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又开口了。于庭回过神来,强迫自己专心听。
「没有目击证人吧?」
「没有!」他迟疑了半晌又说:「不,其实有一个。」
「怎麽不杀了他?」
即使人在几百哩外,依然可以感受到梁叔的不快。他後悔自己刚才说了实话。「因为他是有名的大人物。」
「他妈的!到底是多有名?」
「有名到倘若杀了他只是有害无益呀。」
梁叔重重叹了口气後说:「或许我们可以从中牟利。」
于庭贴紧话筒,不想被旁人听见。「勒索吗?我看这事不成。戏子抽鸦片并不是什麽大新闻。」
「戏子?」梁叔语气一紧。
于庭暗自咒骂自己的愚蠢。「是唱京剧的。」
「男旦?」梁叔有点受了惊。「你是说程蝶衣吗?」
于庭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不清楚蝶衣是不是所谓的旦或是其他别的什麽,不过蝶衣的确看起来很娇柔,优雅又漂亮。
「是的。」于庭说。「是男旦。你听过他?」
「我看过他一次。」梁叔话音清脆。「他很有才气。你应该......」梁叔顿了一下继而叹口气道:「我的意思是,于庭,你应该确保程先生对这件事能够保持缄默。」
「我知道。」于庭尽量保持语气平和。「你要我让这只画眉永远唱不了歌,还是......」
「让他飞不了就行了。」梁叔又突然说:「我最不喜欢做的太过分,于庭。如果那只画眉已经被关在笼里,那麽再让他唱不了歌岂不太残忍?!我要你确保鸟笼的门锁的紧紧的。别让他飞走了。」
07
于庭晚上跟阿年出去花天酒地,想起梁叔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於是想办法让自己放松。结果却大醉一场,比过去这六个月来的任何一次都还要严重。他看到阿年在跟一群漂亮的妓女讲价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一想到要逢场作戏心里就兴起一股厌恶。他手开始发痒,急忙伸进衣服想要找那副手套。他觉得自己今晚没办法碰任何一个女人。
当阿年揽著那群女人走向自己,于庭突然站起身走到外头去。外头的空气很冷,冻得他的皮肤绷紧,头也痛了起来。他倚著小巷子里的墙,开始呕吐。
阿年跟了出来,走到他身旁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没事。」于庭说谎。他用手背揩一揩嘴,嘴里的酸臭味令他不禁作了个鬼脸。「你......先进去吧。」
「这里的妞儿很不错喔。」阿年说道。「可别耽搁太久啊。」
于庭点点头,挤出一抹笑。
阿年才刚踏入妓院,他立即转身离去。他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他只想要片刻的清静,在这陌生城市里和他锺爱的枪相依偎。
一开始他走得很快,深怕阿年会从後头赶了上来,说服他回去喝酒玩女人。他专挑阴暗处走,还刻意绕了好几条路,後来才开始放慢脚步。起初,寒气冻得他骨头发酸,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于庭心想至少一人独处也挺好的。
他半醉半醒地閒逛了将近一个钟头。街上有家戏院,正门挂著一排排红色灯笼,在晚风中悠来荡去,还有一串灯泡耀眼过天上的星星。他对这样的画面感到好奇,又被灯火的温暖给吸引,不自觉走了过去。等靠近了些,才瞧见有个名字挂的比其他人的都还要高:程蝶衣。
一旁守门的带著警惕的眼神看著于庭。他一一端详著墙上玻璃柜里头镶著的照片,都是一些戏子上妆前後的肖像,在各种不同演出场合拍的。他看到现正上演中的戏码是霸王别姬。他看到程蝶衣。不会错的,就是那天在鸦片馆中看到的那名年轻男子。照片中的他冷淡傲慢,彷佛瞧不起那些盯著照片看的人。
于庭继续浏览旁边的其他肖像,其中一张是程蝶衣扮成杨贵妃的样子,还有一张是虞姬。他看起来优雅漂亮,但脸上依然是自负的、疏远的。于庭还是比较喜欢他在鸦片馆中的样子,至少他当时看起来比较真实。
