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门,我好久没有回去了。”
夜里生寒,星辰月华一样都没有。只有厚厚叠叠的云层,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积聚在绥林县的上空。
占了大半条巷子的林宅,此刻的后院里,正中摆着一张刑床,四角点了四只血红的蜡烛,烛火一闪一闪,闪出边上站在人影。
秋儿身着一件大红的罗裙,乍眼瞧去,竟如新娘的嫁衣一般。纤长殷红的指甲2 悄然抚过刑床两侧的四个铐锁,叮叮咚咚地发出一串响声。
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跟着一声重响,白辰被林子慕扯着骨上的铁链摔在地上,黑漆漆的地牢不曾看清,眼下有了灯火,白辰的那一件月白的袍子几乎污成了深褐,斑斑点点干枯的血迹缀在上面,样子实在狼狈。
林家的这位少夫人敛住裙角,蹲在他的面前,那张娇容依然清雅秀丽,依然童叟无欺,便如那一日她到长空寺的模样,美人如玉。
“这几日委屈上仙了。”
白辰装死,连白眼都不高兴施舍一个给她。
秋儿让人把白辰抬上刑床,亲自将他的手脚死死地拷进铁圈中,不能动弹。“上仙,劳烦你了。”说着,张嘴一笑,上下四颗锋利的利齿,猩红的舌头倏而舔过。
“小猫儿,你修炼了那么多年,如今是想要功亏一篑么?”
秋儿凑近白辰身边,低头说道:“怎会功亏一篑呢,只要我得了上仙的内丹,修炼那可就是事半功倍啊!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精魄所能比的。”
白辰把自己躺平了,锁骨上的铁链子经过这么一拽一扯,又开始磨得骨头生疼,他索性闭起眼睛。忽然叹道:“为人做嫁衣这种事,还真是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啊,人也是,妖也是,没想到现在连鬼也是,哦不是,林少爷,你算不得鬼,充其量一只孤苦伶仃的游魂。因为老夫一不小心,把你的老窝给端了,当然,你也不能怪我,毕竟是老天爷把你的窝炸出来的不是。”
白辰自言自语地啰嗦着,他瞧不见,却已猜到林子慕这会儿的眼神,忽明忽暗,肯定跟见鬼似的。
“他在说什么?”林子慕盯住秋儿。
“他在离间你我,你是傻了么?会信他的胡言乱语。”
林子慕慢慢退开,不过目光仍然情不自禁地望向白辰。
“你说的双修当真能让我重活?”林子慕突然发问。
“重活算什么呀,小猫儿铁定告诉你,只要你听他的,他还能保你成仙。哈,成仙?林少爷,你现在就差魂飞魄散了。”
“啊啊啊!”
双肩顿时一阵剧痛,铁链被拉得“当当”作响,白辰猛地睁眼,秋儿一手抓着穿在他身上的链子,拽得绷直的,摩擦过骨头的尖利,像是给她那抹狰狞笑容添上的背景色。
“上仙,你的话太多了。言多必失,难道上仙没有听到过么?”
“是你动作了太慢了。”白辰忍着疼,眼神瞟过自己的腹部,催促说,“动作麻利点,缝口子的时候缝得好看些,不要歪七歪八得整成条蜈蚣,老夫会嫌弃的。”
“哈哈哈!”秋儿一把将白辰拽起,但因其四肢皆被绑,这猝然一带,却是痛得白辰立时一头冷汗。
秋儿站在香案前,默声念了几句,从怀里掏出六盏琉璃瓶,白辰撇了眼,心道齐川的脑袋果然好使,绥林县里的那几桩命案确是这只猫儿搞出来的,还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被人劫色劫身了。
瓶中溢出六人的精魄,林子慕在边上看的蠢蠢欲动,身为游魂,这些精魄对他来说,便如一道饕鬄大餐,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挪了半分,然而下一刻却被秋儿狠地瞪了回去。
“轰!”
突然,秋儿的掌中翻出一双雷光,径直劈在六道精魄上,雷光消散,方才还像烟雾缭绕的精魄瞬间凝成了一颗赤红的药丹,秋儿大喜,正要一把抓过吞下。
偏偏此时,一股巨大的冲力一下将其撞到,林子慕伸手却抓那颗妖丹!
