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我是怕你们这两个完全脱离文学的人会失去生活的起码情趣,所以才这么不辞劳苦地给你们补课。"
"真是多谢了。请开始吧。"泽北笑着说。其实他和流川都挺喜欢听仙道读那些文字,退一万步说,听仙道朗诵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虽然在这种时候做这样附庸风雅的事,好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人生短暂,何妨苦中作乐呢?
"我开始了。这是小说的结尾部分: 早川秀一下了楼梯,沿着教学大楼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向外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高二那年的那些有安排练习的下午,他总是在这里追上千叶树,和他结伴去篮球馆。当然,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样琐碎的过往早就尘封在了他的记忆里。如果不是又回到了青田高校,又回到当年的教室,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他突然想,那时,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可以在走廊里遇到千叶,怎么会有那么巧?每一个下午放学之后,他总是可以看到千叶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出现在这条走廊里,当他叫千叶的名字时,千叶就会转过身来,用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他就会笑着走到千叶面前说"一起走吧",俩人就这样并肩走出这幢大楼......他现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那种轻松愉悦的心情,好像除了学习和篮球练习,再无所求,再无所憾......而后来的时光里,那种单纯而满足的快乐感觉,好像就不曾再有过了。
他忍不住想:这些往事,千叶还会记得吗?这时,在一片静寂之中,他突然听到从一间教室里传出了一个少女清柔婉转的朗诵声。他不由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倾听那少女读像是诗一样的句子:‘初恋情人,请用怀念的眼神,转头看看,跟在后面的我吧/请用你的爱来扶持我吧/就像摘下好看的燕子花/不管下雨或刮风/请让我们可以飞得很远......可是,我的初恋情人/如果他在呼唤我/该怎么办呢?......'
千叶听着听着,不由有些恍惚,开始迈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大楼外,深秋午后灿烂的阳光投照在他清俊的脸上,光线强烈得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明白了,人生不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戏剧,没有天天都会发生的巧合,那时的千叶分明是天天都在用心倾听他的脚步,等待他的出现......可少年时的他,没能细心体会出千叶在走廊里天天等待他的那种心情,也没有领悟到自己对他说"一起走吧"所包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如今,那些倾听和等待都已经湮没在了岁月的最深处,再也找不回来了。千叶站在飒飒秋风里,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任由泪水流得满脸。"
"这就是你所谓的美好的东西?明明是个失意的故事。仙道彰,你的神经是不是短路了?"泽北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泽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初恋都是以失败告终的,所以,这个故事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悲剧。只是说一种心情,一种人人也许都曾有过的心情。也就是初恋的心情。
还有,你看,我小说里的主角早川秀一还会回忆,懂得停下来听诗,能感受到阳光,甚至还有泪可流......
你要明白,他已经27岁,是个在社会上滚打摸爬过好多年的成年人了。很多这样的成年人已经练成了金钢不坏之身,有铜墙铁壁护心,变得百毒不侵。
而他仍然保有那些最美好的心情,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完全麻木,这是多么的难得。这还不算美好吗?反正,许多读者告诉我,他们都是流着泪看完这篇小说的。下午,有一位读者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是在去上班的地铁里看的,看着看着,就不知羞耻地当众哭了起来。川崎先生刚才也发了邮件给我,说非常感谢我。"
"你说的川崎先生,是不是那个和你聊了一个晚上蔡琴的歌和初恋的音像店老板?"
"没错,就是因为他,我才决定写这篇小说的。"仙道笑着说。
"刚才那首酸溜溜的诗,也是你自己写的?"泽北问。
"不,在韩剧《冬季恋歌》里曾出现过。"
"我说,你们别无聊了。"流川听他们越扯越远,忍不住再次插话了。
"流川,你别这么严肃吧。你看他并没有把我的照片提供给警方或是媒体,这说明他也许是友非敌。"
"也许他有别的阴谋呢?"泽北说。
"那个‘暗夜行路'也许就是南烈。水泽说照片应该是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稍一分析,最有可能是他了。也就是说,南烈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东京。"
又是水泽......水泽好像上班时间什么都不用干,只需站在流川身边似的。他不是在科学研究所上班吗?仙道暗暗叹了口气。他突然想,国中时,水泽何尝不是像他故事里的早川秀一那样天天追着流川。
"南烈吗?"泽北沉吟着说。
"他可不是等闲之辈。"流川说。
"南烈......越来越有趣了。我倒很想认识他。"仙道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如果真是南烈,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糟糕。而且,我有把握找到他。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们一有空就去盯住那个貌似忠厚的辉男。我现在觉得,他也许不像他外表表现得那么普通和简单。我呢,却盯另一个你们都认识的人。"
"谁?"泽北和流川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是大难不死的检察官藤真健司了。他现在好像已经出院了。"
"为什么?"泽北疑惑地问。
流川记得,那时在医院里,仙道就曾表示过对南烈的某些行为的怀疑,现在想来,他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下说:"就这样吧。先找到南烈再说。"
仙道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泽北:"对了,泽北,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和洋平去喝酒。那个小田龙政是洋平他们的国中同学。他这么死了,洋平的心情很不好。"
泽北心想,他临走时,洋平为什么会用那种满是痛楚的神情看着他?还有,那个灼热而绝望的拥抱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直觉洋平心里有事,绝不只是国中同学死于非命心里难过那么简单。会是什么事呢?
