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可见过曼珠沙华？

从夏天开始生长的碧绿长茎，
在秋天的彼岸炽烈绽放，
繁盛而妖艳。

火红的花朵，
如同向青空祷告的虔诚双手。
一大片一大片地盛放，
仿若燃烧一般的绚烂荼迷。

之后，
便是枯萎。
迅速的颓然枯萎。
灰飞湮灭。

摩訶曼陀羅華曼珠沙華，
开在天界的花朵，
彼岸花。

............................................................

"为什么要一生那么漫长？"讽刺般地笑。小小的孩子，说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话语。
优雅地转身。飘渺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一片炽烈的花海。
"短暂的绚烂，足够的了。"淡然的语气。仿佛看不见眼前那人刹时变得苍白的脸庞。

手，轻轻覆上那火红的花冠。
微笑，如涟漪般缓缓绽开。
生如夏花。
用惊鸿一瞥的速度。


[第一章]

血，滴落，划过冰冷的剑锋。
一瓣一瓣，如红梅绽放在纯白的冻土。
美，凄美，诡异的美感。

风，吹起，
素白的衣衫，乌黑的发丝，还有那桀骜的眼神，
在虚空中猎猎作响。

氤氲的热气，随着阵阵呼吸喷薄而出，
瞬间融化消散。

尚未平复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狠狠地撞击着胸口。
闷闷的痛。
痛，
只有痛才不是幻觉。

..........................................

酒，辛辣浑浊，
却是这苍茫天地间的唯一安慰。

寒冷简陋的小店，有三三两两的的过客。
一壶烫过的土酒，一碟干瘪的花生，
寒酸，却已足以驱走满身的寒意。

奢侈，可以在温婉缠绵的江南，
而在这荒僻的异乡，温饱已是一种奢侈。

白玉堂不停地喝酒，粗劣的高粱酒，
一碗接一碗，
直到白湛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直到僵硬的身体变得温暖绵软，直到锐利的视线变得柔软迷蒙，直到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离自己远去......
只有那愈来愈剧烈的心跳，
慢慢充斥整个身体，占据了所有感官，
如此的真实。

他只求一醉，
在这千里之遥的陌生土地。


天渐亮，
店里的客人，纷纷离去。
只有白玉堂。
他修长的手中仍握着碗，碗中有酒，他还没有全醉。

"你喝得太多了。"
有人走到他的身边，淡淡的陈述语气，起手拿过他手中的酒碗。

"你认识我？"
头也不抬的，白玉堂伏在桌上懒懒地问。

"未有此幸。"
仍旧是淡淡的语气。

"那你凭什么管我？！"
抬眼，用不甚清明的美目瞪视着那人瘦削的坚毅脸庞。或许，打架也会是不错的消遣。

"我只是不想你喝光了我店里的酒。"
微微抬起唇角的弧度，当他看见眼前那年轻面庞带着的茫然天真神色。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板。"
闷闷地嘟囔，白玉堂重又伏下绵软的身子。

手，悄悄掩住微湿的眼角，
这个人微笑的样子，竟让他觉得温暖。
那久违的稀薄的温暖。奢侈。如同幻觉。

"因为我知道你并不真想喝酒，你，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
他那样温和地陈述着。
温暖手掌中托着的满满热汤，有淡淡的幸福香味......

[第二章]

亮红的天空，
翻涌的大朵的灰色云朵，
一望无际的旷野。

疑惑地环视。

四周，俱是苍白的雪，
漫无边际的刺眼的白，照得眼睛盲一般的痛。

将要踏出的脚步。

风，骤然吹起。卷起漫天的飞雪，迷住了眼......


逐渐平息的巨风。


耳边，响起枝叶婆娑的瑟缩声响。

再次睁开的眼，看见满目绚烂的炽红。

一朵一朵一朵......
无边无际的火红花海。

赤红色的曼朱沙华。
天界的花朵。

迟疑着踏出脚步。
在及膝的花海中蹒跚前进。

一步步的艰涩步伐。
踩碎一地的血色花朵，压榨出芬芳粘稠的汁液。

雨也落了下来。

不断飘落的雨滴，同满地的血色汁液混在一起，逐渐汇集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仿佛伤口。

不停歇地前行。
缓缓穿越稠密冰冷的雨雾。
沉重步伐，溅起点点的血水。浸透了纯白的鞋面。使得原本艰涩的步履，愈发迟缓。

一步、一步，不停地蹒跚前行。

踉跄的脚步，忽地一踬。
失去平衡的身子，径直向前倾倒，倒向一地颓败肮脏的血红......


