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回到帅营里,后边达清阿与他的弟兄就揪着三个旗兵进帐时。傅恒竟然没问什么,只教人看住他们,其他人回去休息,卯时全军集合。
一个时辰,过得很快。天色稍稍亮起来,卯时已到。
榻子还没沾热,一声号角响起,早已习惯于军号的士兵们一骨碌爬起来。行军之时,士兵们都是和衣而睡的,睁眼醒来就一身戎装,省时轻便。营地上,拆帐篷的拆帐篷,煮稀粥的煮稀粥,忙碌而有序,和着稀粥咽下干粮,踢倒石垒的简易灶,大军齐结完毕,不到半个时辰。
等着命令的当口,却见傅恒徒步走到将士们面前,身边没有战马。他朝后边挥挥身,"押上来。"
三个士兵被绑着押到全军前面,耷着个脑袋,精神委糜。
全军静悄悄地,惟呼吸之时一团团的白气,正消散便又是一团。
傅恒眉眼锐利,目光落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将士们身上,不轻不重地开口:"不愧是八旗子弟,身板儿精壮着,日夜兼程行进百里的你们都不觉累,还有精气神儿溜出军营找乐!你们三个,说,昨儿半夜都干什么去了!抬头,说话。"
三人抬起头来,都还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对上傅恒锐利的目光,不觉又垂下头去。
此时,一骑快马绕过大军近前,勒缰下马,停在参赞大臣舒赫德身边,跟他说了几句。舒赫德赶紧上前在傅恒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傅恒目光一缩,冷冷的目光瞪住他们,结了冰碴子似的,"怎么,一个个大男人,敢做不敢认?"
他这一说,左边上的兵丁接口说:"中堂您不也说了,我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就有需要。赶了二十好几天的路,兄弟们这不憋得慌嘛。"
"你!"做出那种天理不容的事,他还敢顶嘴了他!傅恒捏着拳头紧放在腿侧,极力忍着不挥出去,深吸几口气,问:"你,还有你们,都是哪个旗哪个营的,叫什么,任的什么职。"
队列前排中走出一高高瘦瘦,留着八字胡的参领,半跪请罪:"中堂,他们是卑职旗下的骁骑校,都是正蓝旗下人,左起巴图鲁,勒尔泰,哈赤。卑职教管疏失,请中堂降罪。"
傅恒点点头,"你是有罪,你管的好部下!前边只有一个小村子,没有妓院吧?你问问这几个畜生干的都是什么事!半夜闯进民宅强暴民妇,连十三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你们还有人性没有!"声音是用尽了气力吼出来的,众人何时见过他这般愤怒,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寒风也刮得越发起劲,几百面旗帜扑啦啦响着,跟要撕碎似的。傅恒顿了顿,扫视黑压压一片的将士,缓缓道:"入关后的日子过得是安逸了,安逸的生活最能把人的性子给磨去,啊,这小日子过得舒坦了,一个个都忘了本,忘记祖宗了!好的没学到,把那些邪的歪的淫的学了个全,镇日无所事事找事来消遣,这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你找的事别招来百姓的骂!偏生一个个大老爷们总爱欺人弱小,强占汉妇,把我们满人的脸都丢尽了!如今你们随我到这里来,我告诉你们,军规军纪就是铁打的,你们哪个要是犯到我手上来,谁求情都没用,一律军法处置!这三个人,犯得的什么规矩也就不用我再说了吧?伯容,你是兵部尚书,该如何处置你来定夺。"
伯容乃是舒赫德的表字。他一正面容,道:"擅离营地,强暴民妇,理应杖毙。乌尔登,身为参领御下不严,责三十军棍。"
"来人,行法!"傅恒正喝一声。
也不拖下去,就当着全军的面,拉下底裤露出白花花的光腚,粗大的棍子啪啪啪的起落,伴着哀哀的惨叫声,全军无不动容,垂下头不敢再看。
傅恒却是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你们还有谁要当成耳边风的,尽管以身试法!"停顿一下,继续说:"你们有多余的精力那很好,是件好事,这说明我们八旗子弟兵都是不怕苦累的。既然你们这么有精神,何不用着这股子劲去扫平叛军,我不敢打保票得到什么功勋,可你们一个个脸上也是件光彩!"