于庭在肖像前逗留了好一会儿,直愣愣地盯著蝶衣那张迷人的微愠的嘴,忽然打了颤。他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天气冷。
08
紫禁城後头挨挨挤挤地错落著一大片胡同,希于庭就住在其中一间,与其他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天井。孩子们最喜欢跟在他後头看著他到井边泼水洗脸。头一次他弄不清楚他们为何对自己这麽感兴趣,第二次他就懂了,原来是每当他脱下上衣,就会露出那把塞在腰带里的枪。
枪战之後的隔天早晨,他坐在小房间里打算读一篇旧报纸上头的连载武侠小说。武侠世界令他费解。大侠不仅一视同仁地拯救所有人,还对坏蛋有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不可置信的。记得小时候曾经想要当英雄,不过後来战争改变了他的梦想。他想大概真的有人在战场上是英勇无匹吧,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遇过这样的人。
耳边传来庭院里小孩子的嬉闹声,这吵杂声并没打扰到他。他放弃那篇武侠小说,翻了页,瞥见一篇有关戏院的小报导。他看见里头提到程蝶衣这名字,於是开始细读了起来,末了把报纸给丢在一旁,蓦然感到心烦。
他把手覆在眼上,思忖著今天是否应该买回上海的车票,不去管梁叔对他的期许了。
外头的孩子忽然静了下来。接著门口传来敲门声。
于庭站起身,稍有不悦。阿年跟约他的是午饭时间,现在还早呢。也没其他客人要来访啊,可不要是警察才好。
一打开门就看见程蝶衣站在庭院里。身穿那件浅绿滚边黑色丝绒斗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昂立在一群肮脏小麻雀里的天堂鸟。
蝶衣优雅地颔首,向于庭打声招呼。「你好。」
于庭看著他,心中五味杂陈,疑心、不安且困惑。他伸手握住枪托定了定神。「有什麽事吗?」
「我想跟你聊聊。」
他站到屋子外望了望庭院四周。小孩子们挤作一团用充满好奇的眼睛盯著他们看。于庭瞪了小孩子一眼然後望向蝶衣。「你是怎麽找到这儿的?」
蝶衣微微一笑。「我有门路。」
在大白天里,他看得出来蝶衣的确长得很漂亮。戏院外的照片没有他本人来的好看。他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眼睛里闪著神采,皮肤如桃子般柔嫩,丰满的双唇极其诱人。蝶衣知道于庭在打量自己於是给了一个领会的微笑。
「若是我不想跟你谈呢?」于庭说。
「喔,你会愿意的。」蝶衣张大了眼睛。「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谈。」
「为什麽不能?」一开始的诧异似乎已淡去,于庭开始感到有趣起来。程蝶衣这人有点跋扈,他可不想迎合这样一个被宠坏的戏子的怪念头。
蝶衣往胡同里四下望了望,残破不堪的景象令他不禁打了个颤。「应该......还有其他舒适一点的地方比这里更适合我们谈话才是。」 于庭看著旁边的小孩子挨挨挤挤越靠越近,他可不想让他们偷听到什麽。
就为了这个原因──不是因为蝶衣的建议──他同意了。「好。」他说:「我们走吧。」
09
两人来到街尾叫了辆黄包车。蝶衣前倾著身子在给车夫指点方向,朗朗晨光照在他的丝绒斗篷上。蝶衣背靠了座,于庭把膝盖往一旁偏斜著。位子又挤又窄,两人的身体碰在了一起。
于庭假装不在意。他看著街上的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不禁思忖南方的天气是否也这样冷。他全身上下唯一感到暖和的就是大腿上蝶衣的斗篷摩擦著的地方。
过了一阵,蝶衣开始聊起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就是当女人感到害羞不自然时会聊的那些。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听著,偶而点点头。他不在乎蝶衣说了什麽,只是纯粹喜欢听他说话。
