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不见人影。
于庭坐起身,忽然一阵头疼欲裂,他不禁皱起眉。摆放鸦片器具的托盘上有一杯开水,于庭心怀感激地喝了它,开始觉得清醒些。他眨了眨眼,往四下里环顾。
那只白猫蹲坐在地上盯著他看。于庭对於自己的裸体感到有点难为情,拉过床单盖在身上。猫发出喵喵声,来来回回摇著尾巴。
他心想猫是否饿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蝶衣?」他大声叫著,直觉的想到蝶衣应该听不见他。
猫又喵叫几声,然後伸伸懒腰,走开了。
于庭开始整理起床上的那堆纠结的衣服。他起床慢慢穿起衣服,对於头疼感到有点心烦。他的肋边一碰就痛,那是昨晚蝶衣的膝盖紧紧压在上头所造成的。
晴朗的早晨带有寒意。于庭在阳光底下眯缝著眼走下阶梯来到庭院。阳光刺眼令他难受,想要回到屋子里,可是他得找到蝶衣才行。他不知道蝶衣跑哪儿去了,就算他翻遍个北京也要找到他。
他不用走太远就能找到蝶衣。
于庭走出大门拐了两个弯就看见蝶衣和一个男人站在小巷子里,好像在吵架。于庭看著他们,想要听清楚谈话内容,可是风吹走了他们的声音。於是于庭只好观察他们的姿态。蝶衣垂著头,垮著肩膀,一副受挫的模样。手里握著那把枪,像护身符一般抵在胸前。蝶衣甚至连看都没看那男人,整个身子缩在丝绒斗篷里,好似陷入痛苦中。
那男人高大魁梧,脸上线条刚硬粗糙,声音和动作都显得夸大。他说的话似乎伤了蝶衣,蝶衣整个身子是垮著的。蝶衣的痛苦反而更刺激那男人,男人伸出双手彷佛要摇醒蝶衣。
于庭看够了。他走进巷子,蝶衣看见他,心下感到宽慰,或许还有那麽一点内疚。
「蝶衣,你还好吗?」于庭问道。
「你是谁啊?」那男人盘问道。
于庭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那男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不想深究,反正不重要。
「他在骚扰你麽?」他问蝶衣。完全不理会那男人。
「喂!」那男人开口了,觉得受辱。
蝶衣垂下眼,既无辜又无助。「他一直在打扰我。」他轻柔地说。
蝶衣的语气是果断的,话里有话,可是于庭没听出来。他只听他想听的,光是字面上的意义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许可。
于庭马上揍了那男人肚子一拳,男人痛地弯下身,于庭再补上一脚绊倒他。男人瘫软在地上,双眼圆睁充满震惊。于庭在男人胸上重重踩了几脚,复又抵住他喉咙。
「你要是再骚扰他,」于庭老练地给出警告。「我就打断你脖子。」
「不!」蝶衣大叫,拉住于庭的上衣。「别杀他。」
那男人在咳嗽,唇上有著斑斑血红迹子,发出绝望的呻吟。
蝶衣又更靠近于庭,恳求地望著于庭。「别伤害他。」
「可是他让你难过。」
「是,」蝶衣垂下目光。「但他下次不会了。」他边说话边转头瞪著地上的男人,语气变的强硬。「你不会再来打扰我了,对不对,小楼?」
小楼还在咳嗽。他哑著嗓子开口说话了:「不是我让你难过。是你自己造成的,蝶衣。」
于庭的脚再度抵住小楼的脖子,想要让他发不出声。e
「不要。」蝶衣说道。他退後几步,彷佛对两人的作为感到厌恶。他一手摸著头说:「不要伤害他。」
于庭拿开脚,但目光还在小楼身上,如果蝶衣改变心意他就会再度发出攻击。他看著小楼侧过身,边呻吟边吐出大口的鲜血,对於这样的结果于庭感到满意,於是他离开那受伤男人站到蝶衣身旁。
他们离开巷子往屋子走。蝶衣脚步缓慢。于庭想起枪还在蝶衣手上。
「你不需要枪。」他边说边伸出手想要取回。
蝶衣把枪紧紧握在胸前,防御的样子。
「这枪保护不了你,」于庭说道。「里头没子弹。」
蝶衣停了一下复又说:「不要紧,这只是个象徵。」
「什麽?」于庭皱起眉。
「就像在戏台上,」蝶衣回答。「项羽的剑是假的。那只是一片薄金属,或许连纸片都削不断。但对观众而言,那是把真的剑。锐利的足够割断虞姬的喉咙。」
「那是戏,不是真实人生。」于庭尽量耐住性子说。
「难道你不曾拿枪指著人,威吓对方要照你的意思去做?」蝶衣一扫刚才的沮丧,开口问道。
「我做过。」于庭乾巴巴地回答。「三次。都是对著你。」
「这就是象徵,不是吗?」蝶衣面对于庭,双手依然端著那把枪。「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
