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听到枪声,抱着他从后门逃了出去,把他托给庙里的住持,自己回到离家最近的护城河,投河自尽了,那些追着她的手下发现她的尸体,以为完成任务,可没想到,留下了他。”
郁律的心持续不断地往下沉,几乎是沉到了谷底,可何清山的话没有完:“平头老百姓的命,在那个年代并不值钱,死了就死了,尤其是在那些大富大贵的人眼里,可对于那些老百姓的家人来说,却是一场浩劫,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沉默,在滞闷的墓室里凝固了。
郁律抬起头,忽然呵了一下。
墨绿的瞳孔在乱发间朝何清山一闪:“所以就让我也尝一尝天崩地裂的滋味吗?”
“也许。”
郁律猛地一弯腰:“哈哈哈哈哈。”
何清山立时怔住,或者说,被那种不遗余力的笑法震住了,郁律拍了拍手掌,边笑边对他道:“那他成功了,血债血偿,干得漂亮!”
何清山的目光绞着他,越看他一分,那些死在贺致因身上,没能延续给他的感情就越慢慢地有了复苏的势头。也许贺致因真的爱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人都已经死了。
他不认为贺致因有做错,所以此刻迎着郁律的笑容,只当那是对方表达惭愧的一种方式。他假?他问仇人的儿子伤口疼不疼,难道不是一种慈悲吗?
“你……”
刚发出一个音节,郁律已经转了身。
他对他一眼不看,拉上符绣,拉上他那三个小拖油瓶,最后走到酆都面前,轻声说:“走吧。”
酆都没有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地道:“不杀他了?”
郁律忽然觉得很荒唐,摇了摇头:“算了。”
酆都轻笑,狭长的眼睛红光晃动,忽然一把噙住他的手:“可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要洗白何清山,何清山的故事是最开始就想好的,而且并没有觉得他做得对。
☆、第49章 39.38.36.1.1
“酆都?”
郁律顺着他的力道重新来到何清山面前,正是一头雾水,却见酆都居高临下地对着何清山看了片刻,说道:“何清山,你是不是认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何清山眉头蹙了起来。
酆都一脚踹在墙上,微微俯下身,声音低得像耳语:“你错了,大错特错。”
何清山感觉自己的心肺随着那一声陡然震了一下,酆都盯着他一点点缩紧的瞳孔,却是笑了:“可我不会告诉你哪儿错了,我可没那么大方,你要是后悔了可就不好了,所以,你自己慢慢想吧。”
“在地狱里。”
说着抬手朝头顶弹出一股巨力,本就在刚才的轰炸里摇摇欲坠的石顶颓然断裂,尽数朝何清山砸去,郁律趁乱钻回小司机的身体,在逃出墓穴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没看见何清山,只看见一堆碎石下蜷曲的两条腿。
他看不见何清山,然而何清山却是透过石板的缝隙深深地凝视着他。
错了?
怎么可能。
何清山一阵头痛,贺致因的记忆涌进大脑,每一个画面里,郁律都是笑微微的,很柔情地看向他,好像说了什么,听不清,但他知道那是好话。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此时此刻却能确定,他好像是弄丢了什么。
起码这个在尘烟中回头看他的郁律,脸上是没有笑的。
郁律跟着酆都迈开腿向外走,符绣抱着胖丫,小熊背着大鱼,一路经过无数冷硬的尸体,谁也没说话。郁律感觉酆都握着自己的手很紧,并且想起了刚才他和何清山说话时的样子,纠缠在一起的浓眉压着眼睛,看一眼都觉得惊和痛。
真奇怪,明明自己才是当事人16 莫名其妙地,让人心疼。
然而一想到自己过去一百年白白恨了一场,他心里一阵荒唐,仿佛白白浪费了光阴。已经说不上是谁对谁错了,只是这个结局让他哭笑不得,好像筹备了许久的好戏才刚刚开演,就散场了。
郁律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一个大步迈出去,忽然被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还没等他看清那是人还是东西,脚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郁律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想要甩开那只手,忽的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老陈?”
