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遇到他，二十五岁。
才刚订立婚约，
已是十年江湖少年老。

"哥哥们老要我学你稳重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刚手刃了一个逃犯，站在满地的血色中，白衣晃眼。
忽而扬起薄削冷情的唇角。
"你说呢？"

他摇头。看着他抽出素缎锦帕细细拭刀。
"我这样的人谁都能做，而你只有一个。"

"谦虚了，你这样的人我就做不来。"
他笑。自银亮的刀刃上抹去最后一点血沫，反手入鞘。
"走，我请你喝酒。"

酒，自然是女儿红。
配的是最爱的鲤鱼。
不过没有雕花砌栏红袖添香。
他执起他案头放着的书，略略扫过。
"居然看的《庄子》？我还以为你会看些六韬、三略、孤虚、风角之类。"
出世之书，是不适合他这种入世之人的。

"随手翻翻而已。"
他轻弹封页上的薄尘--真只是"随手"，月前出了趟公差便就搁下了。

他点头，也没说什么，反正那也不过是无聊应对的话题。
只是坐着喝他的酒，脸上渐渐染上薄红。
半阖着眼，有些醉了。
--他爱喝酒，酒量却不很大。

支着头一叹气。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后面是什么？"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他接完，就看到他笑。
"怎么？"

他眼角一挑。
"‘随手翻翻'你也倒记得牢。"
也不知是不服气还只是想笑地勾起唇角。
他们讨论兵书时他也说"粗通"，结果却让为此掉了轻心的他差些输了这口舌之争。
想想也怄，比武矮他一截已是不快，若是文斗还不能赢，便没什么脸面见人。
从此对他的"略懂""不精"放做两三倍的来听。

"都是以前背下的--现在哪有这些闲情......你也知道。"

"呿！"
他难得于冬日的暖阳中挪了窝，凑到他面前，眼神飘忽地。
真是醉得厉害。
"炫耀自己记性好？不如比比看！"

"怎么比？"
总是别和醉了的人计较，他知道。
况且那醉了的人在清醒时也是任性难缠到极点的主。

"和刚才一样，接上下句--就《庄子》内七篇里的。"
也不待他答，把酒壶一搁，歪在那。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接吧！"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出自《庄子·齐物论》。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嗯？"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亦自《养生主》中所出。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里的。"
唉唉地叹着，按着额际，是醇酒上头的痛。

他见着伸过手替他揉，他也不客气地受了。
靠在他身上，眼角瞥到桌上吃剩的残羹。
仰头看他。
"‘相濡以沫'何解？"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以沫......"

眼神一闪，无端地纠结上。
绵绵地凑近了，吐纳相随，呼吸交缠。
与任何人也不曾有过的亲近。

果然还是醉了......？

......

"......头发都散了。"
拉开发髻，满是讨厌麻烦的不耐烦。

"我替你拢上。"
他浅笑，拿过木梳，按他坐上椅子。

他于黄澄的铜镜中看着他的表情，却是氤氲着看不清。
"你下月和月华成亲，我在这先贺过了。"

手一抖，又重新挽了挽，插上发簪。
"好了。"
往后退了步，看看。
"那我这里也先谢了。"

"手满巧的，以后倒可为夫人‘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他打开房门，回头笑笑。
"过几天我要跟大哥去襄阳，别忘了替我送行。"

"好。"

他便如此轻易地离开，从此再未踏进开封一步。

见到他的妻和子，是在十多年后。
看到那个同样白衣飒爽的少年，才想起，那人已有经年不曾入梦。
忽觉好笑，当年冲霄楼铜网阵万箭穿体却未被夺去性命的人，居然因一场小小的风寒撒手而去。
实在死得窝囊。

"外子只是不愿徒增伤心。"
他的妻眼角无泪，如此应答他缠绵病榻半年却没有通知任何人的原因。
想必她也包容他的任性。

白衣的少年最终留了下来，于无人处递给他本手抄的《庄子》。
"爹说，总是后悔当时没对完那句。"

他于眼前相似的五官，悠远地取回那年的记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