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的声音稳而坚定,并非是身中奇毒的时疾时徐虚弱紊乱的声音。
而那只手却变成了苍白的颜色,也没有了握弓持刀会留下的茧子。
说着亲了亲他的眼睛。
嘴唇传过来的温度像是化开了结在眼中的那层冰,很多觉得已经过去的,早就疼得麻木的往事又再次翻到眼前来。
失去小殊,独自戍守边防时。
听到梅长苏战死后,独守大梁的那些日日夜夜。
折断朱红铁弓,收到兄长的那一纸白笺。
握住父皇的手的时候。
拜别母妃的时候。
竟然都渐渐疼了起来。
一时像是喘不过气来一样,在林殊面前竟然就像是忽然乍融的冰块,全都倾泻出来。
第一颗眼泪滚出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禁锢在上一世的坚冰就碎裂开了。
随着一滴滴落在林殊手上的眼泪,他感觉到自己胸口慢慢有了温度。
在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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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换了聂锋去镇守,林殊便留在了琅琊阁。
蔺晨说他不是琅琊阁请来的客人亦不是病人,便派了几件事让他帮忙来顶替逗留时日的饭食茶水钱,林殊偶尔会下山,用自己的生面孔去处理一些江湖事。
多数时候,他还是留在阁中景琰的屋子里陪他。
夏日琅琊阁上草木青翠,骤雨打在山谷里树叶间的声音连成了绵密的一片。
连日的阴雨让景琰的伤处有些疼,林殊就陪景琰坐在屋檐下一边赏雨一边说话。
讲他在外戍守那几年时遇到的奇人趣事。
任何一件事,怪异的,离奇的,惊险的……经林殊的口说出来,都有别样的有趣和动人之处。
林殊讲到了江湖中的奇遇,讲到了自己偶然机会学到的几个剑阵。
景琰想起了庭生击败百里奇的三人剑阵,便问道,不知两人是否能够施展。
林殊略沉吟片刻,剑阵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少了一人变化少些,说着找了纸笔,在纸上画了八卦图,两人就用手指一步步地在纸上演练着步法变化。
景琰错了一步,两人的手指就缠到了一起去。
林殊的手掌上有他握住梁帝匕首时留下的伤痕,景琰的手指上也留着坠崖时拼命握住尖石留下的伤。
扣在一起,便再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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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日,金陵传来消息,大梁皇帝的皇长子萧承庭被册立为太子。
据说此事是由静太妃提议,言侯上朝奏请的,景琰曾经位及东宫,如今新君即位不久回朝,若有心人借此利用靖王的身份兴风作浪,以皇上的立场就一定要有所对应否则无法服众。立太子既是安稳民心也是保全他。
景琰自是能够体会这份苦心,但他的神色里,还有更多难掩的喜悦和欣慰。
敬告天地宗庙之后,皇帝去巡查了江左十四州的秋收。
回京时,天子特意换了寻常车驾只带了三两仆从绕路到琅琊山下,遥遥向上看了一眼。
他怎会不知道景琰不回金陵并非是他信中所述的游览江湖而是受了重伤。
小时候他受了伤,便会躲在林府里,不敢回去让兄长和母亲看到。
如今仍是如此。
还好仍有林殊陪着他。
至于自己……知道世上最牵挂的亲人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萧景禹永远记得他给景琰寄去的一纸白书。
为君他尚可以俯仰无愧,可作为兄长,他却对弟弟不好。
萧景禹在山下站了两个时辰几次犹豫之后仍然转身进了马车,眼见琅琊山逐渐隐入夜雾中。
马车刚要走时,忽然听见砰砰两声清响。
原来是车顶上落了两颗石子。
稍后又是两颗。
景禹叫停了马车,再抬头往山中看。
隐约在山道上看到了一前一后两个骑着马的人的身影掠过。
景禹忙从马车上下来,迎了上去。
景琰下马的时候,林殊在身边不着痕迹的扶了他一下。
兄弟在暮霭中重聚,萧景禹假装看不到弟弟手腕上的刀痕和他尚不能持缰绳的右手,只是笑着与他再三定了一个月后的归期。
走的时候,萧景禹要走了景琰的马,“这一路风光很好,我想骑马回去。小殊,你带着景琰骑马回琅琊阁,山路湿滑要小心些。”
又忍不住对景琰说,“伤未好便不要再随处走动,更不准一个人骑马。”
分别的时候,萧景禹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回身来,“刚才谁往马车上扔的石子。”
林殊眼睛也不眨地迅速回答,“不是我。”
景琰看了林殊一眼,“……是我扔的。”
萧景禹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终于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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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琅琊阁上落上了今冬第一点雪。
初雪总是绵密着不成片,还留着一丝落叶的气味,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
要等到安静的一夜过去,打开窗子,才能看到漫天漫地的白。
有了林殊的琅琊阁总是热闹极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真切的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小童轻轻踮着脚在落了雪的石阶上走过的声音。
明日就是两人启程回金陵的日子。这一晚,蔺晨拿了酒来和林殊到山顶去喝。
两人喝到了半夜,蔺晨说,“我去了趟东瀛,给飞流找药,或许能解一些他幼年中过的药性。”
“船出了些事,在路上耽误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回来时,他们两个都已经去了大渝了。”
“还好找到了……”蔺晨看着林殊,似乎又不在看他,“他一直叫你苏哥哥……或许在他眼里,你们真的是一个人。”
——
早上景琰已经准备好了行装,门口也有仆从牵来早就备好的马。
他们要回去了。
林殊把扇坠还给蔺晨,蔺晨立刻装回到自己的扇子上扇了两下,把趴在蔺晨身边睡着的飞流给冻醒了。
林殊便用手团了个雪球,朝飞流扔了过去。
飞流觉得好玩,立刻扔了回来。
蔺晨本来拢着袖子凑过来,一会儿我要偷袭林殊,你可不准帮忙。
看景琰挑眉看他,蔺晨立刻也板起脸来,不准玩雪,这是医嘱。
却不知在院子里你追我打玩得正好的两个人忽然同时转过身来,一左一右两颗雪球又准又狠地对着蔺晨就砸了过来。
“哎小没良心的!我昨天给你三个甜瓜吃,你就这么对我!”