“放肆!”
“嗷呜!”
蓦地一阵虎啸,秋儿身后燃起一片硕大的茜色,幽影中迸出一只斑斓睛额白虎。
“阿弥陀佛,竟然真是只大猫。”白辰闲在一旁,不忘适时点评一番。
白虎低吼一声,一双铁爪一把掀翻林子慕,虎爪上立刻生出一丝丝白雾状的伸锁一圈圈将林子慕缠住。
服了丹药后的秋儿,周身泛起一圈暗红色的光芒,映上那件大红的嫁衣,尤衬得女子千百风情,目色妖娆,一点朱唇盈水色:“林少爷,在东教坊时,我既然答应过予你双修,许你重生,你又何必急在一时,不过区区一颗精魄丹,又怎比得降妖师的内丹。”
“你……不会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她此话一落,手掌亦猛地落下,一掌拍在白辰的胸口,掌心燃起馥郁火舌,竟是径直烧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白辰却是一动未动,只是眉心微微蹙起:“可是小猫儿你还是骗了他。”
秋儿一震,掌中骤然剧痛:“你!你不是降妖师!”
白辰很是尴尬,苦笑道:“我是。”
“那你为何没有内丹!”
四角的烛灯蓦地全灭,屋前院后的里里外外,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萤火,灿金色的光点越来越亮。
“你是降妖师,为甚么没有内丹!”
女子踉踉跄跄地退开,一脸煞白。强取降妖师的内丹本就不易,她处心积虑,设局摆阵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将人诱入瓮中,谁知这人竟然是颗鱼目。
“没有内丹,我要如何渡劫!如何成仙!”
“你竟敢骗我!”
秋儿大叫一声,手中竟是一把匕首,扬手刺向白辰的心脏。
“哎哟,这可挡不住的。”
女人发起狠来不可理喻,这妖女发起狠来更是不可理喻中的不可理喻,若是妖法,白辰也不至于那么惊怕。
“齐川!老夫要被她捅死啦!”
“轰!”
霎时,电闪雷鸣。密布已久的云层突地炸裂,转眼碎成了漫天的雹子打下。
“妖畜!你竟敢骗我!”
林子慕直到这时认清,猫妖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他,一切种种,不过是她哄骗自己的借口,自己不过是她用来修炼的棋子。
林子慕一脚踹开那只猛虎,这时,一道雷光毫无征兆地斩下,不偏不倚,直将那只斑斓猛虎灼成了焦尸,不及避让的林子慕,那张脸也一同被劈成了厉鬼!
半张枯骨,半人皮。
而破碎的人皮中,缓缓脱出一缕苍白的游魂,声音飘飘荡荡地说着。
“京城东教坊,我答应过你,这一世都会护你周全。我不曾毁诺,到死都不曾毁诺。可你呢!你竟是这般对我!”
游魂无形无影,只瞧见一双白惨惨的双手掐上秋儿,然而他身子一晃,整个人就这么穿过了这个女子。
女子像是凝固住了目光,睇着那张烧成焦尸的人皮,森森冷冷地说:“我对你如何,我把这张人皮都送给你了,林少爷,你不觉得你要得太多了么?”
“哈!人皮!我为你赌上性命,到头来,只一张区区妖畜的皮囊,哈哈哈……”
林子慕转过身对着秋儿,双目空洞,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渊潭,蓦然间,滚落两行墨色的眼泪。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
“砰砰砰!”
宅院中突然迸起数十道金光,周遭亮起的碎金,此时竟如豪雨落下,刹那间,落成了一方薄色的穹庐,将未安巷中的林宅尽数笼罩。
“结界!”
秋儿终于恍然大悟。
“上仙,你骗我!”
☆、旦夕□□
未安巷外,列着一群严正以待的衙差,个个不明所以地望着林府,然而久久之后,那扇黑沉沉的大门依然毫无动静。
门前的屋檐下,悬着两盏晃晃悠悠的大灯笼,幽暗的灯光洒开,将台阶旁的两座石狮子勾出了两道晦暗的影子,落在地上,却似两头狰狞的妖兽。
“大人,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有属下壮了胆儿来问蒋方铎,可他不知,蒋方铎其实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
几日前,白辰和玄苍离开后竟是没能回来,齐川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一连忙了好些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直到今早,齐川突然找到蒋方铎,让他夜里,务必要守在林府门口。
“为何?”蒋方铎一头雾水。
“破案。大人不是一直想抓连环陈尸案的凶手么?”