于庭低头看著蝶衣,内疚夹杂著欲望与困惑在脑中盘旋。「我是想杀你的,」终於他还是说了。「至少头一次是如此,可是我终究没这麽做。」他顿了一下,有点发窘,开口问:「昨晚,当......你说要我杀了你,你是认真的吗?」
蝶衣低下头笑得差点岔了气,于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当然不是真的。」他很快地说。「我是在跟你玩儿的,是作戏。」
「我以为你只在台上作戏。」
蝶衣的脑袋稍稍往後一仰,定定看著于庭。「我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戏。」
20
于庭顿时感到困惑,差点忘了两人刚刚的谈话。蝶衣的唇柔软丰满,不点而朱,带有情欲与危险的味道。于庭想要在这街上吻他,可是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他知道蝶衣不会介意,那麽他又何必怕呢?在这里没人认识他,而他很快就要离开了。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于庭靠近蝶衣,弯下身吻了他。
蝶衣向後退一步,抬起手示意。「别在这儿,」他说。可是他脸上的表情明显表现出对於于庭的主动感到欣喜。「太多人了。」
于庭往四周看了看,只瞧见一位老婆婆一脸好奇地盯著他们,而小楼也从巷子那头时不时地探出头来。
「我想吻你,」于庭坚定地说。然後把蝶衣拉到自己怀里。
这一次,两人倾注同样的热情,表达同样的渴望。当两人分开时,蝶衣舔了舔唇,舒了口气。
于庭瞟了一眼那两位观众。老婆婆依旧大方坦然地盯著他们,而小楼已经走了。蝶衣显得很高兴,于庭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
他皱著眉问道,「那男人是谁?」
蝶衣眼神里有著责备,但依然不说话。
两人静默无言地走进屋子,来到睡房。猫在枕头上睡得沉,就连于庭在它身旁坐了下来它还是丝毫未察觉。
蝶衣还拿著那把枪,彷佛深受吸引。他在墙上的照片前来来回回踱步著,把枪当宝贝似的紧紧握著。
「这把枪可以给我吗?」蝶衣边问边把玩著枪。在蝶衣嫩白的手的衬托下,枪显得笨拙难看。
「你为什麽想要?」c
「我的爱人通常都会送我礼物。」
「我们不是......」于庭说到一半停住口。他原本想说他们不是一对爱人,可是又觉得是。这样的想法令他错愕,索性不说了。「你想要什麽,我会买给你。」
蝶衣噘著嘴表达他的不悦。「我不要你买东西给我,我自己可以买。但礼物就不一样了。」
「是吗?」于庭皱起眉,不太理解这样的逻辑。他想著女人好像都喜欢珠宝、礼服、皮草之类的。可是蝶衣不是女人,而且蝶衣裹著皮草的样子会让自己想要跟他上床。于庭觉得窘,轻咳了几声,向前挪了挪身子。
「曾经有个男人用一把剑换取我的初夜,」蝶衣轻描淡写地说。
于庭看著他,对这事感到讶异。「什麽?」
「一把剑。」蝶衣说道。「一把很珍贵、很古老的剑。很漂亮。」
「那把剑呢?」
蝶衣微微一笑。「我把它给了我爱的男人。」
于庭一时无法思考。看著枕头上沉睡的猫,他伸出手去抚摸它。猫醒了睁开眼,对著于庭发出嘶嘶叫声。
于庭把手放在蝶衣大腿上,隔著深蓝色稠衣抚摸搓揉著。
「可以给我吗?」蝶衣讨好地恳求著。
「好。」于庭的回答也吓了自己一跳。「就给你吧。」
蝶衣发出一细微的满足声,然後趴在于庭的大腿上,双手像藤蔓一样箍住于庭。
「还要一颗子弹,」蝶衣轻声说著。「给一颗就好。没有子弹的枪能有什麽用?」
于庭扶住蝶衣。「这只是象徵而已。」
蝶衣把脸埋在于庭的肩膀。「我讨厌象徵。」
21
下午他们去逛了市集。蝶衣静静走在于庭身旁,好像幽魂一般。他们到一家小餐馆吃了炒三丝,然後漫无目的随意看看路边的商店、市场。于庭买了一副黑色皮手套,连钱都还没付就迫不及待地戴上。
在市场的一家小布店里,于庭站在一旁等著蝶衣慢慢挑选绸缎。布料颜色很鲜豔抢眼,蝶衣一块块抚摸著,彷佛从中汲取力量。早上与小楼的会面让蝶衣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于庭想要让蝶衣的心情变好一点。于庭告诉自己他对蝶衣没有什麽,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有的只是......