“林殊你要是没我你就是鳏夫了!”
“……”景琰俯身用左手团了个雪球。
在蔺晨靠在树后躲闪林殊的时候,景琰把手中的雪球照着树冠扔了过去。
一树的雪哗啦啦的落了下来。
树下的人顿时从头到脚一身素白。
“到底是没良心。这才几个月,就帮着他来打我了。”蔺晨抖了抖身上的雪,转身半真半假地问飞流,“你苏哥哥如今要走了,去金陵,你怎么办?”
“去。”飞流说。
蔺晨笑得有些苦涩,“我就知道你——”
“送他。”飞流把话说完了,然后眨眨眼睛看着蔺晨愣住的模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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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靖二年十月,皇七弟萧景琰自北境生还而归,皇帝率百官在城门相迎。
尾声
长靖四年春,天子的车驾浩浩汤汤的向着九安山而去。
穆青袭爵的那年刚好南楚犯境,他与霓凰一直守在南境不能抽身入京,如今趁着三年丧期已满,他跟着姐姐一并来了金陵,补上了袭爵的仪典,正式承继了穆王府。
这是三年丧期后的第一次春猎,一众小辈们早就翘首盼了许久,行猎的令箭一发,便都骑马举着弓箭进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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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太子萧承庭已经长得很高了,无论骑马还是射箭,在同辈人里都是顶尖的好手,进了猎场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猎到了一头鹿。
按照惯例,到了猎场,太子猎到的第一件猎物应该供给父皇以示孝道。
景禹收了鹿首,吩咐太子把其他的鹿肉分给宗亲长辈们。
庭生割了一只鹿腿亲自清理干净,把其余的部分交给侍从打理,打算等自己再猎些兔子回来,一并烤好了给景琰送去。
回来时却见自己的父皇已经把鹿腿烤好了。
而且烤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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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和林殊还有霓凰一上午都猎到了不少猎物,景琰还亲手猎了只鹿,三人便像少时一样把猎物都挂在马上,自己牵着马沿着林边的小河慢慢往回走。
忽然听得头顶一声雁鸣,景琰反应极快,抽出弓箭搭在弓弦上,却在拉满弓的瞬间似乎牵扯到了胸前旧伤,疼得皱起了眉头。
只见林殊此时站到了景琰身后,右手搭在他的手上,帮他稳住了满开的弓,瞄准了猎物的瞬间,两人的手同时放开了弓箭。
随着弓箭破空的声音,大雁也应声而落。
霓凰叫了声好,林殊过头来笑道,“我从前听人说过雁肉汤的做法,等会咱们去河边打理了它,我做汤给你们喝。”
“我秋天的时候要成婚了,不知道靖王殿下这次可否允准。”霓凰沉声说完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到时候林殊哥哥,你和靖王哥哥可要送我双份的礼,人也必须要到。”
“一定,八大车的礼,还有你爱吃的糖人。”
“那咱们可说准了,你们若不到,我就在门口放两头大水牛,牛角上带着红丝带。”霓凰伸出手来,“咱们击掌为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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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津还惦记着当年林殊说想要猎给靖王做披风的貂,便扯着景睿去林子里找了半天,竟然真的寻到一只。
景睿看着那白毛小貂在豫津手里不停扭动挣扎的样子,不禁失笑,“这样小的一只,别说是做个披风领子,就算是做只袖边儿也不行吧,你也好意思送。”又说,自家小妹前两日带着孩子与青遥兄长一起回了谢府,母亲十分感激靖王当年的相助,想来自己也应该用心备一份礼物才是。
“嘿,我有个主意。”豫津眼睛亮晶晶的,“我就送他一只活的。眼下正是春季天气又不冷,等到冬天这小家伙长大了,到时候围在脖子上或者趴在腿上就是现成的暖和,而且这小东西养起来又不费事又不占地方,眼睛黑黑圆圆的,多可爱。”
景睿叹了口气懒得说他,就见豫津开心地提着那小貂到景琰面前去,“刚才在林子里转着的时候捡的,不知道殿下是不是喜欢。”
回到营地后就在火旁烤肉的景琰回头看豫津手里的小东西,把匕首往肉上一插,摇摇头答道,“不知道,没吃过。”
还没等豫津反应过来,一旁的林殊和列战英就站了起来,“那很简单,尝尝就是了。”
最后豫津拼死从列战英手上夺回了小貂,亲自养在了自己家里,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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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记得他小时候是在金陵待过一段时日的,只不过那时太小了,只记得那时言豫津是调戏过他的,林殊哥哥也带他们去吃好吃的,结果牵连出了好大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