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他熟悉的淡漠和清冷。在静夜里,仙道听来,就好像是穿行于山间的清冽溪流,动听之极,有如天籁。
"我这里是夜里10点35分。我这里一天就要过去了。"
流川没想到在这种非常时刻,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仙道平静得令他有点吃惊,他于是说:"那又怎么样?"
仙道在夜幕中微笑起来。
如果流川看到这时的他,也许会认同,是他所见过的,仙道最好的笑容。
"不管今天怎么样,一个多小时后,我这里就是新的一天了。明天和今天总会不一样。流川,你也这样想吧。很快你也和我一样,可以迎接明天的太阳了。"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沉默了好久:"我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因为我还没找到自己失忆的答案,因为我还没住到那种前面有草地后面可以看到大海和太阳的地方,我就不能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仙道知道,流川说的是他10岁在白马岳发生的事。
仙道想,和死亡紧密相连的事,为什么总是眷顾着这个他最怕失去的人?
但他还能说什么?
即便上天如此亏待他,他还是像棵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着,从石缝中钻出来,昂着头面对人生路上的风吹雨打。
这样的生命,可贵得令仙道一想就会颤抖。
这时,他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呼喊着:上帝啊,帮帮我吧。
他感到滚烫的泪水从自己的两颊静静地流下来,在冷气里渐渐被降温,落在方向盘上。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正常:"你当然不会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所以,你不会死的。"
流川好久才说:"我挂了。晚安。"
"日安。"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所处的时间问候。
2002年的5月,流川回到了日本,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做建筑设计师。
经过7年相隔,他们又得以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但流川的工作很忙,他和仙道、泽北以及水泽茜,也不是有很多聚在一起的时间。
7月下旬的一天,仙道在医院的大门外遇到了南烈。
南烈看到他:"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了流川。"
仙道扬了扬眉:"他还好吧?"
南烈一怔:"你们不常见面吗?"
仙道苦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忙,精英就是精英,每一分钟都是金钱。"
南烈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说,有点贬低你自己啊。难道毕业于东大的你就不算精英?我觉得毕业于早稻田的我也还算精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世界级名校培养出来的竞业精神吧。"
他其实心里在想,难道真的要等到那个约定的时间,流川才能对他假于颜色?
如果这是流川的意愿,他怎么能违背?
已经等了7年多,不在乎再等上一年。
当然,他的心不是这样想的。
他就像是那个装在魔瓶里的魔鬼,越等到后面就越失去了耐心。
但他别无选择。
并不是流川的错。
是命运的错。
"仙道,虽然我不是学心理学的,我还是想说,我觉得流川的状态不太好。"
仙道一怔:"是吗?"
"是不是有什么事?"
仙道迟疑了一下。
他难道可以告诉南烈,现在渐渐到了流川埋藏记忆的极限?
这件事四处宣扬又有何益?
但他要更关注流川了。
否则,他学这个专业干什么,如果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他也不想完全隐瞞南烈,毕竟,他对流川的关心是真诚的:"是有一点事。南烈,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好说。"
南烈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不是喜欢打听隐私的人。不过,其实从水泽说到流川的态度,我就有点预感了。仙道,用点心吧。"
仙道点了点头,和他道别。
这天晚上快八点时,仙道坐在一家酒吧里。
一直以来,他是个以迟到著称的人。
但也有他等人的时候,那个人不会迟到,却会令仙道提前等他。
这个时候,仙道就会觉得每一分钟都很难熬,开始自省以前让别人等的罪恶。
当然如果已经成了习惯,下一次仍会循环往复。
人是很难改变的。
差不多准八点,流川踩着这个时间走进来。
他看到了仙道,向他径直走来。
仙道看着他,也许南烈说得对,流川的神色有点疲倦。
流川坐在他身边:"对不起,工作刚做完。"
仙道笑了笑:"你又没迟到。是我早来了。你工作很忙吗?"
流川喝了口侍者递过来的啤酒:"还好。"
仙道侧着头看他:"南烈说昨天遇到你了。"
流川点了点头:"是啊。聊了一会儿。"
仙道开门见山地说:"流川,是不是开始想起什么了?对我说吧,我好歹是个心理医生。也许能帮点忙。那时我就说过,可以一起去面对。虽然你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但流川,我并没有要你答应我什么,可不可以就让我站在你身边?"
