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靠在床头坐着,看着那水的蒸汽,从玻璃杯口婀婀娜娜地浮起,开始是生动而鲜明的,可很快就被这世界夺走了热量,继而模糊,继而连痕迹也不见了。
大概天底下的事物,如果太过柔弱了,即使再美好,也会被绞杀得不留痕迹。
忽然,耳边听见轻微的鼾声。
原来白雪岚心焦一夜,等宣怀风醒来说了那句明白话,心里大石头一松,竟是转眼间酣然入梦了。
宣怀风低头看着他,想着他片刻之前,还坚决地说不困,不禁有些好笑。那笑意在唇角浅浅一浮,又化作酸楚的爱怜,仿佛有挡不住的热流,要冲击眼眶。
如此一来,人就从初醒的怔忪之中,走向清醒了。
昨天的记忆也越发清楚了,像在寒冬腊月里光脚踩在雪地里领会那股冰冷般,晶莹剔透而叫人心寒的犀利。
白雪岚在身边说话,宣怀风尚可压抑一二,现在白雪岚一入睡,心事完全涌了上来。
想着姐姐昨日说的那些决裂的话,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一根手指断了,那会有多疼呢?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剩了两口热水的杯子。
他唯恐水洒在床上,又把白雪岚惊醒了,微颤着,同时也是蹑手蹑脚着的悄悄下床。白雪岚平日睡觉十分惊醒,若是往常,宣怀风这样离开他身边,他早就醒了。今天却一点不曾察觉。
宣怀风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更是刀绞似的痛苦起来。
他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穿着拖鞋走进浴室,把门锁起来。
白雪岚是爱洗澡的,更酷爱和爱人一起洗澡,这大概是法兰西学来的浪漫。因此浴室装饰得十分豪华,光洁漂亮的外国陶瓷洗手盆,铜制的热水管子,来自法兰西的大鱼缸的边上,鎏着线条精美的金线。
宣怀风在浴室里怔怔站了一会,走到浴缸旁,慢慢躺进去。
浴缸是陶瓷的,没有装热水,面壁上透着一股凉意。宣怀风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脊背贴在瓷壁上,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却觉得这冰凉冰凉的,不见得不好,反而有一种犯了罪的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的释然。
躺在无水而冰冷的浴缸里,把手臂优雅地往浴缸两旁伸展,右手忽然触到什么东西。
宣怀风转头去看,浴缸的右边是一个好看的玻璃架子,专门摆放小东西的,里头放着两条小毛巾,一块用过的外国香皂,还有白雪岚平日用的剃须刀,也搁在玻璃板子上。
那剃须刀也是高级货,把手上有几个似乎是合着手指的微凹的弧形,极易拿稳的样子。
宣怀风被那磨得透出森森寒光的刃口吸引着,不禁取到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人要是断了一根手指,会有多疼呢?
他把刀锋对着左手的小指根,浑浑噩噩地比划。
然而,这样划下去,就能切掉一根指头吗?
手指是有骨头的,要用一把剪刀,剪断一根骨头,要用何等的力气?
姐姐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虚弱女人,如何能有这样的力气?
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弟弟失望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样残害身体的事来?
我从前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姐姐的,然而,以后呢?
我要是鼓起勇气,再去年家求姐姐的原谅,她会不会又拿出剪刀来,又再剪下一根指头?
我在母亲的照片前,说了那些话,母亲在天上,也会哭吗?