“是林府的人?”蒋方铎心神大震,林家在绥林呼风唤雨,若这要妖祟真在林家,自己能不能将其一举擒获……
待蒋方铎再要询问,齐川早就走得没影了。
眼前的林宅静得跟鬼屋似的,蒋方铎心道,难不成这凶手还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
“大人,门打开了。”
一道闷沉的响声后,门内现出一道人影,弓着背,显得有些佝偻,这人提着一盏破陋的灯笼,风过一阵,一点微弱的火苗摇了摇,挣扎着,兀自燃着。
蒋方铎认得这老丈,应该说,绥林县里没几人不识得他。
林家的当家,林仲。
林仲攥紧手中的灯笼,慢慢回头望了一眼宅院,旋即,艰难地跨过了那道极高的门槛。他记得这道门槛原先并没有这么高,后来林家的声威渐旺,这门槛也越来越高,却不想,如今竟是高到他勉强才能跨过的高度。
不知是他的心太高,还是人已老。
“蒋大人,老夫特来自首。”
林仲哆哆嗦嗦地匐下身子,恰好灯笼里的那点毫光照上他须发皆白的面容,仅剩的,只有苍老,和颓败。
蒋方铎居高临下,面上神色不动,然心底却已波澜大震,林仲招认,两个月里,绥林县六起命案,全是其一人所为。
如何认定猎物,如何施以毒手,如何撇清嫌疑,老人家说得钜细靡遗。
然而,最紧要的那一点,他讳莫如深。
“林老,林家在绥林多年,家业甚大。令公子而今也是衣锦还乡,本官不明白,林老为何要平白弑杀那些无辜之人。”
林仲杀人,因何而杀。
蒋方铎明知故问,更明知林仲是答不上的。
“林老,杀人之罪,按本朝例律,可是要偿命的。”
蒋方铎认定了凶案乃是林子慕所为,林仲护子心切,故而才会要一人承下所有的责任。
“老朽知道。”
蒋方铎忍不住追问:“那林少爷可知道?”
林仲猛地抬头,苍老的面容上,双目通红,颤抖着一张枯涩的嘴唇。
“吾儿……吾儿早已死了……”
林仲拦在门前,挡住了身后浓郁的黑暗,仿佛这人从暗中走来,便指望能掩去了世间所有的丑陋。
蒋方铎的手搭上林仲的肩膀,不料这老人站得纹丝不动,怎么都不肯移开半步。
“林老,人是不是你杀,本官自会有决断,不会冤枉无辜,自然也不会放过真正的凶徒。”
蒋方铎让衙差把林仲强行带走,老人苦苦哀求,求蒋方铎治他的罪。
“是老朽一直自欺欺人……自欺欺人……”
林宅的灯火又重被点亮,驱散了一室的阴暗,蒋方铎这才发现,满院都是碎了一地的瓦砾,墙倒屋倾,就连地上的青石板竟也无一处是完整的,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不知要有什么样的破坏力,才能让一座好端端的林府,在一息间,犹如山崩地裂,摧成了半壁残垣。
风中弥漫不曾散去的尘灰,有点点的金光散在其中,恍似今夜里不见的辰星,闪烁。
薄薄的雾霭里,忽的传来一双争执声,由远及近,传得断断续续。
一人无赖着说:“哎哟,手折了,走不动了。”
另一人道:“阿辰,你是伤在肩上,何时伤到腿了。”
一人接着道:“老夫从头伤到脚趾。”
另一人笑出了声:“阿辰不是不让我近三尺之距么。”
一人暗暗咕哝了番,蔫了。
跟着却是一声低呼,再来,便是蒋方铎见到雾色中步出一人,怀中打横了一人。被抱着的白辰瞧见蒋方铎,难得生了些羞赧,便索性往齐川的怀里又是拱了拱,掩耳盗铃,大概便是他现在这般。
齐川笑他,拱来拱去是猪么?