老陈躺在乱石之间,胸口是已经干掉了的即将枯竭的血,他眼前一片漆黑,刚才只是凭感觉觉得有人接近,没想到这伸手一握之下,居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心里瞬间就活了:“小……小兄弟?是你吗?”
郁律蹲下身,想要拉他:“是我,你个老小子够命大的啊,你能不能动?我带你出去!”
老陈虚虚将手一抬,制止了他的动作:“不用了,就算……出去,我……也活不过五分钟,还……不如,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死。”
郁律不说话了,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对生死已然看得很淡,抬了抬脚想从老陈的手里抽出来,但老陈仍然死死地攥着他,有点焦急道:“小兄弟,先……先别走,你看……咱们怎么说,也算是……有点缘分,我有一件事求你,你能不能答……应?”
郁律看了酆都一眼,低头道:“好,你说。”
老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他哇地呕出一口血,于是他就带着满口的铁锈味张口,眼睛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层水汽:“你……能不能去市人民医院,把……把这个给我女儿,总说要给她买玩具,但我……总是太忙,你帮……我给她。”
掌心里多了一个冷硬的触感,郁律抚摸着上面的花纹,依稀摸出了那是一个青铜制的小铃铛,脑中忽的一闪,他想起了什么。
“老陈,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陈很温柔地轻声回道:“陈芸,耳刀陈,草字芸。”
“……小芸?”
“对,小名就是小芸。”
仿佛喉咙被什么干干的东西骚刮了一下,郁律忽然有点发不出声音,五指在那铃铛上攥了攥,他道:“知道了,放心吧。”
得了这句答复,老陈趴在地上,发出哧哧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弱,弱到听不见,而抓着郁律脚腕的手也越来越松,等彻底松开的时候,郁律久违的听到了大哥大的声音。
郁律想起来了。
在那个喧哗的百鬼夜游集市上,那个羞怯地抓住他衣角,要冰沙吃的小女孩。
……
“你有什么烦恼吗?”
“我?我没什么烦恼呀!”
“什么都行,比如谁欺负你了啊,或者你想吃什么喝什么一直吃不到啊……”
“……那,爸爸不陪我玩算吗?”
“不陪你玩?”
“对,因为妈妈很早就不在了,只有爸爸陪我,可最近连他也不跟我说话了,看到我也像是没看到一样,都不带我出去玩了……”
……
原来如此,这回终于有人陪她,所以烦恼便消失了吗?
郁律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对大哥大回道:“你的声音真是太难听了。”
“嗯,才发现。”
“嗯。”
……
等郁律他们开着小司机的出租离开,一辆豪华跑车风驰电掣地开到了玟山脚下。
车门大敞,跳下了一个肩宽腿长的俊美男人,男人皮肤有点黑,高鼻梁上驾了副茶色墨镜。大步流星地走到副驾驶的位置,他打开车门,非常绅士地朝里面的人伸了伸胳膊:“少主阁下,请。”
随着“哼”的一声,一只莹白的小手毫不客气搭上他的胳膊,妖界少主——丕婴那张娇美如海棠花儿似的容貌立刻见了光,撅了噘嘴,她对男人道:“欧阳,你开车的技术也太烂了。”
欧阳麦克抬抬眉毛:“在下开的再烂,也比轿子好一点吧?”
想起自己那一队牛头怪抬轿子的水平,丕婴一阵头痛,撑开黑色阳伞,她提着自己的哥特风伞裙一马当先地朝树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不要油嘴滑舌了,说一万句,也不如给我抓个鬼来得实在!”
欧阳麦克紧随其后,“少主阁下的目标,不是那最大的鬼吗?”
丕婴哼了一声,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好像在打一只不存在的苍蝇:“目标?他也算目标?我是让你把他收拾了,不要总待在那里妨碍我,混蛋父王,他自己不愿娶上一任的鬼帝,上上任鬼帝又看不上我们上上任的妖王,最后居然把这臭皮球踢到我这里来了,还说什么‘妖鬼两界之间的和平,就看吾女啦’,我呸!”
