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川说:“你不了解母亲,或者,你也从未想要去了解过她。母亲去之前说,她很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因为你身上带着的龙延香。她打听过,龙延香在京城中,只有皇上才能用。呵呵,你说她想要入宫,不错。她是很想入宫,因为那样至少能够见到你,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上一面。不过……也幸好,你没有答应她,否则的话,我想她现在,早已成了冷宫中的幽魂了吧!”
冷宫里的雨水越落越密,却细如蚕丝,点点拂过齐川的脸庞。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冷宫中最里的那间宫阁。
齐川一掌推开大门,两扇腐朽的木门竟是被他一掌推断,砰砰两声朝里头摔了下去。
齐川抢进宫内,一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站。
“皇兄?”齐川几分犹豫,仍是喊了声。
那人转过身,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小川。”
齐川眼神一凛,猛地拔剑指着他:“他在哪里?”
“嗯?小川,你是说白辰么?孤王正好有事,想请他帮个忙。”
萧无墨说话间,地面突然开始震动,发出“隆隆”的巨响,齐川看见以萧无墨为中心,在他周围忽然平地生出了九根白玉石柱。
而当石柱停下之后,从石柱上射出九道乌黑的光柱,齐齐打向中间的萧无墨。
但齐川却看得清清楚楚,中间那人根本已不是什么萧无墨。
而是白辰!
被九道魔念牢牢锁住,生死不知!
☆、半妖之躯
“白辰!”
齐川即刻冲上前去,不料却被一道巨力猛地弹开。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这才看清楚九根白玉石柱之间已经结起了一圈透明的环形光幕。一条条墨黑的魔纹在光幕上蜿蜒攀缠。
石柱上射出的九道魔念灌注满了浓稠的黑色,正源源不断地涌入白辰的身体中,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如蔓藤般缠绕的黑色纹路。
那人肩后的那朵墨莲此时已然绽放到了极致。白辰垂着头,脸颊的两侧都能看到莲枝爬满的妖异。
他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黑色浓雾下,那些乌黑更像是腐蚀一般,一寸寸地蚕食尽他身上仅剩的片缕衣帛。
这边齐川连闯数次,始终无法突破那道结界。撞得他目眦尽碎,咬牙切齿地喊:“萧无墨!放了他!”
萧无墨悠悠然在白辰的周围踱着步子:“小川,你知道他是谁么?”
齐川被拦在结界外,狰狞地盯着萧无墨。
萧无墨朝他一笑,蓦地五指成抓,一把抓向白辰的胸口。
“唔!”
白辰猛然仰起头,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
“皇兄!”
齐川只道萧无墨的那一掌不是抓在白辰的身上,而是蛮横地剜进了他的心口。
“他是半妖。”
萧无墨放开白辰,这人像块破布似地耷拉下脑袋,奄奄一息,没有半点的生机。
“小川,你是降妖师,为什么要纵容一只半妖在身边呢?你明知他是四王叔当年遭惹的祸患,先王也一直懊悔着当日没有斩草除根,只来得及除掉了他母亲……”
“你说什么?!”齐川一拳砸在结界壁上,结界上立即生出数十道黑色的魔纹,如凸起的利箭,刺入他的拳头。
当年白慕青丢下儿子,说是要去找他的夫人。
一直以来,齐川也以为,那女子是因为不愿连累他们父子俩,才会自行不告而别。
或许连白慕青都从未想过,这一切原来本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他萧家容不下她这个妖!
她唯一错的,就是不该爱上白慕青。
可偏偏谁都不能阻止,他们遇见,然后喜欢,结果却酿成了三个人的痛苦!