施完刑,把那三人草草埋掉。乌尔登却是驮在马背上,随着大军继续赶路。
第 14 章
时正隆冬,风一更,雪一更,大军的行进速度有所缓阻。
过成都,经天赦山,大雪愈紧,漫天漫地的雪在空中飞舞,积在枯枝上,落在小径上,飘入悬崖深涧里,一眼望去全是白。就是呼出的气团,也在眉毛眼睫上凝成薄薄的霜,
山路沿着深涧蜿蜒,雪后的路冰滑得紧,不过三里的地,先后已十多匹马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涧。马的嘶鸣,人的哀号,随着寒风卷上来,狰狞地撕心裂肺,凄厉可怖。饶是历经几次战役的老兵,也不由得双腿发软,脚下似踩着虚空不得踏实。
这么条狭路,退不得,原地驻营更不能,惟有往前。
全军下马步行,傅恒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崎岖的山道上跋涉。达清阿瞟了瞟山涧峭壁,黑乎乎的跟张开的大口一般,掉下去准没回来的。不及细思,上前与傅恒比肩齐驱,将他护在山道里边。走出没多远,忽觉脚下一滑,身子倾了半边倒向悬崖。好在他反应快,靠里面的一脚使力抓地,身子也平衡住。傅恒及时搭住他的手往里扯,倒把他自个儿撞得贴上山壁。
"中堂您没事吧......"
傅恒在达清阿的扶持下站直身,拍拍衣袖上的泥和雪,道:"这山路不比平地,又是冰雪封冻,你仔细自己的脚下便罢,我自会当心。"
行约三十里,向导言还有四十余里的路,这路段上可没得安营扎寨的平坦地方,得赶紧出去。这会儿方才正午,天黑前走出四十余里地不难,傅恒吩咐下去,加快脚程,也要注意脚下安全。到前边的路稍稍宽一些,侍卫怕傅恒累着,请他上马,他在底下牵着。傅恒摇头,"这里的每个人有谁不累,可他们照样得走。他们现在是我的兵,我自然得跟弟兄们同甘苦,要我一个人上马看他们走着,你说我这心里会好过么?怎么忍心啊!"
当朝大学士,嫡亲的国舅爷,与他们下边的这些人同吃苦,共跋涉,他们还有什么可怨的?话经人一个个传过去,将士们无不抖擞精神前行。
这一些,傅恒不会写在折子上,只把那地势天候官声民情如实禀报。他折子里说的不轻不重,然也能看出这一路的艰险。远在京城的天子见及奏折,以傅恒率师远征,公忠体国,殚竭悃忱,纪律严明,行军迅速,兼办一切咨询机务,常常彻夜不眠,一秉丹诚、心坚金石,劳瘁超伦,先是命部优叙,部议加傅恒太子太傅衔,特命加太保衔。上谕至军中,傅恒赶紧上疏固辞,但皇帝不允。
十二月十八,军队如期抵达金川营中,岳钟琪派了兆惠十里外相迎。
兆惠于雍正九年初登仕途,乾隆九年升至刑部右侍郎,然他并不精于刑名,十一年受到处份,十三年又因定拟潘文清一案罪名过轻,部议革职,得旨从宽留任。后经傅恒推荐,兼管户部侍郎,不久即奉命往四川前线,为大军督运粮饷。抵川后,兆惠显出办事干练之能。见及卡撒周围山梁、色尔力等路贮藏的军粮仅够两月之用,就近自崇德、牛厂和美诺等地的存粮调运过来,以备军需。同时,他细细察视了清军的情状,上疏朝廷披露其弊端:"臣观军营诸将惟护军统领乌尔登、总兵哈攀龙勇往,副将下颇多庸员。又闻各省派兵时,将备间以家丁冒名粮,或占额兵役使。"皇帝对兆惠的题奏很是赞赏:兆惠所奏,俱属公论,可告之经略大学士傅恒秉公澄汰,以归核实。
傅恒一路奔赶,加之时时彻夜不休,底子也就虚下来,前天半夜里受了风寒,手下侍卫又是煎草药又是煮姜汤,总算是缓解了病情。
与前来迎接的兆惠寒喧几句,到驻营时已然疲乏。但岳将军率部下出营接风,他万不能失礼,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间未有差池,不过岳将军也是活了五六十的人了,瞧出傅恒的倦怠,亲自领他到收拾好的屋子里歇下。
这一睡就是一夜,次日辰时傅恒才睁的眼,是被屋外的闹哄吵醒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皱了皱眉头,穿戴好盔甲出门,看到的是自己带来的几个兵与岳钟琪麾下的人吵嚷,还动手打起来了。边上围着百来人起哄。
"你们在干什么?"