啪咚咚、啪咚咚、啪咚咚......
『玉堂，看哥哥手里的拨浪鼓。来！爬起来来哥哥这里......』
啪咚咚、啪咚咚、啪咚咚......

......................................................

"啪咚咚、啪咚咚、啪咚咚......"
清脆有力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好吵......"
缓缓醒转的白玉堂只觉得浑身难受。胸口，传来隐隐的呕吐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恶心。

"啪咚咚、啪咚咚、啪咚咚......"
一声声的敲击，如同木桩，一下下钉入他涨痛的脑袋，让他觉得愈发的难受。
"不要吵了......"
轻揉额角，白玉堂不满地抱怨。干涩疼痛的喉咙却只能发出难听沙哑的声音。

"啪咚咚、啪咚咚、啪咚咚......"
刺耳的声音执拗地继续，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我他妈的叫你不要吵了！......咳咳咳咳......"
不顾忌的竭力地嘶喊，激起不适的咳嗽。


"小孩子太有精神看来也不是好事。"
掀起布帘。手中端着水碗的蓝衣男子，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咳...要，咳咳...要你管......"
不服气地别过脸，白玉堂不想看那深沉眼底的温暖笑意。
"来，把水喝了。"把水碗端到白玉堂的面前，温柔的大手轻拍他的背脊，用哄小孩的口气规劝。

就着他的手将碗的水饮尽，白玉堂稍稍平复胸中的不适。

"刚刚那是劈柴的声音？"
没有预兆的，白玉堂突然问。

"是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己的外袍上粘着的木屑，男人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了，
"怎么了？"

"不，没什么。"
白玉堂避过那让他觉得鼻酸的温暖笑容。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男人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菏叶粉蒸肉......"
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在看到他为难的神色后改了口气，
"我乱说的，你随便吧......"

"好......"
转身向外走去，白玉堂那失落的眼神让他觉得难受，
"小孩子要多休息。我过会儿来叫醒你......

"喂，我叫白玉堂。白雪的‘白'，碧玉的‘玉'，仪表堂堂的‘堂'。我才不是小孩子！"
打断他的话，白玉堂不服气地嚷嚷。

"哦，我叫展昭。展转的‘展'，昭彰的‘昭'。"
起手掀起布帘踏了出去，复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
"对了，我刚才忘了说。只有真正的小孩子才不肯承认自己小......"

"展昭......你......"
白玉堂，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

一小碟咸菜干，一小盘腊肉，一大碗糙米饭。
贫瘠，却已是所有。

举箸，夹起暗色的肉片。

干而僵硬的薄块，夹杂着腥臭微腐的气味，让人作呕。

厌恶地将它掷回盘内，白玉堂倒胃地放下筷子。

无言的叹息，一旁默默注视的展昭，悄然离去。

掀动的布帘，带起些许冷风，将盈弱的灯火将将打灭。

暗下来的屋子，月光从窗口朗朗淌入，映在桌上。

独坐月下的白玉堂，脸色苍白。

他没有看见展昭离去时的眼神。
但那声叹息，却使他的心不由得一阵刺痛。
无奈又心痛的叹息，如此的熟悉，让他心生愧疚。

『玉堂......你不要如此......』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句熟悉的话语。
以前，总有个人在他的背后如此的嘱咐。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感情。如同叹息。

『玉堂......你不要如此......』

一遍一遍的重复，在自己无谓的嘲讽的微笑面前，愈见苍白......

缓缓伸出微颤的手，托起盛饭的木碗。

粗糙坚硬的米粒，被小心地送进嘴里。
仔细地嚼碎，慢慢吞了。
好看的眉，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

入喉的东西，比想象得，更难以下咽。

只是，难以下咽的，又岂止眼前的食物？

当眼前的一切浸透了殷红的鲜血；当那个人再也不能看自己笑、为自己哭、替自己心疼；当过去的一切伤害再不能被补偿的时候。
他终于追悔莫及。
只可惜，他已没有了机会。

一小口一小口，
白玉堂无言地咽着食物，神情专注而炽烈。

唇舌间粗糙的质感，带不走口里的苦涩滋味。

一口接一口，愈来愈急促的速度，如同一个饿急的病人。

塞入嘴里的东西。不及咀嚼便吞入喉内。
噎得他满脸的泪水。

那样无知冷漠的自己。连最后的悲伤的表情都吝于付出。只是眼睁睁看着旁人将尸体清理、入棺、设灵、安葬，一直无动于衷的样子。

不停不停地吞咽，咽下满心的苦涩。

手中握的碗，终是空了。

怆然凝视着碗底残留的米粒，白玉堂握箸的手，停滞许久。

如今的自己，亡命天涯的自己，无论到哪里都会带来腥风血雨的自己。已不能在这里逗留。
即便是贪恋着那人笑容的温度。

『这孩子活不过此生的第二轮......』

当他七岁时，有人这样说。


终是要放手的。

起身，推开紧闭的木窗，
刺骨的寒风，夹着洁白雪片，涌入屋子。

白玉堂纯白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中......