齐川忽然更加心疼起白辰,被隔着结界。自己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人,被一张黑色的巨网梏住,手脚皆被捆缚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张脸没有被侵缠到,可脸上除了苍白的脆弱,竟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或者,这人从出生,就是被烫上了诅咒。
母亲遭害,父亲失踪。
百年的降妖名门,亓门也因他,而一朝覆灭。
仿佛在他身边所有人都会一一离他而去。
离开的人,走得何其潇洒。
然后,所有的绝望、愧疚、痛苦、仇恨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苦大仇深。
好像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来形容这人的词。
但齐川仍然记得,那年他从京城回到天衍峰上。
这人懒洋洋地斜靠在他屋子的大门口,冲他盈盈一笑。
“齐川,你去京城,怎么也不带我一起啊。”
笑容里像是淬满了鲜亮的日光,望着他的模样,齐川觉得一刹那,自己的整个人都被这抹温暖填满了。
齐川不是没有想过把这人带回京城,只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却是不愿带这人回来。
白慕青从京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齐川生怕自己把人带回来了京城,说不定也会变得和他爹一样了。
一年、两年……
亓门覆灭,降妖师渐渐没落。齐川在京城待了多年,辅佐萧无墨登基。京城中的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承王,忘记了亓门曾经存在过。
齐川这才敢把人带回来,带去承王府的废墟。
可他万没有想到,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样!
赤金色的流光缓缓出现在齐川的身上,如无数道弧光在他周围上下翻卷。
齐川沿着九道白玉柱,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他声音平静,像是在问件不相干的事:“那四王叔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他知不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萧无墨哼笑着说:“父王做事,怎么可能走漏风声。小川,你忘了我们的父王是什么人了么?他可是当年亲自将桑梓县封入结界的降妖师啊!锁了十九年的秘密,两千多条人命。何人知晓?更不要说四王叔他夫人,不过区区一只小妖。魂飞魄散什么,对父王而言,不过举手之间的事。”
萧无墨看似随意,实则目光紧紧地锁着齐川。故而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白辰,眼皮忽然一跳。
“小川,孤这么做,只是遵照父王的遗志。孤要维护我们萧家降妖师之名……”
齐川轻蔑道:“萧家已经很久没有降妖师了。”
萧无墨笑道:“不是还有你么。”
“不,我从不认为我是萧家的人!”
齐川大吼一声,身子像离弦之箭,倒射出去。
那些环绕在他周围的赤金光芒不知何时已经凝聚到了他的手中。一把灼灼闪烁的赤炎剑,瞬间荡开猛烈的气旋,几乎要将空间都撕裂开。
“砰!”
剑光狠狠地斩上那一道结界。炸开一片赤金色的蕈云!整座宫殿一霎时,天翻地覆!
九根白玉石柱上出现道道龟裂纹,飞速蔓延至整根石柱,同时,柱身上爆出一声声惊心动魄的断裂声。
“小川!你在做什么!”
萧无墨满脸惶恐,石柱上的魔纹被赤金的光剑生生斩断,溅落满地的污黑,如洇开的黑水没上他的脚背。
忽然一双赤足出现在他惊慌失措的视线中,萧无墨的目光一下定住,然后顺着那双脚,慢慢向上移。
他看见这人竟是浑身赤//裸,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上,一朵硕大的墨莲几乎将他整具躯体都覆盖住。曲曲折折的枝蔓缠绕在他的四肢,胸腹。而莲花瓣则已盛开满他整个背部。
“你刚刚说什么?”
这人踩在墨汁般的水中,走到萧无墨面前。明明是一身诡异的图腾,可萧无墨居然如中了蛊,愣是曲起了膝盖 ,跪下来。
那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言语的虔诚。
“你说我娘早就死了么?”
萧无墨:“……”
白辰目光呆滞,掌心中已浮起一团九幽灵火,灵火晃动,出现的是从无有过的艳丽!
“那为什么你还活着!”
澄蓝色的火光!似惊雷迸起!
罩着萧无墨,当头斩下!
☆、何日忘之
“轰!”