流川没有回答他的话,突然说:"半个月前的一天清晨,我一早醒来,想到了7岁时的事情。那时,母亲要和父亲离婚。他们总是冷战,却不吵架。我那时看着很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我失去的记忆从7岁时开始,直到10岁在白马岳遇难为止。"
仙道静静地听着,终于说:"不止是白马岳遇难的事。"
仙道知道,对流川来说,父母的离婚也是他童年不愉快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在遇难事件后一并被封存起来。
但......随着埋藏记忆的极限临近,流川潜意识里视为更浅的创伤率先得到了复苏。
他大概能想到笠原由美那时的态度。她爱流川凌,却对那样的相守失去了耐心。
比争吵更无望的方式就是冷战,更加决绝,也更具杀伤力。
流川淡淡地说:"后来母亲收拾东西走了。走的时候,她看着我不停地流泪。我那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是猜到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终日沉迷于拍摄和整理他的作品。不过,他还是很关心我。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练投球(棒球)。"
"我记得9岁时的一个春天,你父亲到长野看我们。他问我父亲要不要搬到中之森去,他说你们一家很快要从东京搬到那里。父亲对这个建议没有说什么。你父亲离开时,在门口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小枫,伯伯下次会把小彰带来。你们可以一起玩,就不会寂寞了。他是你哥哥啊。'那时我点着头,心想那个叫小彰的哥哥来了,就可以一起打棒球了。"
"在失忆之前,我一直都记着这件事。但一直到出事,你父亲都没带你来长野。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早就忘记了他说过的话。第二天的初冬,发生了白马岳的事,我把这些事也都忘记了。当然也忘记了你。"
"不过,那次在远藤博士家,我记起了在中之森治疗期间,你总是躲在门缝看我。只是,我已经不记得在那之前有听说过你了。"
流川在说自己的过去时,口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仙道听来,却觉得心如刀绞。
他知道家庭破裂给流川造成了创伤,但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中之森和泽北打球或在后山游泳,过着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有一个叫流川的小男孩,一直在长野等着他一起打棒球。
他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那时不过是个10岁上下年纪的孩子,不可能一个人跑到长野去。
见到流川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瓷娃娃,可爱得要命,但对他已经没有了记忆。
就好像,又过了六年,流川又把11岁的他忘记了,对他再次没有了记忆。
10岁时,仙道把流川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17岁,轮到流川把他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可以,把他们的这一生串起来。
这才发现,他们一直都交叉地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
但不管仙道怎么认为他爱流川胜过爱自己,他总是没能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流川的生活里,总是等到不幸发生或者事情不可挽回时才姗姗来迟。
他总是做着事后的诸葛亮。
仙道低下头,看到一滴滴的水珠,次弟落在杯中的啤酒里,叮咚有声。
因为有过经验,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三十二)
晚上,仙道回到家中。
他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听到父亲说"进来"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仙道广之看着儿子:"小彰,你回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爸爸,我可以看流川叔叔的作品吗?"
仙道广之一怔:"怎么,是小枫的意思吗?我和远藤说好,等过了那个期限在交给小枫的。在那之前,还是别刺激到小枫才好。"
仙道摇了摇头:"流川他不知道那些作品都在我们家里。是我自己想看看流川叔叔后期的作品,也许对流川恢复记忆会有帮助。"
"好吧。"
仙道广之打开书橱下面的储藏柜,抱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是几大本的摄影集。
仙道广之取出最上面的一本:"这一本,是你流川叔叔最后的作品。"
仙道拿过,看到影集封面的题名就是《阿尔卑斯山》:"爸爸,我可以拿回房间去看吗?"
"拿去吧。别弄丢了。这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仙道点了点头:"知道了。"他顿了一下,"在山难发生之前的一年,爸爸是不是去过长野流川叔叔家?"
仙道广之沉默了一下:"是啊,前一年的春天,我去看过他们。"
"那时,爸爸有对流川说过什么吗?"
仙道广之想了一下,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对着一个小孩子随口说出的话,他怎么会还记得?
他坐回桌边:"那时,流川很消沉,我看到小枫一个人在院子里练投球。走的时候,是好像和他说过话。说什么,就记不得了。"
"流川却还记得啊。他已经想起遇难事件以前的事了。"
仙道广之没有说话,他当然有点愧疚。
如果他对那个孤独的孩子有过什么承诺的话,因为没有太放在心上,过后就忘记了,这样就太不好了。
"小枫怎么说的?"