这些问题,宣怀风一个个地思索。
他昨日在树林里哭得伤心,止也止不住,此刻,眼眶虽是热的,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一腔愧疚悲伤,经过长长一夜,从能把皮肤烫穿的承受不住的沸腾,转为了没有温度的岩层,仿佛火山爆发后,熔岩留下的难以撼动的凝固。
这些凝固的悲痛,大概是,今生也无法消解的。
为了我的任性,从此我所有的亲人,对我的爱都随风化了,只剩下失望和恨。
宣怀风想着这些剐心的话,忽然浑身难受得呼吸不过来,他想抚一抚发痛的胸膛,然而手上却拿着那寒光慑人的剃须刀。
猛然之间,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迸射出来,像一个美妙的可以摆脱这些注定终身追随的痛苦的良方。
宣怀风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很快,乌黑的眼睛深处,渐渐氤氲上一种激烈而疯狂的色彩。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烦恼,不用痛苦,不用内疚,就越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
他把剃须刀在手里握得更加紧了,在手上不安地比划着,片刻后,他才领悟过来,锋刃不该对着小指。
他挪了挪,把刀口对准左手的手腕。
浴室里开着灯,手腕的皮肤在森冷的刀锋下,格外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
这样一刀下去,只要一些时间,烦恼就会随着血通通流走了。
宣怀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终于找到方法的惬意,他把刀口贴在手腕上,感觉着这可以释放他所有痛苦的诱人的冰冷。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这是极简单的事,他也并不怕这短暂的肉体上的疼。
然而,他用刀抵着手腕上的血管,久久沉默着,如同一尊困在世界尽头的独孤雕塑。
贴着皮肤的冰冷刀锋,被传递来的体温渐渐释去了冰冷,而变得温热。
这温热,让他想起此刻躺在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雪岚。
那霸道强悍,不可一世的山东男儿。
“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别哄着我玩。”
许多话,莫名地在耳边响起,想起白雪岚沧桑低沉的《西施》,“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想起他拍桌和音,唱“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宣怀风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刚才即将远离一切人世间烦恼的轻松,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而恐惧。
震惊他在刚才那一刻,怎么就忘记了天底下最爱自己的那个男人?
恐惧他有那么一瞬间,就真地要撇下白雪岚了。
怎么能那么傻?
那么不负责任?
把所有对白雪岚的承诺抛之脑后?
他怎么能用白雪岚的剃须刀来放弃自己的生命,怎能丧心病狂至此?
宣怀风盯着那把剃须刀,猛地把它丢开,仿佛它是一条噬人的毒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却无法冷静,一种骤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急需最信任的人加以安慰的冲动控制了他。
他从浴缸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起来,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一把抱住睡在床上的人,大叫一声,“白雪岚!”
正做着美梦的白雪岚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从床上直直蹦起,哑着声问,“怀风!怎么了?”
一手握着宣怀风的胳膊,把他扯到自己怀里。
被他抱着,宣怀风一霎间就温暖地冷静下来了。
对着白雪岚询问的目光,反而说不出话来。
白雪岚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宣怀风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浴室里,滑了一跤。”
白雪岚关注起来,追问,“摔到哪里了?”
宣怀风说,“没摔着,只是吓了一跳。”
白雪岚不肯信,把他睡裤筒子撩起来,又把睡衣翻开来看,膝盖身上都找不到伤,才算相信了。
白雪岚说,“你这一跤摔得,把你自己吓一跳,也把我吓一跳。这浴室里的地板太滑,终究不行,明天我叫人买一块厚地毯来铺着,也就不会摔了。”
宣怀风说,“湿漉漉的地方铺地毯,地毯没多久就要坏的。”
白雪岚说,“我们又不是没那几个钱。坏掉一千张地毯,也值不上把你摔坏了。”
他把宣怀风拖上床,一双大被子将两人都盖了,手在被子底下搂着宣怀风,柔声说,“睡吧。”
宣怀风异常地温顺,果然把眼睛闭了,脸贴在白雪岚宽厚结实的肩上。
本来毫无睡意,只是屋里安安静静,又很温暖舒服,竟又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第二日八九点钟的样子,白雪岚醒过来,却见宣怀风还乖乖地睡着。要按白雪岚的性子,是恨不得再抱着宣怀风,混到两人一同起床的,只他着实有些公务上的要紧事,不得不去做处理,只能悄悄下床,把窗帘关严了,不让阳光骚扰宣怀风的睡眠。
进了浴室,看见自己平日用的剃须刀跌在地上。
白雪岚捡起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洗漱之后,便又对着镜子,抹着剃须膏,刮起胡子来。
刮着刮着,不知想到什么,白雪岚眼中露出一丝狐疑,渐渐又变成一种忧惧的凝重。
下巴上沾着白色的剃须膏,他也没理会了,握着剃须刀,在浴室里踱来踱去,似在思索什么,最后,又把深邃的目光,久久停在早上进门时剃须刀落着的那地方。
半晌,白雪岚才把脸上的剃须膏随随便便擦了,剃须刀往玻璃架子里一搁。他想了一想,忽然不放心起来,又把剃须刀从玻璃架子里拿出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从浴室出来,他走到床边坐下。
平日宣怀风贪睡,他是尽情宠溺着,绝不打扰的。
今天他却忍不住,把手伸过去,在宣怀风脸上来回温柔地摩挲,像要确认这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一具美丽精致的玉的雕塑。
宣怀风被他摩挲得睡不住了,微微睁开眼睛,问,“你今天要去办事吗?”
