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 岁月的童话

（一）
第一部分：再见了，东京
仙道转身挥了挥右手，关上门，穿过走廊，向广海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一路上的医生、护士、勤工、病人和家属都争着向他打招呼。
他突然觉得，"早上好"这三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有着像是音响按了重复键播放的效果；而他保持着的笑容，更像是彩色复印机拷贝出来的，鲜亮但有点失真。

同样的距离，同样的场景，今天应付得特别辛苦。
他清楚地知道，把这种生活继续过下去的耐心，正在他的心里消亡，脸上的肌肉正在失去控制。心里有什么东西因为超负荷工作太久，准备罢工了。
十年如一日，原来是天才也会做不到的事情。
至少他快做不到了。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他敲了一下门，广海主任浑厚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仙道说着"主任，早上好"进了门，坐在他对面，等他说话。
广海是中年医生精英的模版，人人都这么说，仙道也有同感。
精英模版这时从电脑屏幕后侧过头来，摘下眼镜，转向他，仍是一惯不苟言笑的表情："你休长假的报告昨天批下来了。不过，"他严肃地盯着仙道，"你好像胸有成竹啊。真是的，你知道这会给院长、给我造成多大的困扰吗？人手都安排不过来。"

仙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没这么夸张吧？这么大的综合医院，少一个骨科医生，会怎样啊。"
广海终于被仙道逼出了原形，他瞪圆眼球，大声说："你成心气我吗？适可而止吧。听院长说，你使出辞职这个杀手锏，他可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功啊。"
"不过是一个月的假期而已。"
"一个月，是连我都不敢奢望的假期。"
"因为主任是不可或缺的。我想我不是。"
"仙道，仙道，我怎么说你才好呢。你是天才啊。"

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说天才责任重大，天才不可以任性之类的大道理吧。
仙道这时目光中开始有了一点苦涩的东西。
广海知道这个得意门生撕开了面具的一角，准备向他表现出一点真我了。
不过，仙道也就认真了这么一下，突然灿烂阳光地笑了起来，是他那传说中的老少通吃的招牌笑容。他站起身来，对广海说："先生，说实话呢，如果我再不休假，恐怕会做出让你痛心的事情。"

广海这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仙道的情景。那时，仙道19岁，在医学院教学楼的走廊里，他一转身，给人以眼前一亮的感觉。这是一个被上帝眷顾的人。这是仙道给广海的第一印象。从师生到同事，十年下来，他发现了一件事：仙道在认真的时侯会叫他先生，叫他主任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通常就会远不可及。
现在，他看到仙道英俊明朗的脸上有种疲倦的神情，这不像是个万般宠爱集于一身的天才会有的表情。何况是笑起来让人觉得阳光灿烂的仙道。28岁，青年才俊，对一切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他也会有困扰吗？广海实在想不出。

他倒是怕仙道会厌倦文明世界的一切，跑到谁也找不到的什么原始部落去过下半生。这样的事情，广海和院长都觉得，仙道是做得出来的。他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天赋，因而对一切成功都显得漫不经心。
但对于医院来说，这样的天才百年难遇，他的价值何止于此啊。仙道简直就是医院的金字招牌，请一个超级明星做宣传，也不会比他更有影响。
因此，仙道是医院的重要资产这个观念，已经在全院上下达成了共识。他们真的失不起仙道。
天才可能都会有点自以为是，仙道已经是最正常的那个了。

"明白了。最后问一句，仙道，你要去哪里过这个夏天？"
"别试着找我。我不会接受医院的联络。"
"你想人间蒸发吗？是什么未开化的地方啊。"
"保密。"
"真是的。要记得准时回来。别让我难做。"
"我不会玩失踪。假期一结束，我就会回来。还有啊，工作的交接，你完全可以放心。"
"这样我就放心了。玩个痛快，别忘了带手信（士特产）回来。"
"没问题的。先生，我出去了。"

仙道就要走出广海的办公室，广海突然叫住他："仙道，我一直想问你。。。。。。"
仙道扬了扬他好看的长眉，笑着问："什么啊，先生？"
"你为什么会选择骨科呢？我一直想不通。"
仙道难得地怔了一下，他靠在门边，目光好像从广海的头上望向了窗外，甚至更远地到了未知的地方。他笑了起来，然后说："原因啊。。。。。。可能是因为太崇拜先生了吧。"
"胡扯，说谎不眨眼睛。你不肯说就算了。"

仙道出了门，沿着过道往回走。
为什么呢？有些事是不必深究的。他既没有堕落也没有浪费自己。人总要从事一种工作以求立身于社会。
就算是条件反射似的选择也无不可。他统统不介意。
意外的是，反而是局外人的广海会介意。