"怪不得,今天我在小田住的公寓大楼的门口看到了樱木,他和小田的女朋友岛村叶子在一起。"流川说。
"不管怎么样,天塌不下来的。如果实在混不下去,十九年前那件事就算了,我们可以选择提前离开这座被基地组织点了名的危情城市。"泽北微笑着说。
仙道点头:"没错。我们随时可以走的,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们。"
泽北转身往外走:"我累了。先去休息了。晚安。"
"泽北说得对,天塌不下来的。"仙道迈步离开书桌,上前突然一把抱住了流川,"流川,来,抱一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流川的发间,心想,天塌不下来的。绝对塌不下来。
如果真的会塌下来,他和泽北都比流川高了三公分,也会先顶着。所以,流川不会有事的。他们三个都不会有事的。
泽北站在门边,微笑着看他们两个。他分明看到仙道笑着的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阴霾,显然,仙道的内心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么轻松笃定。
当然,这也不难理解,他是老大,怎么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想,那时,洋平突然抱住他时,是什么表情呢?看着仙道,他知道那肯定不会是什么轻松的表情,不由有些若有所思起来。
流川轻轻挣脱了仙道的怀抱:"无聊。"说着从泽北身边走了出去。
(三十一)
第二天上午,赤木他们逮捕了小田真三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狱警宇崎,经过征讯,获得了小田龙政与小田真三被杀案密切相关的确凿证据。
然而,由于宇崎只是听命于小田龙政,知道的内情极其有限;关键人物-杀手植草智之如今尚不知所踪;而彩子他们对可能的知情人物-南烈的搜寻,一直都没有进展,于是,警方又一次陷入了搜查困境。
同样的,仙道他们分头进行的对藤真和辉男的跟踪,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也仍然一无所获。
深夜,藤真和花形走出那家常去的酒吧,在酒吧外面分了手。
藤真开着车在街路上缓行,不久便看到了那家他曾遇到过南烈的便利店。片刻犹豫之后,他还是在路边停下了车,走了进去。在他看来,便利店里的陈设和他遇到南烈的那晚几乎是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停留在了那一刻。
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一转身也许就可以看到南烈从外面走进来,用那种定定的眼神看着他:那种在第一次相遇时就令他觉得分外异样的眼神。仿佛和他早已熟识,又仿佛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定了定心神,买了一瓶和上次一样的饮料,走到便利店外,拉开易拉环喝着。
他这时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上班,回到以往的正常生活中去。
不留痕迹地把前后漫长的正常生活连接起来,顺便淡忘中间那段短暂的不正常邂逅,做好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过,这些天来,也许是因为受伤后不用工作实在是太清闲了,他变得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他甚至觉得南烈也许还在这个城市里。走在街上,他有时也会茫然四顾,迷失于东京的如流人潮中。
他必须承认,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南烈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他一直都忘不了在国际仁友病院那个南烈被牧和流川追踪的夜晚,南烈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里的愧疚和不舍当时便令他怦然心动,甚至于差点忘记了之前受到的伤害;当然,他也一直都忘不了南烈看着岸本死在他面前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那一刻,南烈也许觉得,换成自己死了更好......
他记得花形那时在医院里对他说,希望南烈能重新开始生活,还说社会应该给那些走错了路的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否则,他们会更加无路可走......
也许有人蒙天眷顾,会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但藤真并不以为,那样难得的机会,会落到南烈的身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既然还没真正开始,这样轻言放弃就不会觉得有多可惜,有多痛苦;既然连事关生死的互相伤害都发生过了,如果还期望他们之间会有未来,不是他幼稚过了头,就是上天慈悲过了头......