不轻不重的声音,听在岳帅的人耳中是没什么,可一路与傅恒奔赶来的人却是立时僵住。在傅恒冷冷的注视下,几个与人动手的旗兵垂着头半跪下来:"奴才愿领军法。"
"中堂,"在一边旁观的几个侍卫到傅恒跟前急道:"他们这是......"
傅恒抬手止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触及军法已是事实,你们自己领罚去吧。"
那几个人倒是硬气,二话不说就往执法处走去。把那岳帅的部下惊在原地愣愣看着傅恒。
他们与那几个旗下人并无什么仇恨,不过是见新到的经略过辰时还在睡觉,就跟弟兄们嘀咕几句--国舅爷就是国舅爷,派头与别个就是没法比。上战场有大内侍卫保护,把个户部尚书作了自家的府丁,真真是前所未见的主。身娇肉贵的经不起风吹霜打,这都睡了六个时辰了他还没醒,不如滚回家里还有锦被银裘暖着,娇妻美妾抱着,图个享受去......几个人笑嘻嘻的,声音也不大,不想迎面就让人一拳砸过来--我叫你狗日的嘴巴里不干不净!
都说旗下人瞧不起汉人,其实汉人也未必就看得起满人。那些驻外省兵营的旗兵不在少数,也是自我意识优越,为数不少的人把欺凌汉人作一大乐事。对这种人,不只汉人恨他们,也有许多满人看不惯的。
他们可都是随岳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的,胆子大,脾气也渐长,这会儿叫人迎面给一拳头,岂肯善罢甘休。就这么吵将起来。
吵吵打打中多少明白回事,就是这些旗兵非常敬重他们的经略大人,不许任何人有诽议。
这可稀奇了,不就一个娇贵的外戚嘛,又以文职见长,慢说指挥攻敌,是否懂得带兵还成问题呢!他们说便说了,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眼前的最高指挥使,身材不甚健壮,只是修长挺拔;饱满柔和的天庭,浓淡有致的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在尾角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但算不上完美,嘴巴紧抿着,浅浅的唇色就跟他的眼神似的,冷冷淡淡。分开来看都不怎么样,凑在一起,竟显得异常顺眼,耐看。不是文人的纤弱,没有武人的粗犷,眉宇英挺中掺和着温雅,骨子里却是天生的贵气,只往那静静站着便压得人慌神。
傅恒没让把人拉下去,也没训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你们是不知道军纪还是怎么着?在军营里滋事打架,该领什么处分不用我来说吧?"
几个人不知是慑于他了无痕迹的威严,抑或是慑于军纪,先后也去领罚。
即使是封冻的天,傅恒还是习惯用冷水洗漱。
达清阿也将方才的闹哄起因说了,傅恒先时没吭声,接着吩咐他取些膏药给他们送去,包括那几个汉兵也一样。军中闹事,再轻也得杖刑二十,还不得皮开肉绽了。
中军大帐就在边上,岳钟琪一早就离开驻营,怪道他没有出来止架。傅恒趁这会儿啃着干粮就白开水,对咕噜直响的五脏庙算是有个交代,也把岳钟琪给等回来了。
自有清入关,最重的便是礼节。
傅恒是钦命经略,此处的最高统帅,任岳钟琪是三朝老臣,出生入死的将军,也得朝他行礼。傅恒赶紧托起他,注视这个白发将军,不由地肃然起敬,道:"岳将军,您是三朝老将,是我素来钦佩的长者。昨儿我是代天受礼,礼数所致不敢妄推。既然礼毕,打今儿起,我是再担不起您的礼节,您请随意。"
岳钟琪什么世面没见过,加之当年受年羹尧一案牵连,出来后的脾气改过不少,学会了谨慎待人。傅恒说的亲切,他是越发谦恭,还是以军人之礼敬持,"经略大人,您请上座。"
"岳将军,都说军中的汉子性子最是爽直,凑巧我也不喜这些繁文缛节。我看还是直接说说我军眼下的情形吧。"傅恒也没再跟他客套,坐在矮木榻上,要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你在这边时日久,我这初来乍到的什么都清楚,还是要先听听你的看法。"
岳钟琪原还垂着的目光忽的瞟向他,见及他的诚恳之情,眼角的皱纹不由加深,微微笑了笑。早听闻这个年轻的中堂大人是出了名的温和谦恭,在朝中时也照过数面,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成了自己的上宪,只要他能听进自己的话,这场仗就不难打赢。
"我们的军中有奸细。"
一上来就是这么直白的话,傅恒微一愣,旋即正色道:"如果岳将军确定了,何不立即捉拿?"