"流川说,你答应过他,会带我去长野和他一起打棒球。从那以后,他一直等着,直到出了事。"
仙道广之终于有点印象了,点了点头:"我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真是......因为搬到中之森不久,就开始了研究工作,因此,把这事给忘了。真是对不住小枫。"
"流川并没有怪爸爸啊。"
这时,仙道广之脸上有一种很痛楚的表情,他缓缓地说:"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一定要他们父子搬到中之森去;或者那时我不是忙着研究工作,肯多花一点时间关心他们父子......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仙道看着父亲,他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受挫的表情。
最好朋友的非正常死亡,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那种巨大的创伤从那以后,于他可以说是如影随形。
仙道看得出来,父亲就是在最快乐的时侯,神情中仍然隐藏不住忧伤。
他开始后悔逼迫父亲去想过去的事:"爸爸,那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要流川能好好地活下去,流川叔叔一定不会怪你的。"
仙道广之点了点头:"是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爸爸,我先出去了。"
仙道抱着摄影集离开了书房。
仙道整个晚上都在看流川凌的摄影作品。
流川凌简直是个天生的山岳摄影家,他是如此善于捕捉瞬息变幻的光线,寻找新鲜独到的视角,从而表现山景的恢宏气势和万千气象。
就连仙道这个业余摄影爱好者都觉得,他作品的独到之处,明显地体现在构图的匠心和气氛的渲染上。
心理学上认为,一个艺术家一定时期的精神状态,会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
流川凌那种孤寂清冷的特质几乎贯彻于他的每一部作品。
因为流川的缘故,仙道看着每一幅都很喜欢。
但他最喜欢的,是那幅被流川凌命名为《森林里的阳光》的作品。
那是一幅仰拍的作品,主体是高山原始森林里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画面的光线并不明朗,但被阳光照到的树叶绿得发亮。一束束阳光从树的枝叶缝间中透出,一道一道,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仙道觉得这可能是流川凌后期作品中最有温度的一幅了:清亮、温暖,让人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但对于弥漫在流川凌后期大多数作品中的那种气氛,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仍是一筹莫展。
10月底的一天下午,仙道看完当日的病人,打开窗向外看去。
在下面的林荫道上,他看到南烈正和流川在说着什么。
仙道没想到流川会来找他。
这时,南烈用手指了指他办公室的窗口。
俩人同时看到了站在窗口的他。
仙道做了个等一等的动作,关上门离开了办公室。
他走到流川和南烈面前,笑着说:"两位下午好。"
"仙道,流川说来找你。我还有工作,得先走了。你们聊吧。"
南烈说完,挥了挥手,朝外科大楼走去。
他们走到草地边缘,仙道说:"流川,你还是第一次到我工作的地方来。"
流川沉默着,终于说:"下个星期我要出差。"
仙道一怔:"去哪里?"
"松本市。我可能会回长野看看。"
"但......以前的房子还在吗?"
"不知道。只是想看看。"
仙道沉吟了一下:"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那里也变成了高速公路,怎么办?"
流川横了他一眼:"无聊。哪会那么巧。"
仙道笑了起来:"流川,别生气,开个玩笑啦。我想也不会那么巧。你们家和高速公路不会那么有缘的。真的不希望我也去吗?"
"我是去工作。难道你不用工作?"
仙道连连点头:"是是。工作第一。"
他心想,懒散的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工作狂?
流川突然说:"明年的春天......真的要回中之森吗?"
仙道一怔,眯着眼睛笑起来:"是啊。那是约定。是我们和春天的约定。"
"我要走了。"
"有事记得联络我。"
流川没有说话,但他也没立刻就走,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仙道。
仙道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问:"流川,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没关系,尽管说。你就是说舍不得离开有我在的城市,我也不会奇怪的。"
流川哼了一声:"无聊。"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仙道看着他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现在的流川已经让他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仰头看向秋阳,今天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11月初的一天,东京如期举办这一年的心理医学年会。
仙道和远藤博士在这次年会上碰了面。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了,都很高兴。
在年会上,名古屋一个叫中村的心理学者,提交了一个关于人类死亡倾向的论题。
对于心理学者来说,死亡倾向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仙道对这个问题也很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