“猪比老夫惬意多了。”
齐川经过蒋方铎的时候,白辰还是探了脑袋出来,同蒋方铎打了个招呼,顺便让他把地牢里的玄苍放出来。
这连环陈尸案算是半了结了。真正的凶手,蒋方铎自然是擒不住的,所以白辰只能把那个帮凶送给他。
蒋方铎其时方知,林仲也不曾骗他,他自己也不曾猜错。
林仲确是因为护子,成了妖畜的帮凶,弑杀无辜之人,为了独子能够死而复生,只是终究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天色泛白,晨露渐渐消褪残余的结界,狼藉斑驳的林府,俨然不再往日风光。唯有门前两盏熄灭的灯笼破落地摇曳着,孤单,寥寂。
衙役里里外外检视了一遍林宅,发现这林宅上上下下竟是不见一人,生人,死人,都仿似平地蒸发了一般,不过一夜,竟是成了一座死宅。
右边那盏摇曳了许久的灯笼发出“啪”的声轻响,垂直掉到地上,摔破了灯面,露出内里已经流了一夜的烛泪。
巷子外又是聚集了层层的人群,闲言碎语着这里的异状。彼时,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雨丝,白茫茫的一片雨幕朦胧了整座林宅,迷迷蒙蒙,却是再也见不得真切。
蒋方铎负着手,站在石阶前,捡起那只破了的灯笼搁进门内,转身对衙差道。
“封门。”
大门划出刺耳的声响,一点一点地合拢,两张长长的封条彻底将林家封尘。
山道的尽处是一片墓场,当日府衙将六具无人认领的尸身埋在了此地,石碑上简简单单地刻了几人的名字,全部的都只有一个卒年。
生何时,无人知。
石碑前,齐川替白辰打着伞,整张伞都几乎遮在这人的身上。
“若我早一步入局,或许他们就不用死了。”
齐川刚要寻思劝慰,就听这人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若我早一步入局,说不定死的就是我了。如此想想,还是死他们好了,至多老夫清明冬至,替几位多上上香。”
齐川伸手想去搂他的腰,被白辰拍掉,又继续叨叨:“再者,老夫已经将谋害几位的妖畜斩灭了,几位可以安息啦,早日往生,早日离苦海。阿弥陀佛。”
白辰双手合十,大抵是和玄苍呆久了,也是有模有样的。
白辰不知不觉念了段往生咒,齐川陪在一边,一直到他念完方才开口:“山上风冷,你伤还没好。”
“……知道了。”白辰沉唔着应道。
白辰转身,齐川的那把伞也赶紧转了过来,然而两人没走几步,白辰却在一棵树前停下,笑道。
“蒋大人,你在那棵树后面待了很久了。”
那棵瘦得跟竹竿似的树后尴尴尬尬地钻出一人。
蒋方铎原本只想来拜祭亡者,不想却碰上了白辰和齐川,他与二人数日未见,何况两人间的小举止又实在有些亲昵,蒋方铎一不留神,便不知不觉站到树后去了。
那日林府之后,蒋方铎便忙着处理案件的后续,忙着稳定民心。
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才发现白辰派了那只聒噪的八哥来找他,蒋方铎记得那鸟叫“大黑”。
大黑在他的窗户前啪嗒啪嗒着翅膀,蒋方铎把他放进来后,大黑神气活现地在他案上踩了两大圈,趾高气扬,又傻傻呆呆的模样,有时真的有点像白辰,蒋方铎心想。
“回寺里啦!回寺里啦!回寺里啦!”
蒋方铎知道这鸟说话的习惯,必须得溜完三遍,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他溜完了三遍,还在他的案宗上溜了一条屎。
“该死的臭鸟!”
“砰!”蒋方铎抓起书镇砸了过去,然而大黑飞得快,知道做错了事,翅膀一扇,几下便杳杳无踪了。
之后便没了音讯,不曾想,竟在这墓地遇见了白辰。
“蒋大人,案子都搞定了?”白辰笑嘻嘻地问,嘴角挂着笑容,不过脸色依然还是不好,苍白得可怜兮兮的。
蒋方铎取出一大袋银子递给他:“管事备好了很久,只是你一直没有来。”
白辰“天真”地问道:“那大人今日怎么带在身上?”
“你不来,只好本官上长空寺去了。”蒋方铎叹了声,扫了眼齐川,“既然在这儿见到,便直接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