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知道?」梁山伯不可思议地看著祝英台,他总是教他吃惊。
「像你这样老实人,怎麽可能自己提出上京这种要求嘛,一定是你娘希望你考取功名,
好光宗耀祖,你才迫不得已离乡背井来到城里,对不对?」
梁山伯张口结舌地看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梁山伯的表情祝英台知道自己说对了,於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你真是太单纯了!」不知是第几次对梁山伯评头论足了,但当事人似乎也不甚在意。
「不过也没什麽不好的啦......」祝英台小声地喃喃自语,而这句话并没有飘进梁山伯飘
缈的思绪当中。
午后的阳光在枝桠的遮掩下削弱了锋芒,化成温柔公平地披在两人身上。
感到倦意袭来的祝英台自然而然地将头靠在梁山伯的肩上,入睡前嘴角仍噙著安稳的笑
意。
※ ※ ※ ※
「嘿咻嘿咻~~好累喔!」
「有人被罚罗!活该!」
众人的嘲笑声不绝於耳,而集众人目光焦点於一身的两人并没有因而发怒。
祝英台与梁山伯两人半蹲著,手置於头上顶著满水的水桶。
一切皆肇因於祝英台的午睡太过於舒适,结果睡过头了。
可怜的『靠枕』梁山伯在祝英台一醒来时就被劈头大骂:「笨蛋!怎麽不叫醒我?先生
不是说这次谁敢迟到就要他好看的吗?」
「我......我......」说不出话的梁山伯最後乾脆保持沉默,他只是不忍心吵醒他啊!每次
想伸手将祝英台摇醒时,他那纯真无邪的睡脸总是让梁山伯硬生生地将手缩回。
就算被骂,他也认了。
要顶著水桶半蹲一个时辰,对祝英台来说还真是苦刑!
身为祝家独子的他何曾承受过这种苦?
看热闹的众人渐感无趣地散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被罚的两人。
正当祝英台自暴自弃地想乾脆回家算了的时候,手上的水桶突然『飞』了起来!
他讶然地抬头,看到『多出来的一只手』帮他顶高水桶。
「你......」只见梁山伯单手顶著自己的水桶,另一只手则顶著祝英台的水桶。
「在乡下,这种粗活是家常便饭,我来帮你吧。」梁山伯平淡的语气令祝英台感到异常
的不悦。
他祝英台有软弱到需要他的帮忙吗?
「不用啦!我凭什麽要你帮我的忙?」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梁山伯的眼神先是惊讶,接著是一种难掩的失落。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梁山伯垂下眼睑,果然是太高攀了吗?自己怎麽作此妄想
?
梁山伯啊梁山伯!你真是得意忘形得过头了!
祝英台闻言一震,全身如遭雷击地僵直。
朋友。
心中似乎有某种东西爆裂开来,祝英台轻轻吐出一口胸中的苦闷。
「既然是朋友,这个忙你还帮不帮?我的手快酸死啦!」
梁山伯转头不可置信地凝视这个态度骤变的友人。
祝英台的眼神直视著他的。
那抹眼神,少了一份淡然,多了一种了然。
梁山伯不懂。
祝英台也不想他懂。
4
嘴里不断喃喃抱怨的祝英台气愤地推开寝室的门,尾随进来的梁山伯则是不自觉地牵起
一抹浅笑──因祝英台孩子气的举动而起的笑意。
「你还笑!」待祝英台发现梁山伯的笑容後,不满地噘嘴。
「我不是取笑你,只是,如果你还这麽用力地跺脚的话,腿不是更酸吗?」说著又是噗
嗤一笑。
「......」祝英台这次倒是辞穷了,他偏过头,自顾著生闷气。
「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揉一揉吧!我的技巧不错哦。」常常帮母亲按摩的梁山伯对这
方面很拿手的。
「......」祝英台以怀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那你先躺下来。」祝英台依言仰躺在塌上。
「现在全身放松。」梁山伯边说著边将手放在祝英台的小腿上。
奇异的电流令梁山伯的手颤了颤。
不止是梁山伯,祝英台也察觉到被梁山伯掀起的莫名狂潮。
像是要挥去那股异样的感觉,梁山伯用甩头开始认真地替他按摩著。
祝英台的脸浮现莫名的红晕,他不得不承认梁山伯的手真的就像会变法术一般,力道适
中的手劲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几乎是无意识地,祝英台逸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梁山伯冒出了一层薄汗的双手因这一声迷人的呻吟而停下一切动作。
四目相接。
祝英台双颊发烫的脸庞在晕黄的烛光下更显迷人,梁山伯的眼神夹著一丝惊艳,更带著
难以理解的意乱情迷。
梁山伯老实地发红的脸在祝英台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他满心的涟漪。
用尽全身的力气,祝英台从梁山伯热烈的视线下移开了目光。
一翻身,将头半埋进棉被里。
「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
呆了半晌,梁山伯终於有了回应。「不客气。」
不一会儿,梁山伯在祝英台的身後躺下,也准备入睡。
听到??的衣服摩擦声,祝英台全身虚软的身体仍未平复。
不知他正在想什麽?祝英台忍不住想去揣测。
会是我祝英台吗?