欧阳麦克垂眸看着少女大挥其拳,睫毛抖了两下,代替嘲笑,再开口时态度依然十分谦恭:“放心吧,少主阁下,有我在,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你知道就好。”丕婴高傲地一抬下巴,走到半道忽然抽了抽鼻子,紫色的眼珠子绞了丝狠劲:“这味道是……!”
她突然提着裙子小跑了起来。
欧阳麦克啼笑皆非地加快了脚步,而丕婴身上跟安了个雷达似的,不用他指路,一路翕动着鼻翼朝着燕侯墓的方向跑。
丕婴在越来越浓重的味道里冷笑起来:“没有错,她肯定来过——”
话没说完,她面对着前方突然清晰了的景色,呆住了。
欧阳麦克不明所以,插兜绕过丕婴的小黑伞,眼前豁然开朗,他脚步一顿,也愣住了。
整个墓,居然塌了。
几千年不见光的墓穴,此时此刻一大半竟都暴露在了晨光里,黄土和粉碎的石砖之间躺着十几具尸体,死状凄惨,欧阳麦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墨镜。
随即,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居然连燕侯都摆不平啊。”
他哈哈笑了起来:“传说中吃人的墓穴,也不过如此嘛。”
“真是……白费了我那么大功夫找那个德国人。”
丕婴架着伞站在一块最高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怎么,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惭愧了?”
“不。”
欧阳麦克笑着直视了她,深邃的大眼瞬间点满了星辰,“我很开心,再没有比这更兴奋的了!”
丕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冷战,一瞬间觉得欧阳麦克似乎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一瞬间又觉得他纯粹是个疯子,而欧阳麦克忽的低下头,向她弯腰鞠了一躬的姿势,更让她慢慢偏向了后者。
“少主阁下,下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丕婴打了个哈欠,隔着层水雾看着满脸笑容的欧阳麦克:“老不死的,反正你有的是时间耗,这次不行下次,反正你总有理由就是了。”
欧阳麦克笑着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皮,没点头也没摇头,两人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乱石间突然穿来一声轻微的石头咕噜滚动的声音,欧阳麦克身子都转过去了,听到这个声音又转了回来:“哦呀?”
又一块石头滚了下来,碎石间,探出了一只沾满血的手。
欧阳麦克这回可真是意外了,翘起一边嘴角,他心情大好了似的,踩着一路尘沙碎石向着那只血手走。
然而等走到那手跟前了,他却也不伸手去拉,只是双手插兜,在渐明的天光里慢慢弯下了腰。
歪了歪头,他笑嘻嘻地对着那只手说:“老何?”
手又动了一下,接着探出了半边鲜血淋漓的肩膀,欧阳麦克像欣赏一幅画似的,看着何清山的头,另半边肩膀,腰,大腿,小腿,最后是脚一一探出来,惊讶道:“老何,你还没死哪?”
何清山,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他还有点站不稳,但周围没有人扶他,他也没打算从别人那里寻求帮助,气息不稳地站直了,他抬手摸了把脸,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孔,眼睛还是那么黑,只不过这回没那么亮了,仿佛是无欲无求。
欧阳麦克看到这里,终于蹦跳着上前,一把勾住何清山的肩膀:“老何,命真硬,不愧是我的好搭档,啊哈哈,哈哈哈!”
何清山随着他那力道踉跄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欧阳麦克瞧了眼他低垂的眉目和紧抿的嘴唇,噗嗤笑出声:“好啦,别装死了,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我订了紫金山的雅间,咱们去大吃一顿!”
丕婴踩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这对奇葩的搭档:“他伤成那样,能走就不错了。”
“可我饿了啊。”欧阳麦克说着就打了个饿嗝,又扯着何清山走了两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哎?不如我背你好不好啊?”
何清山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不用”,欧阳麦克忽然弯腰大笑起来:“开玩笑!瞧你那认真劲,让我背,想得倒美!”