于庭茫然地蹙起眉。他不知道是什麽。
蝶衣毫无收获地走出布店,两人跟著人群在市场里閒逛,走过一间间菜铺、水果摊、衣铺、杂货店、肉铺、宠物店、馒头店、香料行还有算命摊。
「你常那麽做吗?」于庭终於开口问。他一整天都在挣扎。「我是指昨晚我们做的那件事。你......?」
蝶衣斜了他一眼。「如果你说的是我勾引男人跟我上床,是的,我经常这麽做。但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否会穿著戏服和一位帮派份子在戏台上做爱,答案是否定的。这种事不常发生。」
「发生过几次?」
「昨天是头一次。」蝶衣开心地笑了。「谢谢你。」
他的高兴却让于庭开始心慌、谨慎起来。
他不断地寻思著如果蝶衣是个女人,自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反应。上海的妓女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放荡的,个性很男性化,他从来都不喜欢。但他也不中意另外的那些娇柔作态的小女人。蝶衣似乎同时具备这两种特色,所以他既是男人也是完美的女人。
蝶衣著实令于庭心醉神驰。蝶衣使人恼怒又兴奋,他疯狂却又理性、爱发怪想但又认真。于庭从来没有遇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也暗自祈祷以後不会再碰到。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其实,」于庭压低嗓子说:「我的意思是,你常常勾引异性恋男子吗?」
蝶衣嫣然一笑。「我只勾引那些愿意上勾的男人。」
「我会这麽问是因为......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跟男人上床。」
「甚至你以前还当过军人!」蝶衣轻快地接腔。
于庭抓住蝶衣的手腕扳过他的身子,推著他走过一家糕饼铺子然後将他抵在墙上。对这样的粗暴动作两人都吓了一跳,可却没有表现出来。蝶衣就只是站在那儿,下巴微仰,紧抿著嘴唇。
「我......」于庭开口了,但又觉得不知如何表达。「蝶衣,我必须要知道。」
蝶衣一脸不解地看著于庭。两人之间的沉默令人难受,于庭终於扭过头,觉得羞辱。
蝶衣顿时明白过来,脸上放著光。原本调皮的表情消失,露出温柔的神情。「你要保证?喔,于庭,你不需要我的保证。」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知道的。」蝶衣回想起当时的激情,两眼放光。
于庭感到自己因为生气而两颊通红。他直愣愣地看著墙,下巴绷紧。「那不是重点。」
「欢愉永远都是重点。」
22
蝶衣伸出手去抚摸于庭的脸,可是于庭闪开了,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等等!」蝶衣追了上去,挤著穿过一大群人。他抓住于庭的手将他拉到一边没有人会偷听到的地方。「我不是在开你玩笑,我没有那麽残忍。」
于庭不去看蝶衣,断续地说:「昨晚,你让我那早已死去的感觉再度复苏。打从战争结束後我就不曾......不能......这一定是对我犯下的罪孽的惩罚。但怎麽可能是你让我再度有感觉?应该是个女人才对,不是男人。你刚刚提到残忍,我想这才是最残忍的笑话。我不是和你同类的人。我喜欢女人。可是你......你让我困惑。你让我想要你,即使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蝶衣一时语塞,彷佛被于庭这突来的情感宣泄给吓了一跳。然後他激动地说:「你想我会好过吗?大部分男人会和我上床是因为他们想要跟我这样的人上床,可你不同,你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你会跟我上床只是为了不让我去跟警方告密。在我,我又该怎麽想?我这一辈子老是被拒绝。我在台上得到太大的满足,理所当然地我就活该寂寞、被瞧不起,因为凡事都该有个平衡。喔,希于庭,我想要你是因为我以为你会拒绝我。」