这一回到岳钟琪愣住,傅中堂这是信了他么?盯着他好半会儿才回神,挥退几个部下,说:"我怀疑是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弟良尔吉,及其嫂阿扣。自莎罗奔杀死小金川土司泽旺之后,这叔嫂俩便降入我军,说是要为兄长丈夫报仇,愿做我军攻金川的向导。依臣看来,他们肯定有问题,张广泗他们却极为信任这二人,以致后来屡战屡......这便不说了,如今好了,这二人都在我的看管中,只要看紧了,谅也折腾不出花样来。"
"为何不杀了?"
"一时还没有证据。"
傅恒凝思一会,摇头,"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终究不妥,先不论是否还有接应的,就是看管起来也费事。要是让他们得了军情报到莎罗奔那边,我军损失必甚,倒不如想个法子除去为上。"
这般平平淡淡的语气,哪像是要人性命的狠毒。岳钟琪微惊,偷眼瞄去,他还是平常的温和容颜。不由得这位三朝老将心里直发寒,真不愧是最接近帝王的人,心思就是比众深沉,就连杀人,也是淡漠的好似在谈论天气。
都说傅恒是个忠厚之人,其实都被他的表相给蒙弊了。当今的那位可是个绝顶聪明的主,眼前这个红极当朝的年轻权贵又是圣上一手培养陶成,他能不深谙官场之道么?如今形势明摆着,皇帝早晚要把他推上风口浪尖,身负厚望的傅恒,若只凭着忠厚谦逊,实难在诡谲突变的官场中善存。
定了定神,他问:"不知中堂大人可有对策?"
"岳将军有何想法?"
"臣是愚笨老朽,脑袋里早跟灌了浆糊似的,要有法子,早就对这双狗男女下手了,还留着他们来费神?中堂您点子多,只要吩咐下来,臣一应照办。"
人老成精这话确实不假,像岳钟琪这样耿直的将领,历经大起大落之后,也对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起了疑惧之心。现在的他,只管把兵带好,把仗打好,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有人顶着更好,他落得个轻松。
傅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边却条理分明地说:"我的意思是,诱敌上钩。"
第 15 章
傅恒没有说如何诱敌,而是带了两个侍卫,由岳钟琪及其副将总兵等人作陪,在屯驻之地走了走。
清军的驻地处于当地土民市肆中,分乱而不能连成一体,兼地形狭隘,左右山巅为敌所控,与高居山梁上的敌军战碉相望,不占地利。这原是张广泗的主意,处其民市制敌于民心,营垒相近利于作战。后讷张二人发西北路军及逮赴京城鞫问,岳钟琪接上谕,得知傅恒经略大金川军务,驻兵便不曾迁移。说好听点是等待上宪使令,要说白了,他是不愿再担干系。京里派来的指挥使是一任不如一任,还总爱自作聪明,把他的建议当成耳边风。仗打输了,上边的震怒饬斥少不了他这一份,这场仗是越打越窝囊!他多次上过密折,朱批的意思没多大差别,大致就是金川必须攻克,并先后派来庆复、张广泗,连堂堂一国宰辅的讷亲也来了,结果仗打成什么样了?这回更有的瞧,把个养尊处优的国舅爷给他送来了!他实在想问问皇帝,把这场战争当作什么?以为大清现在富足了,大把大把银子往里扔都不心疼是吧?以为大清人才济济,死上区区几个中堂宰辅不足以撼摇国基是吧?以为大清不乏人力财力物力,这场仗干耗下去就是胜利是吧?打这种烂仗,可把他给憋屈的,真就有撂挑子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