不抽鸦片的时候,蝶衣的声音轻柔悦耳,甚至有点作态。于庭听著蝶衣说话时经过修饰的抑扬顿挫,恍然大悟这男人的真实声音已经因为多年的唱戏而变了样。他既感到著迷,却又觉得悲伤,因为蝶衣已经无法不藉著特殊的发声方式来发出最原始的喊叫了。
黄包车拉著两人来到天坛公园。公园旁的大树正进入休眠时期,松树、柏树和槐树,光秃秃的黑色枝桠直耸入天。蝶衣领著于庭走入大碎石子路旁的林子中。若不是因为有时会看见天坛在阳光映射下闪著或红或黄的光芒,两人彷佛离这城市好遥远。
树上传来鸟鸣声。于庭抬头四处梭巡它的踪迹,终於发现鸟就停在一棵高高的树枝上。是只小鸟,蓬松的羽毛抵御著寒冷。鸟鸣清亮婉转。他不明白那鸟为何在唱歌。
蝶衣在石子路上半走半跳著,来到他的前方,又转过身来,身上的丝绒斗篷旋了开来。蝶衣俐落地倒退著走,开口问:「你叫什麽名字啊?」
于庭怀著戒心。「我为什麽要告诉你?」
「我想知道。」
「我若告诉了你,你可能会去告诉警方。」
「我为什麽要那麽做?」蝶衣蹙起额,脸上是不造假的困惑。
于庭反倒不明白了。蝶衣似乎对现实社会没有太多的理解。他心想是否鸦片烟让蝶衣昏了头,又或许戏子是天生的疯狂。这样的想法令他想笑。
蝶衣微倾著头,眼神锐利起来。「你在笑我麽。」
「我是在笑你没错。」
「这样很没礼貌。」蝶衣噘起嘴。「你不能既不告诉我名字又要嘲笑我。我不允许。」
于庭回答:「希于庭。这是我名字。」
「这样才对嘛。」蝶衣来到于庭身边并肩行走。很有礼貌地问了:「你觉得北京怎麽样?」
「我不喜欢北京。」他的回答简短俐落。
「哦。」蝶衣顿了一下复又说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呢?」
于庭眉一挑,心下觉得这对话很诡异。「上海。」
「可是你没有上海腔啊。」
「你耳力还不错。」
蝶衣忽然感到慌乱,彷佛于庭的这句话太过恭维他了。两人顿时陷入一阵沉默。风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流窜,飒飒作响。
「这他妈的啥鬼地方,冻死我了!」于庭不禁抱怨起来。
蝶衣解下斗篷递给他。
于庭看著他。「你干嘛呢?天气很冷。赶快穿回去吧。」
「我不冷。你穿吧。」
「这......不太好吧。不适合我。」
「可是它能御寒。」蝶衣坚持著。脸上的表情有点焦虑,彷佛天气冷是他的过错。他又把斗篷递了过去。「你还是穿著吧。」
于庭伸手拿了,嘴巴还在低咕著。斗篷比他想像中来的重。他可以闻到蝶衣的气味。缎子衬里还是暖和的,布面是最柔软的那种绒毛。于庭忽然不想穿了,很想就这麽静静抚摸著它。可是他察觉到蝶衣的目光,於是披上斗篷,束紧了系带。
蝶衣很开心地笑了。「看,果然适合你。」他抚著掌露出欣喜的表情。「你人长的这麽俊,应该多穿些丝绒或者绸衣。看起来会温文儒雅多了。那些洋鬼子的便宜货色让你显得刚硬粗犷,一副不可亲近的样子。真是太可惜了。」
于庭一脸迟疑地看著蝶衣。他不记得被人称赞过长得好看,至少没有一个男人这麽说过他。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索性就不搭腔了。他把目光从蝶衣那双炯炯有神、注视著自己的眼睛上移开,佯作欣赏身旁的松树。
10
蝶衣冷不妨地问了下一个问题,让于庭措手不及。
「你那天为什麽不杀了我?于庭。」
于庭脸上是好奇的表情。「这麽说你是记得罗。」
「鸦片毒性是挺强的,但还不到能使人失忆的地步。」
「到底抽烟片有什麽好?」
蝶衣一脸惊愕瞪著他问:「你说这话什麽意思?」
他耸耸肩,肩上的斗篷在动作中滑动著。「我认为不管是哪一种毒品哪一种瘾头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要沉迷其中,好忘掉那些过往的创伤。」
「我不是瘾君子。」蝶衣马上接话。
「你当然不是。没有人是。这你是最清楚的。」
蝶衣生气了。「你在嘲笑我。」
「我是个走私鸦片的。我嘲弄的是上帝的存在。」
蝶衣双手环抱在胸,瑟缩在寒风中。「你不需要这麽残忍。」
于庭苦笑。「这不算残忍。」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什麽才是真正的残忍,不过......」