何清山闭上眼睛。
欧阳麦克几乎是推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回头:“你们闻没闻到一股酒味?”
何清山不回答,丕婴翻了个白眼,欧阳麦克也不在乎,自说自话地返回墓地,摸摸索索一阵,果然让他摸出了酒壶和一只酒盏,倒了半杯尝了一口,“呸”的全吐了出来:“什么破酒?!怎么一股怪味道?”
随手将那酒壶摔在地上,他抹了抹嘴,又在那酒盏上碾了一脚,丕婴见状,哼道:“墓里的酒你也敢喝,你是狗吗?”
“我馋嘛。”欧阳麦克笑眯眯地,不跟她一般见识。
“哼。”
作者有话要说: 。。。。。。燕侯的酒啊QAQ
☆、第50章 39.38.36.1.1
欧阳麦克又重回到何清山身边,勾肩搭背地唠叨起来:“我说,光头一死,你就算是白替他们倒了一场斗,早知道当初也让你盯着点他了,起码把钱拿到手再死也不迟啊,老何,这可是你的错,你瞧瞧你,从一开始到现在,没干好一件事,心累啊,咱们打个商量,我不养你了,你养我吧!”
丕婴翻了个白眼,脏活累活都是何清山干了,他还好意思提谁养谁。
“哎,为了咱俩的好生活,看来我又不得不上电视露露脸啦。”
“这回的脸这么漂亮,说实话,我可真不愿意让那些无知老百姓观赏。”
“走走走,正好跟我说说斗里的趣闻,看你这样,是又遇见了那个小帅哥了吧?”
何清山的血滴在了他脚边的土里,他大笑着讲话,一脚将那带着血的土踩了个坑。
然后他忽然就走不了了,臂弯处多了一点湿凉,低头一看,是何清山的血手按住了他,眸色缓缓加深,他莫测地抬起头:“老何,什么意思?”
何清山看着他,声音沙哑:“你早知道他会来找我?”
欧阳麦克噗的大笑:“这还用猜吗?你拿着他的小宠物,他不来找你也要来找你啊!”
何清山不动声色,继续道:“那一妖一鬼,也是你让我抓的。”
欧阳麦克笑眯眯地听:“嗯?那又怎么样?”
“收妖符,也是你给我的。”
欧阳麦克不耐烦了,挥了挥手:“老何,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还分什么你我?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咱俩情比金坚,乃是一对恩恩爱爱的亲兄亲弟呀。”
“欧阳麦克,你别阴阳怪调的,说得我反胃。”丕婴听不下去了,“还有他,”她指着何清山,“你给我想想办法,这么臭烘烘的,我可不要和他同坐一辆车。”
“那你就坐车顶上吧。”欧阳麦克眯了眯眼睛。
“什么?”丕婴怀疑自己听错了。
欧阳麦克睁大眼睛看她,谦恭道:“少主阁下,我是说,让您忍耐一下下。”
“可你刚才——”
“嗯?刚才什么?”
“……算了!一会儿你把窗户全打开,这么个臭烘烘的东西,跟他在一起坐久了会把我昨天的午饭熏出来!”
欧阳麦克笑眯眯地为她打开车门:“遵命。”
在欧阳麦克等人驱车前往了紫金山大饭店,郁律一行人的车也停在了机场航站楼。
酆都又往一路受苦受难的小司机兜里塞了二百块钱,就把他丢在了车里睡觉。
飞机平稳的从青岛飞回帝都,几人一下飞机,就直奔市人民医院。
符绣给小熊施了障眼法,郁律把昏睡状态的胖丫和大鱼收进大哥大,跟着酆都一路往上飘,用了大哥大的搜索功能,他们很快找到了小芸所在的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了病床上的昏迷的小丫头,果然就是之前在集市上遇见的小芸,老陈没说错,陈芸的确是在一次车祸中变成了植物人,床头的监护仪上平缓地牵出一条长长的直线,只是偶尔才略微波动一下,郁律看不懂这串直线代表的意义,可他凭直觉感到小芸的病情不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