巨大的蓝色火团在萧无墨站的地方爆炸,激起滚滚的苍白烟尘,瞬间遮掩住全部的视线。
白辰反而闭上眼睛,不紧不慢地在遮眼的雾中走着,纤长的手指虚虚抓着一团跃动的火光:“齐川,你救得了他一次,救不了他第二次的。他们萧家欠我的,我一定要亲手讨回来的。杀了我母亲,逼走我父亲,就只是因为他们是降妖师么?呵,很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阿辰,你走火入魔了。”
齐川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响起,如同屋中散之不去的浓雾,充斥每一个角落。
“入魔?嗯。”白辰玩味似的翻着自己的手掌,肌肤上萦绕着蠕动的黑色魔纹,“我早就入魔了啊,难道你不知道么?你以为我身上的那朵墨莲是我自己糊着玩的么?”
“阿辰!”齐川变得急促起来,“你先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白辰看似随意地在走,但其实他脚下踩过的地方都会隐隐留下一道蓝到几乎透明的痕迹,而这些痕迹连起来,则更像是一种阵法。
“齐川,我知道萧无墨是你兄长,你不忍心杀他。说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他半个兄弟啊,呵呵呵。”
透明的痕迹正慢慢变得明显。
像是原本清澈的地上,缓缓漫上了蔚蓝色的海水。而周围浓稠的迷雾则开始一点点地变得稀薄,白辰的身影在雾色中越来越清晰。
这人踩在阵眼中,身上那些漆黑的魔纹宛如一件纯黑的袍子,此时竟是无风自动,乱舞的魔纹,沾上那些渐趋深蓝的光痕,会突然冒出一缕青黑的烟雾。
白辰睁开双眼,眸底漾起几许笑意。
蓦地,一声滔天巨响。阵法之上赫然掀起了千尺巨浪。
依着地上那些痕迹,巨幕的深蓝像洪水般逆时针旋转出一道漩涡。
而白辰正好站在漩涡的中心,面容恬淡,任凭周围汹涌的水浪在其身边翻滚。
蓝色的幕墙上出现了一颗颗冰白的结晶。闪着明亮的光芒,从光幕上拉出一条条细长的丝线。
随之,蹿向屋子的四面八方。
“阿辰!”
其实齐川并没有出宫,只是护着萧无墨划站在了自己的结界中。
白辰并没有说错,萧无墨到底是他的大哥。而对白家所做的那些事,也并非萧无墨所为。所以他才会在千钧之际,救下萧无墨。
最重要的是,齐川直到这时,他依旧不信白辰会真要杀了萧无墨!
齐川看见萧无墨的身上多出了一点点白色的晶莹。
“王兄!”
那些白点刹那在萧无墨铺展开,如同生出的光牢,齐川根本来不及反应,萧无墨已经被扯到那道漩涡之上。
疯狂的漩涡瞬间吞没了那人。
与此同时,冷宫外爆发出一阵阵喊杀声!响作雷霆!
“齐川,我不能让亓门的悲剧在这里重演!所以,你一定要守住京城!”
齐川觉得白辰的声音是直接响在他的脑中的,而不是通过耳朵传进来的。跟着,齐川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眼间一下子闪过无数的掠影浮光。
全都是自己与那人相遇的片段,断断续续,拼拼凑凑起那人每一刻的模样。
而齐川记得最清晰的那一幕,却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一幕。
漫天盖地都是黑压压魔宗大军,血流成河的亓山上,白辰孤身一人站在青鸾殿前,脚下踩着的,是亓门封印百年的禁术之阵——封魔。
齐川猛地睁开双眼,眼前哪里还是什么王宫,每一条宫道,每一座大殿上全部是被杀戮横倒的尸身。
血水像洪流般,蔓延进宫城的每一块砖石的缝隙。
数以万计的魔军如天际一层层翻卷而来的墨云,无数的杀伐声似万马齐踏,咆哮着,冲杀进每宫每殿!
只见一黑衣人出现在阵前,及腰长发肆意张扬,散在身后。
几个起落踏过如浪般的魔军,翩翩然落到齐川的面前。面容如玉,一双杏眼勾勒出的妩媚,一时间,竟让人难辨雌雄。
齐川眯起双眼,他记得自己应该记得那双眼睛的,只是隔得久了,记忆便开始变得模糊。
“齐师叔,你不认得我了么?”那人先自开口,和她的声音一同落下,是一道飞掠而起的魔剑。
淬着如深夜一般的浓黑妖光,剑尖如同一条破空的黑龙,吟啸着穿过齐川!