白雪岚点点头,说,“海关衙门里的一点事,我办好了就回来。”
然后,又露出微笑,轻声问,“睡得还好吗?”
宣怀风说,“嗯,很好。”
白雪岚说,“那很好。”
彼此间两个很好,就有些不能言传的意味了。
白雪岚坐在床头,低头眷念地看着宣怀风,一只手和他在被子底下握着,好几分钟没说话。
宣怀风问,“你不是说要出去办事吗?”
白雪岚说,“嗯,该出门了。”
然而,姿势还是原先的样子,看不出要挪动的意思。白雪岚仍旧那般坐着,握着宣怀风的手,十分温柔地凝视着。
宣怀风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
白雪岚微笑道,“也没怎么,就是看看你。我出门去了,你等不等我回来?”
宣怀风心里疑惑,这话怎么问得有点傻气?倒不似白雪岚素日的风格。
转念一想,猛地隐隐明白了什么,顿时有一股被看破的心虚不安,沿着脊背上爬上来,
宣怀风是不太会撒谎的,尚未开口,脸上神色已经露了三分端倪,对着白雪岚的视线,眼神也有些内疚躲闪。
白雪岚瞧在眼里,明白那些不敢置信的猜测,应该是真有其事了,心里天塌地陷般的震惊,面上却不露一丝,只把宣怀风的手,加了一点力气,像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似的,牢牢握着一紧,用很有耐心地声音,温柔地问,“你等不等我?”
宣怀风越发愧疚得不敢看他了,垂着眼,把头点了点。
白雪岚说,“好,我相信你的。”
松开宣怀风的手,顺手把被子掖了掖,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个吻,别有深意地说,“怀风,你可不要骗我,我受不住的。”
白雪岚留下这句话,出了睡屋。
他有一些文件,今天是要带去海关总署的,便先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原来孙副官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正在懒洋洋地打哈欠,发现总长来了,赶紧站起来。
白雪岚问,“你昨晚也没有睡好?”
孙副官说,“睡得晚也就算了,今天四五点钟时,又硬是被人吵醒了。”
白雪岚问,“谁吵的你?”
孙副官没说话,脸上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来,目光透过窗户,往睡屋远远的方向瞟了一瞟。
白雪岚便猜到了,不屑地问,“年亮富现在还在公馆里?”
孙副官摇头说,“他天不亮就来了,死活要见总长。门房拗不过,大概也被他塞了不少钱,就把他招待在小花厅里坐着。时间那样早,听差也不敢打扰总长,就把消息传递到我这里了。我去见了见,他哭得不成体统的,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总之,是指望总长开恩,别把他老婆做的那些混账事,算在他头上。”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冷笑,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孙副官说,“这事只能由总长拿主意,我不敢乱答。就是和他说了,总长在休息,有什么事,等总长醒了再说。要他先回去等着,他又不肯,一直赖着不走,很有今天务必要和总长见一见的意思。他的话里头,大概是如果见不着总长,也要见一见宣副官。”
白雪岚眼光一厉,说,“不行。”
孙副官说,“那么,如何打发他呢?这种和海洛因贩子勾结的人,固然死不足惜,但他牵连着年太太。年太太那一头,宣副官恐怕总是割舍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