......................................................

端着热气氤氲的盘子掀帘而入。
展昭，只看到一室寂冷的月光。

温和的笑，从他脸上隐去，只留下一片空茫。



『你知道藜头芒吗？
那种长在荒地的带刺的卑微植物，有着不可理喻的旺盛生命，蓬勃顽强。
自生自灭，冷冷的不需要任何温暖，却是让人徒生怜惜。
就像你，熊飞，
我想我不会忘掉你......』

眼泪，划过柔润的脸颊，滴落在他的手指上。灼人的温度......



瓷器碎裂的尖锐声响。

猛然睁开眼。
黑暗中，有展昭急促的喘息。

微微麻木的手，缓缓握紧。
指间曾感受过的温度，早已冷却，
只留下烧灼过的痕迹，萦绕其上久久不散，如同梦魇......

他不愿重蹈覆辙。


[第四章]

雪，纷纷扬扬的。在薄暮的天地间闪烁着悠远的暗色光泽。
轻盈优雅的舞蹈。
一片、一片、一片，在灰飞湮灭前卖力地展转盘旋，如同江南初春的柳絮。
轻如鸿毛的样子。
落地成泥。

一片、一片、一片、

脸颊，闪过些许凉意。

大朵大朵的洁白雪花，绽放在苍白的面庞，
缓慢的、缓慢的融化，凝聚，滑落。留下淡淡的闪亮的水渍，如同泪痕。

满目都是飞舞的纯白精灵。

静静的目光，穿透逐渐深沉的夜色，凝望着那一片记忆中的血色花雨。一朵、一朵、一朵，注定坠落的美丽幻觉，在一场场曝烈的秋雨。
雨洒成泥。

风，吹散一头乌黑的发。纤柔的发丝，如缎，覆住茫然若失的眼睛，像情人温柔的手。


铁器破空的呼啸，撕裂一切柔美的幻觉。

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尖锐的疼痛，直至麻木......

漫漫晕开的血色涟漪。
温暖的液体，描绘出一朵硕大的花朵，满满盛放的样子。

逐渐沉寂下来的世界，
有簌簌的花落的声音，有婉转的雀莺的啼鸣，有竭力的夏蝉的嘶吼，有轻柔的嫩柳的婆娑，有凄迷的、江南的烟雨......
恍若隔世的刻在血肉里的声响，是注定要落空的太过美丽的幻觉。

微笑，漾了开来。释然的幸福的天真笑颜。

一切都成了虚无......

......................................................

『我叫白荻，白云的白、荻花的荻。』

仓皇的目光。
看见的，是坠落的纯白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般的悄然坠落，激起一地堆积的雪片。

『所有的过去。你，真的，不再记得了？』

手，握紧。
三尺青锋，划破稀薄的空气，猎猎的肃杀的声响，带着决然的杀意。

『展昭，对不起。还有...再见......』

兽一般的咆哮。
金属相击的脆响、踏雪声、剑锋似扯肌肉的钝感、绝望的悲鸣，弥散在迷离的雪夜中......

突然的沉寂。

瑟瑟飘落的雪片，融在俯身的湛蓝背脊，消失不见。

......................................................

青山，
绝壁，
同登彼岸


"你醒了啊......"
刺眼的阳光，白玉堂看到身边湛蓝的身影。
"展昭......？"



[第五章]

"我曾以为，对他，我可以无休止的索取。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所有的得到，都必须偿还。
于他的，我或许用尽余生都无法清算。"

望着窗外逐渐止息的大雪，白玉堂淡淡叙述，

"我一直记得那片无际的花海。
摩珂曼佗罗华曼珠莎华。
那种火红的天国之花，有短暂而绚烂的美感。
一大片一大片的盛放、颓败，炽烈纵情。
醉生梦死的样子。

"于是我对他说，我要热烈而繁盛的活，即使短暂如幻觉。

那时我才七岁。刚知道自己决活不过此生的第二轮。天真的不在乎会伤害别人。亦不知所有的索取，都须付出代价。"

艰涩的语言，出现、扩散、消失，周而复始。

展昭的脸，隐没在大片的阴影里。
沉默无言，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在白玉堂不在乎。

他只是顾自诉说，
絮絮的、不停歇的，清算着自己内心的愧歉，对那个曾将全部的恩慈都给予他的人。

"我自以为足够坚强，我自以为已足与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