他走到窗边，探头看那天外的阳光。
好亮啊，七月灼人的烈日逼得他眯起了眼睛。
"再见了，东京！"仙道轻声说。
明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他想，在北纬43度的小樽，应该会有更温和一点的阳光吧。
仙道舒了一口气，那一刻，他仿佛真的呼吸到了来自遥远地方的空气，这种感觉让他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生活在别处的别处啊。

晚上，回到公寓里，仙道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打开了冷气。
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冷气了，像个老头子一样。
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曾喜欢流汗，是有过这样的自己的。
现在的他，和街头的其他人一样，衣裳光鲜，忘记流汗是什么感觉了。

他想到什么，按了一下电话留言键。
"仙道，我是浅草。我们可以再谈谈吗？我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可以，打个电话给我。"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联络那个叫浅草明美的女孩了。他对那类文静清秀的女孩抱有好感，也是本着结婚的意愿和她交往。但是，没办法啊。他给不了她要的那种程度的爱，只能说声抱歉，然后遗憾地分手。
"彰，我是姐姐。回家后请打个电话给我。"
"彰，我是妈妈。是明天去小樽吧。玩得开心点。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曾有个叫越野宏明的小伙子来家里找你，说是你高中的同学。他找到你了没？"

仙道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怎么回事，他以为过去的事情没可能影响到他了，现在却找上了门。
虽然刻意忘记过去，不像是他的作风，但他确实是这样做了。
越野宏明，他为什么突然会想起来东京找自己呢？
不管了，所有的事情都等从小樽回来再应付吧。

他拨了姐姐的电话。
"姐姐吗，我是彰啊。"
"你可回来了。行李收拾了没？"
"不急。这是夏天，只要带几套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没什么可忙的。至于礼物嘛，明天去机场的路上买就行了。"
"拿你没办法。对了，昨天明美找过我。你是不是走之前再和她好好谈一谈？"

果然是母女俩，总是突兀地想到让听者棘手的事情。
"我知道了。"
"彰，你到底怎么看明美的？你不能总是这样漫不经心、不紧不慢的。虽然是男孩子，你也不小了。"
"是不小了。可先提出分手的是浅草啊。我尊重她的选择。"
"她不是这样说的。明美说你总是心不在焉的，她说看不到你的真心。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和你有结果的。彰，你不能认真一点吗？虽然说你的条件没话说，但明美也不差啊。"
"我只能说我已经很认真了，只是达不到浅草的要求而已。姐姐，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真是说不过你。从小樽回来，要积极一点。否则，别怪我这个姐姐插手你的私生活。你要知道，我的压力也很大，爸爸妈妈天天催问我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没。他们拿你没办法，就铆上我了。"
"我知道了，不会再让你为难的。我要挂了。"
"等一等，健一还有话对你说。"

"彰，我是健一。"
"姐夫，这次要麻烦你的家人了。"
"叔叔他们都很高兴你能去小樽度假。我是想说，对他们别见外，就当家人看待吧。"
"姐夫，你想太多了，你看我是个会怕生的人吗？不过，谢谢你。"
"彰，你从没到过小地方生活，可能会觉得有点不习惯。"
"小地方？啊，这不是问题。"

仙道想，他的姐夫早川健一，远比他们仙道家的人细心体贴。他很感动，也为姐姐高兴，她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却没有选错人生的伴侣。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早川时，他那老实憨厚的样子使仙道惊异：他那目光于顶的姐姐怎么会选一个这样普通的外乡青年做丈夫呢？
他问过仙道彩，他记得她那时说："因为你啊。你让我觉得出众的男生没有安全感。"难怪她会这样想。太多的女孩对他抱有好感了，虽然他也为此很是困扰。但毕竟是事实，像他这样的男人，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异性的注意。
事实证明，虽然她远没有获得和弟弟一样出众的天赋，但却自己争取到了一生的幸福。而且，连她的家人也获得了许多。比如，当一个月前，仙道说想到外地去旅行时，早川健一立刻推荐了自己的家乡。他甚至连仙道可能不适应小城市生活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陵南高校所在的地方算不算小地方呢？他在那里的海边钓了三年的鱼啊。

广海想知道的他选择做骨科医生的理由，母亲说到的那个来东京找他的名叫越野宏明的人，以及早川健一对于他能否适应小地方生活的怀疑，都不可避免地让他脑海中闪出"神奈川"这三个字。但这三个字是通往某个禁区的入口。
七月二十四日的深夜十二点，躺在床上，仙道感到，十年来，他刻意要忘掉的人和事开始在记忆的迷宫里蠢蠢欲动，准备冲破他重重叠叠设定的障碍封锁，跳到他思想的最前沿来。
不要啊，他转身呻吟了一声。他要快一点逃离东京这个是非之地，到能让记忆继续冬眠的地方去。
所以，再见吧，东京。