「也许我会喜欢听呢。」蝶衣接下去说。「你刚刚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你不杀我?」
于庭一直没答话,直到两人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那条路环绕著天坛的斑驳红色外墙。「是我的兄弟阻止我的。」
「所以你原本真的想杀我。」蝶衣不禁打了个颤。他身上的天蓝色丝绸长袍随风飘动,彷佛水起涟漪。于庭突然觉得蝶衣看起来很脆弱。他心想是否该把斗篷给还回去,如果让一位男旦失了声那可不妙。手拨弄著系带,犹豫不决。这局势有点诡异,蝶衣正在询问为何要救他的命,而自己却思忖著要救蝶衣的嗓子。
于庭说:「因为你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怕,所以我才没杀你。」
蝶衣笑了。「我可是在发抖呢。」
「那只是......」
「兴奋。」蝶衣的眼里燃起激情,继而把目光移开。「有的男人喜欢那样。毕竟,恐惧和淫欲只是一线之隔。我想你应该知道这种事。」
于庭那拨弄著系带的手垂了下来。「我为什麽应该知道?」
蝶衣突然抬起头。「你是个军人。我看得出来。」
「怎麽看?」
「因为我是军人的女人。」
于庭停住脚,一脸疑惑地看著蝶衣。
「或者我应该说,虞姬是将军的女人。」蝶衣更正自己的说法。「我就是她,你知道的。每个人都这麽说。我是虞姬的化身。」
「那是戏。」于庭悠悠地说。
「戏是真实的。」
于庭哼了一声。「在我,不是。」
蝶衣看著他。「于庭,那什麽才是真的?」
他感到不自在。「我的枪。依令行事。在大团体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瞧。这不是跟唱戏一样嘛?!」蝶衣得意地说。
「不一样。」
「一样!」蝶衣站在于庭面前抬眼盯著他看,眼里有愠意。「我们都不是活在真实世界里。我们是与众不同的。我们是特殊的......」
「我们是被多数有教养的人给看不起的。」
「不!」蝶衣像个孩子似地重重往地上跺脚。「是有人瞧不起我们没错,可是大多数人是钦佩我们的。我们是他们的幻想。我们能让他们去做、去相信那些以往认为不可能会实现的事情。我们是他们的梦想。」
于庭看著蝶衣,既佩服又觉得有趣。「你真是疯了。」
「相反的,我是你看过脑子最清醒的人了。」蝶衣轻蔑地说。他的脸陡然一变,从原本的傲慢转为调情,伸出手摸著斗篷系带说:「今晚来看我唱戏。」
「为什麽?」
蝶衣垂下眼。「因为我想你去。」
「我不喜欢听戏。」于庭直率地说。
「你会改变想法的。」
于庭冷哼一声说:「你还真是傲慢哪!」
「我是吗?」蝶衣抬起下巴,眼神里挑衅意味浓厚。「你今晚来看戏,然後再告诉我,我很傲慢。」
于庭考虑了半晌。看看墙上斑驳脱落的油漆,又瞧瞧地上枯萎的松针,终於开口问:「我可以带朋友一起去吗?」
「是女的吗?」蝶衣语气有点尖锐。
于庭点点头。其实他本来想的是要带阿年一起去,可是蝶衣的语气让他突然改变主意。「是女人。」
蝶衣的脸有了细微变化,像一池吹皱的水瞬间荡漾开来。不一会儿又恢复原来的镇定,但刻意的冷淡态度是骗不了人的。「你想带谁都可以。」他快活地说。末了,又加了一句:「我早该知道。」
「什麽?」于庭皱了皱眉。「你早该知道什麽?」
蝶衣迟疑了。「我早该知道你不会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蝶衣。」他老实回答。
「我什麽都是,也什麽都不是。」蝶衣说。他的身子战栗不已,让于庭想起他那天在鸦片馆的样子。「你想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我在大环境底下照著指令行事。早上我还活著,晚上可能就会死去;不过这都是假的......」
于庭解下斗篷披在蝶衣发抖的肩膀上。「听起来跟我的工作没两样。」
蝶衣转头看著他。「瞧,我们果然互相了解。」
于庭笑著摇摇头。r
「你不这麽认为吗?」蝶衣拢了拢斗篷,脸上的表情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