会吗?
若梁山伯能看透人心,他必定能给祝英台一个肯定的答覆。
夜,深了。
※ ※ ※ ※
阳光像是得到恩赐般公平地披散在两人身上。
又是一个暖意盈然的午后,祝英台随意地靠在梁山伯的肩上小憩。
说是随意,可能并不恰当。因为此刻祝英台的心情并非平静无波。
除了树上的蝉鸣、沙沙的风声外,还有不知道是来自谁的心跳声在骚动著他的耳膜。
那是失去规律的律动,疯狂却浪漫。
是他的?还是梁山伯的?
还是......
两个人的?
而对祝英台内心的翻腾思绪毫无所觉的梁山伯只是一味地沉醉在自己纷乱的世界中。
梁山伯想著。
想著昨夜的事,想著昨夜的祝英台,想著他在烛火下微红的脸,想著他眼中闪烁的迷人
光彩为何带有他看不懂的讯息......想著......
想著现在靠在他肩上的友人。
一如既往,朋友二字。
※ ※ ※ ※
这天,被祝英台带坏了的梁山伯终於在良心不安下,把"封尘已久"的书本拿了出来,
才看了不到三行,又听得那把熟悉的嗓音响起。
「山伯啊,今个儿天气真好!」
不好的预感总是特别灵验,看来,他今天也看不成书了。
「英台,科举之日已近,我们也不能只顾著玩了。」记挂著母亲的期待,梁山伯对自己
的行为有著极重的罪恶感。
「山伯!我又没说什麽,你怎麽就以为我要找你出去玩呢?」祝英台佯怒地偏过头。「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
「啊?对不起!英台......我以为......」梁山伯刹时间涨红了脸,不住地低头道歉。「是
我该死!」
「嗳......」这下子反倒是祝英台感到难为情了,因为──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的确是要
找他出去玩的──为了『饯别』......
「山伯啊......」祝英台思索著该如何开口。
「嗯?」
「今早我收到家里捎来的一封信。」
「是吗?」梁山伯不以为意,然而祝英台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瞪大了眼。
「我爹叫我回去。」
「回去?」梁山伯茫茫地重覆著他的话,似乎不解其中的涵意,得多念上几遍才行。
「对。」祝英台的眼光敛成一湖深潭,深得透明却难懂。「回江州。」
「怎麽会?」梁山伯的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又像想到什麽似的振奋起来。「你要考试
啊!你忘了吗?我们还得去考试呢!」
「考不考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爹也就是知道这一点才叫我回去的。」祝英台黯
然。
「不重要?你说......不重要?」难道两人相处以来的这些日子,对他来说也是随时可
弃、毫不重要的存在?
梁山伯愕然,只剩下满腔的刺痛感,挥之不去。
祝英台则咬紧双唇,不发一语。
祝父之所以命令祝英台回去,皆因那名应随著祝英台上京的书僮回到乡下後,被祝家某
位家仆撞见,於是向祝老爷禀报。祝父大怒,因此修书命令祝英台即刻返家。
若是平常,祝英台并不会乖乖地听话回去,但这次看来父亲是非常生气,连祝英台都不
敢不听。
唉。
离别之事,祝英台不是没有想过,但......
这样的方式实在是太快了,太快了。
突然,梁山伯说话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希望他日相聚时,我们仍是能促膝长谈的好友。」
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这一套过於客套的辞令,从不善言辞的梁山伯口中说出来,既生涩
又令人心酸。
「是啊,我不会忘记你的!」祝英台的笑里多了点什麽,内心却像已被掏空了。
此刻,祝英台恍然大悟。
懂了为什麽自己总喜欢拉著这个呆子四处游玩,懂了为什麽自己总爱靠在他宽厚的肩上
睡觉,懂了为什麽自己总想要看他困窘脸红的糗样、他的笨拙、他的纯真直朴、他的毫
无心机、他的不善言辞、他的笑容、他的怒颜、他的发、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他的一切。
祝英台都忽然懂了。
连自己内心时而翻滚的莫名汹涌也都明白了。
明白得他想哭。
明白得他想立刻逃离梁山伯身边,却又想永远伴随他的左右。
人生,总是充满遗憾。
祝英台深深地凝视著梁山伯,眼神温柔的几乎沁出水来,梁山伯只是痴痴地望著他,任
那温柔揪紧他脆弱的心。
像个友人般潇洒地离别吧。
5
初冬。
位於长江中下游的江州竟早早地就飘起一片片的银白。
屈指一算,祝英台返家也已三个月了。
严格来说,他是被禁足了。
每天,无所事事的祝英台就这样凭窗望著那片刺眼的白。
建康也下著雪吗?