于庭鼓起勇气看著他。「我没有拒绝你。」
「是,你的确没有拒绝我,」蝶衣的眼睛涌出泪水,放著光。他气愤地眨眨眼把泪水挤掉。「我事先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料到你会要我、你能要我。但是现在......」
他的声音破了。蝶衣扭过头去,努力克制自己。
于庭觉得自己没用,不知道说什麽才好。他那冰封已久的情感此刻排山倒海而来快将自己淹没。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害怕做错了选择。
蝶衣彷佛理解他的难处。他转过身来,即使想强颜欢笑,还是一脸哀伤。「若不是因为我已经爱上别人......」蝶衣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像个承诺般悬在空气中。
于庭投以蝶衣一个扭曲、痛苦的笑。「如果我能爱人的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著,周遭的人群闹哄哄的。
蝶衣迎向于庭的目光。「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能和人分享爱,而你不能爱人。我们都不能忍受孤独,我们都欺骗自己也欺骗了对方。」
「我没骗过你。」
「你是还没骗过我,但只要日子一久,这种事就会发生。这是我们的本性。我们都得保护自己。」
于庭知道蝶衣说的没错,不过这话还是令他难受。他说不出有什麽办法可以改变这事实。他们的人生道路已经定了轨。
于庭呆呆地任由蝶衣就这麽拉著他走回市场。他眼睛看著商品,却全无兴致,只感到时间缓缓逼近。他寻思著自己是怎麽这麽快就走到这地步的。他得在更投入之前赶紧离开北京,但他心里知道为时已晚。
有家铺子引起他注意。「等等。」他对蝶衣说。蝶衣顺从地停下脚步。
于庭跑到铺子前。那是一家皮草店,店门口摊开一张又一张各式各样的动物皮毛,有黄褐色、银灰色、斑点的、白色、条纹的和黑色。于庭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著其中一件,也不出声。他心想如果要离开程蝶衣,那麽就得送他一个漂亮又实惠的礼物。而不是他的枪。
他付了钱走回到蝶衣身边,把礼物递给他。那是件乌黑发亮的貂皮斗篷,轻柔似蓟种子冠毛,漆黑如夜。
蝶衣直瞪瞪看著,伸出一只手抚摸它。
「送你。」于庭的声音有点生硬,是要掩饰内心的难堪。他觉得这麽做有点蠢,又浪费。他把斗篷塞进蝶衣的怀里。「它是你的了。」
蝶衣故意露出诱惑的笑容。「你才不是为了我买的。」
「我是要买给你的。」于庭觉得受到冒犯,想要表达他的不满。
「你买给你自己的。」蝶衣边笑边把皮草放到脸上摩擦著,还发出满足的声音。然後他挺直了身子,说:「走,我们回家吧!」
「为什麽?」
「因为你想要跟我上床。」蝶衣瞄了于庭一眼,脸上是调皮邪恶的神情。然後他抱著那件貂皮斗篷,跑到街上招来一辆黄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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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裹著皮草的样子比他想像中还要漂亮。
一回到屋子里,蝶衣急忙跑进房间把猫赶走,将貂皮斗篷摊在床上。脱下衣服,躺到貂皮上,体会一下这貂皮有多柔软多滑溜。于庭一脸满足地看著蝶衣,把眼前的画面收入眼帘,想要永远记住此刻。
蝶衣招手要于庭过去。他说:「来,感受一下。」
于庭脱下新买的手套,伸手抚摸那皮毛,然後拎起斗篷的一角摩擦著蝶衣的每一寸肌肤。
蝶衣起先还咯咯笑著,身子在扭动。等到一发现于庭脸上的表情,他就严肃起来,动也不动。
他们在貂皮上做爱,手指痛苦地紧紧缠绕在一起。做完爱,于庭说: 「我明天要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