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总要伤害爱着的人?
为什么直到一切不可挽回,我才发现自己是如何的依赖着他的温柔?
白锦堂,
一手将我带大的唯一的兄长。
对他的死,
我竟连流泪都不能够......"
骤然终止的话语。
咬紧的嘴唇,口中尝到苦涩的血的滋味。
如果他早知日后所付的代价竟如此艰深,如果他不曾遇见白荻,如果他没有过早窥见时光的界限。
所有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或者,
那被认定的残酷预言本就是一切的开端,
然后,是他自己,傻傻的、一步一步地沿着那条被规划的道路,越走越远?
那个被他伤害的温和善良的兄长。那个伤害了他的萍水相逢的白荻。
那些被隐藏、被揭露的残忍的真实。
自己走的,究竟是不是早已被规划了的万劫不复的道路?
是谁露出奸诈的笑容?
那个被命运操控着的,或者说,被放任着向那个即定的命运亦步亦趋的自己,
究竟是谁掌中的棋子?
亦或,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长久的静默。
阴沉的天空,渐渐有光透出来。
暧昧的灰色,照在两人之间,看得见空气中飞扬的细小灰尘。
有耀眼的光,从无边的苍茫雪地泛起来。
刺得白玉堂的眼睛盲一般的痛,似乎可以流出泪来。
大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眼,阻住伤人的光线。
无言的抚慰。
语言有时太过晦涩,无法描述内心柔软的酸楚与怜惜。
他只是阻住他的目光。
他阻住他妄图窥探真相的茫然又执着的目光。
如果那恶意过于明晰,
如果那真相过于残忍,
无知,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明亮的光,从窗口透进来。
展昭感觉到手心缓缓流过的温暖液体。
此时,他仍不知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仍不知是谁剥夺了大家幸福的权利。
那个在他生命里匆匆来去的白荻,与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这个笑容寂寞的白玉堂,与他,又会有怎样的纠缠?
他全都不知道。
他,展昭,现在只是一个栖身荒地遗失了全部过往的普通商人。
所以,他只是给白玉堂温暖,
全不知,那是怎样的一种残忍......
是谁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在命运的掌心中跳着华丽舞蹈的无知的棋子,算不算幸福?
《荻花》
『我叫白荻。白云的白,荻花的荻。』
白荻一直记得他第一次看见白玉堂的情景。
秋夜、灯下,他那一身桀骜的素白在身边艳丽的霓裳之间,显得格外扎眼。
他笑着,和身边一众朋友,肆无忌惮的,用最大的声音。
一碗碗灌入喉中的烈酒,伴着众人高声的哄闹。
豪放洒脱,醉生梦死的样子。
如果当时他看见的所有的肆意纵情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无数次的,白荻这样对自己说。
在一个人的有风的日子里。
只可惜,他看穿那些热闹的假象。
他看见眼前的喧嚣背后的空虚与寂寞;
他看见那笑着、闹着、和众人把酒言欢的白玉堂周围稀薄的疏离的空气;
他看见漫天飞舞的炽热的火红灰烬,洋洋洒洒、缤纷热闹;
一切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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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伤害你所爱的人。你一生都不会幸福。』
一个字、一个字,用好听的声音念出来,
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扩散的微笑,扬起的鲜红的唇角,
如同新鲜的伤口。
她握住他幼小的手。
轻轻捏着指尖柔软的皮肤,端详着上面交错的纹路。
这是天赋的异秉,母亲以此为生。
只是,这未能带给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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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岁的时候便知道,我决活不过此生的第二轮。』
白衣的少年如此对自己说着,平静无谓的语调,年轻的脸上,笑容寂寞。
不合年纪的淡定从容,可以骗过任何人的。
可是,白荻知道,这,只是因为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才需要用无畏来麻醉自己,所以才需要呼朋引伴热热闹闹。
只要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在乎,只要生活繁盛得没有空隙思考,
就可以忘却那如影随形的恐惧。
盲目的绚烂,
如同飞蛾扑火、如同夏花繁盛。
闭起眼睛,我们就看不到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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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预言必定应验。但,我只说凶兆。』