梁山伯有没有穿够衣衫呢?他还记得自己吗?他书念得好吗?......
每天......每天......
祝英台的脑中就只有这些。
古人说:「睹物思人。」
屁话!祝英台在心里暗骂一句。
他明明就什麽都没有,为什麽还是会想他?还想得如此疯狂、如此执著、如此不能自拔
?
「英台!」背後传来一声呼喊,祝英台在犹豫片刻後才想起声音的主人是谁。
「文才,你回来了?」无聊的客套话再加上无聊的表情和语气,令马文才的俊脸刹时垮
下。
「你发生什麽事了吗?别摆出那种死气沉沉的脸,才刚回来就想吓死我啊?」马文才不
住地上下打量著好友,眼神里还带著某种批判意味。
「呵,你恋爱了对不对?」
语不惊人死不休。
祝英台的脸违背了主人的意志而发红,马文才因而怪叫了起来。
「哇,看看你!还中毒菲浅呢!」马文才啧啧称奇,表情突地转为暧昧。「到底是哪家
的姑娘有本事让我们祝家的大少爷如此著迷啊?」
「放屁!哪里有什麽姑娘!」祝英台赶紧否认,脸部的温度却不听话地继续飙高。
「咦,不是姑娘,难道是公子?哈......」马文才促狭地道,恣意的笑声过後,发觉祝英
台僵硬的脸色。
「你......」马文才讶然地瞠目,惊疑不定。
「是啊。」祝英台苦笑著,笑得连心都痛起来了。「是公子。噢,不,只是个呆呆的汉
子。」
马文才看著他。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从祝英台的眼神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与平日的玩笑话不同,他晓得这句话在他心里的
份量。
「你觉得呢?文才。」祝英台仰起头,祈求从唯一的好友身上寻求答案。
是的,马文才是他唯一的好友。
而梁山伯,则是他的整颗心。
马文才默然片刻,尔後缓缓开口:「我从未喜欢过男子,所以不晓得该怎麽处理这种感
情。」
「......」
「但我知道,这种感情并不为世俗所容。」
祝英台一呆,随即又似无奈地点点头。
「这我知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
「你这般憔悴,就是为了那人?」
「......」
「唉!」马文才感叹地道:「无望的感情只会误了你啊,英台!」
祝英台不语,无声的泪却悄然滑落颊边。
这是自离别後的第一滴泪。
此时,祝英台心想:
还好......
还好梁山伯没有爱上自己......
还好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爱......
还好自己还不致於误了他的未来......
还好......
还好他说不定已经忘了自己......
※ ※ ※ ※
腊月。
身子一向健康的祝英台感染了风寒。
一躺,就躺了七天。这场病急坏了祝家上下大小,各地的名医都请过了,却毫无起色。
祝英台病恹恹地仰躺著,眼神落向窗外结冻的枝桠。
「咳咳......咳!」
「少爷,药煎好了,请趁热喝罢!」一名丫环小心翼翼地将汤药置於床前。
祝英台颔首,示意她离开。
听到门?上的声音後,祝英台叹了一口气。
喝药,有用吗?
连心都没了的人,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吧?
倦极,闭眼。
忽听得门外传来吵杂人声。
『想不到梁公子竟是小犬的至交,能亲临寒舍实在是荣幸之极!小犬他......』後面的话
大概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因此祝英台听得并不清楚。
不过已经够了。
听得够多了。
感觉到某人的脚步声已至门前,祝英台稍尽用力地扬声问道:
「谁?」
「我。」
一个祝英台日思夜想却不该想的人,一个祝英台满心盼望却不该来的人。
他来了。
梁山伯。
6
『希望他日相聚时,我们仍是能促膝长谈的好友。』
那是祝英台要离开时,梁山伯说过的话。
今天,梁山伯来是为了要实行这个诺言。
只是,再次相见,梁山伯已是新进进士之身。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没有改变的,只有两人瞳孔里映出的对方──映在彼此眼中的依旧只有对方。
「你过得好吗?」云淡风轻,一如祝英台自以为是的豁达。
「还好。」简单的两个字,省略了这些日子的魂不守舍、隐藏了自己想要忘却对方
身影而拼命埋首苦读的辛酸、只道出了不轻不重的两个字:还好。
还好他能够找到祝英台。
还好这次的重逢不再是梦、不用再於梦回夜半时猛然惊醒──
是的,还好......
还好......他没有忘记祝英台。
也忘不了。
「你怎麽都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难得梁山伯有了教训祝英台的机会,但他本
人却毫无欣喜之意。
「呵,只是小病啦。看你紧张的!」祝英台被雪染上一层苍白的唇逸出一抹笑意。
「还说小病!听你爹说......」梁山伯赶紧收住未完的话,在病人面前讨论他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