“齐师叔,你应该后悔当日没有杀了我!哈哈哈!”
那人抓着剑柄,一把从齐川的胸膛抽出,剑身如墨,乌黑到没有沾上一点血迹。
“砰!”
这人还在怔忪,一圈金光迅速在她身上腾起,片片金色的碎粒似水滴般洇入她的肌肤。忽然,她眉心一亮,整具身子刻然凝住。
而其周身的那些金光已在这时化作了一朵赤红的金莲。
莲瓣、莲茎、莲叶如同吸吮着她体内的鲜血,在这人身上描摹出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啊啊啊!”
莲花千层,徐徐在这人身上绽开,竟是将她连皮带骨地也一层层剥开。
女子发出丧心病狂的惨叫,指甲拼命地去抓自己身上的莲花瓣,可每一下,都只是剜下自己的一片血肉。
围在她周围的魔兵,此刻早已看傻了眼。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惨烈,却又是如此瑰艳的场景。莲瓣每一寸的绽放,都好像在人的心口上狠狠砸了一下。
女子周遭覆着的黑雾褪成了金黄,灿烂夺目,仿佛她这个人就是那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然后,所有人看见,那道莲自她的眉心点出一滴血。
盛极而败!
一霎时,众人只听嘭然一声惊爆!
弥天散开的金色血雾冲淡了密密麻麻的黑云,日月同耀!撕扯开苍穹上那道遮日蔽月的阴霾!
细碎的金光灼上鬼兵,人群中顿时生出声声凄厉的哀嚎!
一具具鬼兵翻滚在地上,被金芒死死包裹住,淬炼出颗颗赤金的妖丹!
“桑如烟,你欠他的,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齐川揽过一把妖丹,无情地捏碎在手里。
而他身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座冷宫在眨眼间,居然如同他握在掌中的那些妖丹,刹那灰飞烟灭!
“白辰!”
齐川冲进宫中,或者说,只是他冲上那一片已经夷为平地的废墟。
深蓝的光幕早已消散,地上那人划下的封魔大阵已经成了道道烬灰的深痕。
“阿辰!”
齐川发疯似地在废墟上寻找,而那些倾塌的宫楼墙橼压得死死的,地上一点的空隙都没有。
齐川第一眼看见的萧无墨,那人平平整整地躺在一张桌案上。衣衫上连灰尘也不曾沾上,分明是有人在他周围划过了结界。
但如今结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是划结界人收了结界,还有就是那人……死了。
齐川替萧无墨渡过灵元力,萧无墨总算是苏醒过来,可整个人却是浑浑噩噩,神智混乱,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兄,你最后记得的是什么?”
萧无墨:“我记得……你说你要去找白辰……”
齐川顷刻面如死灰。
因为这句话,是他在去绥林县之前,对萧无墨说的。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萧无墨便不再是他认识的萧无墨了。
冷宫的废墟被人重新挖空,废墟下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白辰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齐川动用任何的灵元力去感应,都是一无所获。
而魔宗则因为烈行天到最后都没有出现,在被齐川泄愤似的蹂//躏之后,尽数被朝廷剿杀。亓门之战,终是没有在王城重蹈覆辙。
齐川在冷宫前等了三个月,一直到废墟的最后一柸土让人铲尽。齐川却是再支持不住,瘫坐在了地上,眼中涌起的酸涩,他反复擦反复擦,可偏偏怎么都擦不完。
他派人去问绥林问过,蒋方铎一脸惊讶:“白辰回来了么?我怎么不知道。”
长空寺的玄苍逗着那只色鸟,大黑“呱呱”叫了几声,在那个前去打听的人身上拉了条屎,然后再“呱呱”地飞走了。
“小川……”萧无墨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像又记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齐川抹了把眼泪,迅速抬起头。
然而萧无墨的脸色很是难看,欲言又止,几度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王兄,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萧无墨把人扶起,长叹了一声。
告诉齐川,让他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