微笑着对自己宣告的母亲,有天真的胜利的表情。
她的天赋异秉,让她能看穿所有人的命运,却惟独看不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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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姿势和她好象......』
白荻微笑。
他的手,轻轻捏着白玉堂指尖洁白柔软的皮肤。
他望着那摊开的掌心,
妖娆纠结的细密纹路,他母亲从中看到了光阴的界限。
只是,他一直有疑惑。
那个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子,
那个身着一身湛蓝衣衫笑容温和却高不可攀的男子,
那个赋予他母亲丰厚的报酬乃至左右了他后来命运的男子,
所有的所谓的宿命,是否只是有人刻意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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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缘分,只是神恶意的玩笑。』
这么说着的母亲,眼神中有愤满的情绪。
只是,那时的白荻还没有遇见白玉堂,更没有遇见展昭。
他还不能懂得。
《藜头芒》
『如果爱如捕风,只有遗忘才是恩慈......』
从有记忆开始,展昭就已经在这里了。
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里唯一可慰籍的小小酒铺,是那个收留自己的老人在临终前交给自己的担子。
他别无选择的。
接下了,困在这里,倒也不怎么觉得清苦寂寞。
贫乏的物质,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生活。单调,却也有无忧的幸福。
每天,他看着小店里来来往往的过客,端详着他们或冷酷或失意的脸庞,无谓地注视着他们去而复返或一去不回。
他的日子,如窗外漫天的沙尘,
不断地随风逝去,逝去,却也总不见减少。
静谧的生活,或许可以一直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终老。
如果有机缘,他也可以将这付担子交给另外的人。
那样的话,他的黄泉路或许可以走得更为坦然安心。
他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心如止水的样子,从未想过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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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平淡的幸福亦不能长久。
他看见他出现在那里,
在一众风尘仆仆、满脸沧桑的旅人之中,
格格不入的样子。
江南织造的雪白绸缎,
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脸庞,
还有,那深沉内敛的眼睛。
他对他笑,温和疏离的样子。
他说,"展昭,好久不见了。"
平静的世界刹那崩坏。
轻轻的脆响,碎成一片片的悄然下坠,散了一地。
隐匿的伤口就这样被暴露出来,
简单粗暴的,
鲜血淋漓的样子。
原来,我叫做展昭。他自嘲的笑。
那被遗忘的过去;
那自己不想去探究的被无辜隐藏的过去;
那个在记忆之外的、不属于现在的自己的、不可撤消的过去;
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出现的原因。
可是,那只是他的事。
所有的过往已和现在的自己无关。
那被阻隔的过去,已在他的生命中失去,只留下些微的淡淡痕迹。
譬如那被留在身边的上古名剑,
又譬如,眼前这个,带着残酷的恶意微笑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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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白荻。白云的白,荻花的荻。』
眼前的年轻人这样告诉展昭。
从容淡定的样子,如同在和他玩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
只是,展昭想,自己并没有撒谎。
是的,他并没有撒谎。
如果那些白荻不愿对他透露的、被他所遗忘的过去都是真的,
那么,现在这个平实温和的展昭,也是真实的。
所以,面对着他眼中日益明晰的动摇与困惑,面对着他渐渐土崩瓦解的疏离与防御,展昭露出释然的微笑。
他以为那所谓的过去是可以被埋葬的,他以为那所谓的幸福是触手可及的。
可惜,他不知道那遗失的过往有着比他想象得更为深沉的重量;
他不知道,他自己亲手推动的齿轮是如此缓慢而坚定的转动着,带着不可抵挡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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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藜头芒吗?