从今而后,只要南烈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就好。
藤真这样想着,把那瓶喝剩的饮料扔进了垃圾筒,向自己的车走去。
藤真的车开走之后,从黑暗的拐角处,慢慢闪出了一个人。他戴着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从风衣的领口只看得见他的下半张脸,有着极为俊朗的面部轮廓。
这个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藤真的车渐行渐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仍然像樽石像似的杵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正要走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南烈。"
南烈停下了脚步,沉默着回过身,看到一个朝天发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笑看着自己。
"果然是你。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总算逮到你了。"仙道在深秋的夜风里长长地呼了口气。
"先生,你确信是在和我说话?我想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叫南烈。"南烈故作莫明其妙地说。
"你不认识我?我不就是那个在小田龙政被枪杀现场,被你拍的很上镜的那个仙道彰吗?你不认识我,还能准确地把照片寄给我?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南烈,你总是暗夜行路吧?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南烈淡淡地说,"你不怕的话,跟我走吧。"
"好啊。我没什么好怕的。"仙道在夜幕里平静地微笑着。
在南烈的指引下,仙道开车载着他进入一条小巷,这里是东京一个住户非常复杂的街区,路越来越窄,到后来,车已经开不进去了。
"车只能停在这里了,否则,你会开不回去的。"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南烈开口说。
他领着仙道走进一幢公寓,上到二楼,开了一间公寓的门,那是一间很狭小的公寓,但还算干净整洁。
"请随便坐。"南烈摘下帽子说。
仙道见桌上放着一些照片,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由脸色微微一变。那些照片上的主角竟然都是他、泽北和流川。有上次他和彦一去找辉男的,有泽北和流川这三天来跟踪辉男的,当然也有他自己跟踪藤真的。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仙道苦笑着说。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上次你去找辉男,我就对你产生了怀疑。什么找写作素材,恐怕也只有那个傻傻的相田彦一会相信。他可远没有他姐姐机灵应变。"
"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你那个学弟辉男,其实一点也不简单。而你,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三个人人艳羡的社会精英,竟然就是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暗黑公正。真是没想到。"南烈笑看着仙道,"我这么猜,应该没错吧?"
仙道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三个的确就是暗黑公正。南烈,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有,那个植草智之,是不是你让他跑路的?"
"你果然聪明。没错,把他捅给警方的是我,让他远走高飞的也是我。我想怎么样,你猜不出来吗?你能猜到我会在哪里出现,应该也猜得出我这么做的意图才对。"
"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的目标都是想让幕后主使现出原形,就一定能够求同存异。你是暗夜行路,我们三个是暗黑公正,本来就有点同道中人的意思。"
"我喜欢独来独往,但也不反对和你们合作。你说得对,既然大家的目标相同,合作一下也无妨。"南烈沉默了一会儿,"仙道,那张照片,有没有一点让你慌了手脚?"
"我承认有那么一点。"
"你放心,我没想过要把你们的另一种身份公布于众。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何况,我也不想做那种遗臭万年的坏人,毕竟,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现在是东京市民心目中的超级英雄。"
"南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东京?"
"没错。"
"那个检察官知道吗?"
南烈沉默了。现在的他,是个见不得光的人,让藤真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其实就算真的能为岸本报仇,之后呢?他和藤真会有将来吗?他是对自己说,要为大难不死的藤真重生,但这和他们是否有将来,好像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我想,事在人为,天底下没有做不到的事。"仙道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以后再联络。希望从今晚开始我们合作愉快。"
"嗯,合作愉快。"
仙道回到公寓,对泽北、流川说起了自己和南烈的谈话。
"和南烈合作?仙道,你确信真能相信南烈吗?我们为什么要和一个杀手合作?"泽北说。
"泽北,你有必要歧视杀手吗?再说了,他也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合作者,他深谙暗黑的那一套。说不定因此我们可以早一点查到真相呢?再说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是暗黑公正,我们怎么也要投鼠忌器。"
"我有一种我们会越陷越深的感觉。仙道,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流川,你有什么意见?"泽北看向流川。
"合作就合作,我们又不怕他。"
"既然流川都这么说了,仙道,我就相信你吧。谁叫你是我们的老大呢。"
"别这样吧,泽北。"仙道看着泽北,"在我们三个之中,你读的书最多,分析能力也是最强的。怎么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你不是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而是单纯的迁就我呢?我希望你们和一直以来的那样,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也知道,我们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我不想你们将来觉得是我任性地把你们领上了不归路。泽北,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