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座动物园。从正门刷身份证进入。
她一直都喜欢看各种版本的《彼得与狼》。她把储存在电脑中的由阿巴多指挥的音乐剧版《彼得与狼》放给那个女孩子看,那个女孩子说,虽然都听不懂,她还是也很喜欢里面的那些角色和乐器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的。可是,她说她觉得那个彼得也是个坏蛋,因为他使那只看起来很傻的狼,被关进了动物园,却真以为自己成了人们的英雄。她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她就是这样觉得的,她觉得那只狼应该是更喜欢自由自在的。她听后,笑着去轻捏她的小肩膀,对她的想法不予置评。
是要苟且着随时可能会被射杀的自由,还是享受着被禁锢在笼中似乎恒久的安全,在紧要关头之下,那只狼究竟是作何选择的呢?如果它并不傻,如果它即使处于高速奔跑状态中,脑回路也依然保持着高速的运转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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