那种长在荒地的带刺的卑微植物,有着不可理喻的旺盛生命,蓬勃顽强。
自生自灭,冷冷的不需要任何温暖,却是让人徒生怜惜。
就像你,熊飞,
我想我不会忘掉你......』
当白荻如此对他说的时候,展昭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他不知道他转身的那一刻,心里是如何的决然坚定;
他更不知眼前这个有着寂寞笑容的白衣青年将就此一去不返,带着所有的关于过往的秘密,并决定亲手掩埋它。
他对此一无所知。
《菟丝子》
『醉笑陪君几万场,不诉离伤。』
在白玉堂的记忆里,一直有这样的句子。寂寥洒脱的姿态。是他喜欢的。
很小时就明了,每个人,无论怎样的留恋,终是要离别的。
所以每一次的相聚,都一定要尽力挥霍。而分别,往往就会是永诀。
缘起缘灭。浮生若梦。
分开了,就可以彼此遗忘。
只除了白锦堂。
这个年长他十多岁的兄长,是和他没有任何血缘的外人。
这是他很早便晓得的。
白府的下人总是会很恭敬地称呼自己‘少主人'。而对白锦堂,他们只叫‘少爷'。
他只能是‘少爷'。
即使他三岁就做了白家的养子,即使自己这个‘少主人'从不过问家中的一切,即使如今是他在打点白府上下的所有事物,
他还是永远都成不了这里的主人。
只要白玉堂还活着,白锦堂就永远只能是少爷,
因为那个无比愚蠢却又重要的血统。
但他对此,却似没有任何的怨言。
记忆里那个永远不会犯错的能干的兄长,
总是没有任何怨言地打理一切分内、分外的琐事。并且包容他的任性,为他犯下的所有过错收拾善后。
那样的温柔体贴。
用疼惜的目光默默注视自己。
从不抱怨。
那个在人前飞扬洒脱不拘小节挥金如土的白玉堂,一直是依靠着这个默默无闻的兄长才能如此肆意纵情的。
很久以后,白玉堂才懂得这个道理。
很久以后他才懂得,那所有的炽烈盛放,都只是白锦堂为他构筑的幻觉。用金钱、手腕、人脉...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
他的兄长,是这样地放纵着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
这个一出生就剥夺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的愚昧少年;这个被预言注定活不过二十四岁的白家少主人。
『欠你的,我都会还给你。』
白玉堂曾经这样对白锦堂说。
那些被剥夺的,迟早都会再次回到他的手里。他们可以两不相欠的。
可惜,他终究还是对他亏欠。并且那是永远都无法偿还的。
在他二十三岁的那个冬天,他看到白府里冻结了的殷红的鲜血。
他看到白锦堂冰冷的尸体。
干燥灼痛的眼底,流不出泪来。
他已许久未曾回去,不知那时的白家早已败落。
他只是想找出凶手,然后血债血偿。
于是在同年的春天,他听到白荻亲口对他说出一切。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叫做展昭的高傲男子,还有一个叫做白荻的不得见光的私生子。有他们对白家的怨恨。还有关于那个流血的夜晚的一切细节。
『是我亲手杀了白锦堂』
面前这个和白玉堂一样身着白衫的人,这样对他说。这个曾经一起把酒言欢的人。这个和他如此相象的人。
『我才是白家真正的少主人』
白荻站在白玉堂的对面微笑着对他说。如同嘲讽的没有温度的微笑。
『所以我除去了展昭,用他多年的苦心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个字、一个字,白荻缓缓地说出口。一下下钉如白玉堂的身体。无声地碎裂。
白玉堂只能握紧手中的剑,带着愤怒的决然杀意。对着这个真正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
然后有血流出来。沁了一地的殷红。
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唯一的亲人,那个杀死白锦堂的凶手。
微笑,凝在他逐渐冰冷的脸庞上。平静安详的样子。
那时的白玉堂,不知道白荻并没有告诉他故事的全部;他不知道在遥远的异地,仍有一个叫展昭的男子在孤独地生活;他亦不知道白荻刻意对他隐瞒的,是这个故事里最最阴暗丑恶的部分。
况且,白荻所知晓的,也远不是所有的真相......
[第六章]
云散开来了。
大朵大朵地随风飞逝。露出苍色的天空。刺眼的蓝。
光也照下来,
温暖的明黄。照在白玉堂挺直的脊背。泛起蒙蒙的淡色光晕。
那一步一步缓慢前行的白玉堂。
纯白的衣襟上又有赤色的血晕开来。
慢慢的、慢慢的,随着他的脚步缓缓盛放。硕大华丽的殷红花朵。
他仿佛浑然不觉的。
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明晰的脚印。
那间破旧但温暖的酒馆还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如豆的一星小小黑影。
白玉堂敢不回头。
他不能贪恋那里稀薄而真实的温暖。
这个每踏出一步都会带来杀戮的自己,不能去破坏那恍若静止的幸福。
或许他本就不该来的。
他本不该去窥探那层层阴霾间隐逸的真相。
那些被时间、鲜血、眼泪、性命...密密包裹起来的真相,每剥开一层,都会撕开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这样的残忍。
但他却总是暴戾任性。
白玉堂,这个被预言决活不过二十四岁的男子。抓住那微小的破绽,便再不肯放手。
在他失却了所有至亲之人的二十三岁的夏天。他在七月的曝烈阳光下,窥见真相的阴影。
那个夏天,在浸润了兄长们芬芳温暖的黏稠血液后一夜长大的白玉堂,终于决定挑起那些本该属于他的担子。
于是,被人细心地紧密织就的罗网,开始露出第一丝破绽。一本尘封的破旧账簿里的细小漏洞。
然后,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开始一个个迅速崩坏。
记忆里温和大度从不犯错的完美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