（二）
第二部分：小樽的夏天（之一）

仙道站在小樽车站的站台外。
一起下车的乘客要么自己走了，要么和接他们的人一起走了，只剩五六个和他一样没着落的人。他心想：不会吧？早川家的人真的欢迎他这个来自东京的客人吗？
这是七月二十五日的下午五点四十三分，小樽的盛夏温度不算太高，而且快傍晚了。仙道感觉到了海风的味道。他看向远方，好像听到了海涛的声音。要在远离东京的地方生活的喜悦，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匆匆地从对面向车站跑过来。少年跑进站台后开始左顾右盼。仙道看他十六七岁的年纪，个子也很高，至少184CM以上。他穿着高中生的校服，留着清爽的短发。一个肯定相当受异性欢迎的男孩子。
少年看到了仙道，眼睛一亮。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仙道，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您是仙道先生吧？初次见面。"仙道看了看周围的人，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好像不止他一个，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就是仙道。他不置可否地笑而不言。

少年被他笑得失去了自信，搔了搔头，狼狈地说："难道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仙道收起笑容："我就是仙道。初次见面。"
少年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说："还好。我就想不可能认错人的。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啊，因为一点事迟到了。实在对不起。"
"我也才刚到。你是姐夫的堂弟吧。"
"啊，对不起，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早川秀一。欢迎你到小樽度假。"
"这个月要麻烦你们了。请多关照。"
"哪的话。我家的人都很高兴你能来。我们走吧。我来拿行李。"
"好啊。谢了。"

他们走出车站，秀一说："仙道先生，我叫出租车。很快就可以到了。"
仙道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看着一脸困惑的秀一说："秀一，你叫我仙道君或者干脆仙道好了。你叫我先生什么的，让我觉得自己很老了似的。"
秀一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哥哥说你是非常有名的医生。没想到这么年轻。"
"你以为呢？我应该是老气横秋的中年人吗？"
秀才再次搔了搔头，红着脸说："至少是哥哥那个样子吧。对不起。而且，你好高啊。"
"你也不矮啊。对了，你怎么认定我就是仙道呢？"
"哥哥说你是那种一眼就认得出来的人。大嫂说你的发型......很好认。果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仙道君已经是个名医生了。我以为你还在读大学呢。"
仙道笑着没有说话。

早川家在条并不繁华的小街上，前面开着一个不大的饮食店。仙道和秀一走进店里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们看过来。因为不是高峰期，客人不是很多。
"爸妈，这就是仙道君。"秀一说。
正在做菜的早川先生和正在招呼客人的早川夫人立刻围了过来。他们是那种一辈子生活在小地方的普通而健康的老年夫妇。他们一般会不留余力地坚守祖先留下的家业，像牛马一样辛勤地工作，没有退休之想，是真正的终身劳动者。当然，他们的下一代未必会认同这样的人生。但他们配得上任何程度的敬意。

仙道看得出，这对夫妇对他的到来何止是欢迎，简直就是喜不自胜。不动声色如他，也有点承受不起这样热切的目光。
早川先生终于点了点头："仙道先生，初次见面。"
早川夫人也跟着说："初次见面。"
仙道忙说："早川先生，早川夫人，叫我仙道就行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早川先生看着他说："那怎么行，健一说您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啊。仙道先生，虽然简陋，还是请您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
"我会的。"
"秀一，快把先生带到后面休息。"

秀一点头领仙道往后面走。
仙道心里苦笑着，他的姐夫早川健一，到底是怎样把他介绍给家人的？要命的是，早川先生看来是个对有文化的人无比尊敬的老人，而且有着可以看得出来的固执。这个月他是不是要被俩个老人叫着 "先生"度过？
秀一好像明白他的心情："没办法，他们是这样的啦。你别介意。"
"我没介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饮食店后面是个庭院，接着是住屋。看来有点历史的样子，但收拾得很干净。
秀一带着仙道上了二楼，打开一间房门："这是哥哥以前的房间。因为你要来，妈妈重新打扫了一遍。你就住在这。"
屋子不大，但很清净，仙道说："很好啊。"
秀一高兴地说："你喜欢最好了。先洗个澡吧，再休息一下。晚上，爸爸要为你洗尘。"

仙道正在半睡半醒之间。一天的舟车困顿，他确实有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