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恍然大悟,原来他便是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楚逸岚,也是当今圣上的驸马爷!
十年前,二皇兄就是借了江湖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力量,又拉拢当时的禁卫军统领,才结束了自己的帝王生涯。
庄主楚啸天在他登上帝位之后却功成身退,婉拒了所有的封赏,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身为江湖人士的他为何要涉足这场宫廷政变之中。
五年前,烽帝将长女容华公主下嫁给楚逸岚。这位公主便是当今皇后的掌上明珠,也是安王同父同母的胞姐。此后,楚逸岚虽是白衣,却多涉足官场,与安王府关系日益密切。
楚逸岚转向李显,问道:「你的名字?」
李显低着头,亮出用了一年的化名:「二狗。」
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名字,是他现在身披的外衣。
没有再容他拒绝的余地,当天,李显便随楚逸岚来到了枫叶山庄。
枫叶山庄坐落于京城郊外,依山傍水而建,幽静的像个道观。叱咤江湖,卧虎藏龙,显赫声名,全部掩盖在清静幽美之下。
伪装,是最好的欺骗。
李显来到枫叶山庄时,庄主楚啸天已经卧病多时,闭不见客,庄中所有的事物都交给独子楚逸岚掌管。容华公主与他的感情听说不错,深居于山庄深处的梧桐院,从不外出。
山庄中几乎是三步一小岗,五步一大岗,守卫森严。不知是天下山庄尽皆如此,还是独天下第一庄如此。
这里的工作比迎客来轻松,薪金也高出许多。可是除了厨房和自己的住处,其它地方都不允许李显走动,甚至连出府也不准。
于高山丛林间跑惯的他,如何耐得住这样狭小的空间。
白天人多眼杂,李显只好埋头干活。入了夜,他便施展轻功溜进山庄深处的花园。
带上一壶酒,几个小菜,寻一处僻静的地方,自斟自饮。有月时赏月,无月时盼月,有地为席,天作顶,人生足以。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倒也有几分逍遥。
可惜他忘了一句俗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这样安然过了数日,这晚的月亮甚是圆亮,怕是又快到中秋了吧?一片清冷的银白洒向人间,美的令李显眩目。
收拾了些酒菜,他轻轻推开房门,确定了四下无人,迎着明亮的月色,一路向后花园而去。绕过熟悉的假山群,踏着崆峒的山影,眼前出现一片青翠的竹林。
随意捡了处干燥的地面坐下,他放下手中的酒菜,还没来得及享受美味,竹林的那一端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喘息声。
难道是在做那件事情?
李显虽不是圣人,可也没有偷窥别人办事的癖好。
赏月的兴致没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草草收拾酒菜,打算就此回屋。边低着头暗暗叹息,边绕过假山,猛然间眼前一个黑影挡住去路。他抬起头来,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楚逸岚。而他的手中,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尸体!
原来刚刚那声喘息并非来自高潮的愉悦,竟是这女子临死前的最后一叹。
李显定睛看时,这女子他认得,乃是枫叶山庄的少夫人容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翠玉。
楚逸岚与公主素来感情甚睦,无论这是否是他掩人耳目的表面功夫,李显都想不出他为何要杀翠玉。正因为他不会轻易杀她,所以李显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并非我寻是非,有时是非寻我。
李显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轻轻道了声:「少庄主。」便肃立于原地。
看似轻松随意,其实他已全身蓄势待发,只要楚逸岚一出手,他立刻施展轻功逃跑。以楚逸岚在江湖上的排名,李显没自信能在他出声唤人之前一招杀人于无形。既如此,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可惜从此再也回不得京城了。
楚逸岚扔下逐渐冰冷的尸体,却没有向李显走过来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瞇起犹如狐狸般的双眼,直直盯着对方的脸。
李显暗想,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是谁,不要说十年前他没见过自己,就算是二皇兄本人与现在的自己照面,恐怕也难以辨出他来。
从身处狡诈与欺骗中的小孩,到心理年龄在青山绿水中逐渐退化的青年,无论容貌气质,李显都已改变太多。
何况他的容貌既不像妖艳的母亲,也不似俊美的父亲,一张美名之可称清秀,实际只是平凡无奇的脸是他所独有的。李显相信单从容貌上,楚逸岚是辨不出自己真正的身份。
可是那目光却似是能直透人心底,犀利的令人头皮发麻。
「山庄之内处处遍布岗哨和巡逻之人,你是如何从下人的住处到这里来的?」他问。
李显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少庄主,我是走来的。」其实他是用跑的,不过这样的谎话应该无伤大雅吧。
「哼。」
这样从鼻子里憋出来的冷笑实在有伤他翩翩公子的形象,李显暗自想着。
才一个走神,楚逸岚竟已无声无息欺近李显身前。虽然他周身全无杀气,李显还是暗暗运气于右掌之上,不过也没有出招。
楚逸岚的武功李显见过,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下。从他手下逃跑,对李显来说应该不太困难。确定了自己的安全,李显倒很想和他再多耗上些时间,将事情探个究竟。
有时,好奇心是件很麻烦的东西。
楚逸岚的手在李显胯下轻轻一拂,随即收了回去。
夜色渐浓,刚刚还是碧空明月,此时满天星斗却已被乌云遮去光辉。昏暗之中,李显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不是太监,可是却会作宫廷味道的菜肴,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入耳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冬中冰面之下的湖水,冰冰冷冷的流过。
李显仍然低着头,专注的盯着他双手的每一个动作。
「二狗。」李显简单的答道。
「你从哪里学的厨艺?」
「养父教的,他生前是御膳坊的太监。」
楚逸岚忽而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来历,可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二狗?太监的干儿子?明明有一身足以躲过庄里好手的轻功,胸中又有万千才智,却偏偏喜欢一而再,再而三的装低三下四的贱民,怪癖。」
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说实话,又何必多此一问?不知谁才有怪癖。李显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知不觉便现出了讥讽的笑容。
十年远离人群,过着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生活,后果便是如此。他已不再像在宫中时那样,想哭时能笑,想笑时能哭了。心中所想,不经意间便表露在外。
楚逸岚伸出两只手指,托起李显的下巴,李显就势抬起头来,只见楚逸岚的脸上已没有刚刚阴险的笑容,一双细长的凤目中闪着兴趣盎然的光芒,直直的望向他。
早听说有专喜欢男子的那种变态,可是没听说枫叶山庄的少庄主有这种嗜好啊。
何况李显自信以他的容貌,也没达到能招来变态苍蝇的程度。
只是,这烁烁的目光又该作何解呢?
「你的笑容带着愤世嫉俗的讥讽,这双眼睛偏偏又清澈的无欲无求。这两样自相矛盾的神情在你的脸上又和谐的那么自然,真是奇怪。倒颇有几分『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高洁与苦痛混合的味道。」
李显觉得比较奇怪的人是他,这种时候不该是做诗抒情的时机吧?况且--还是《佳人》这种应该在女子身上的诗句。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眉眼之间和你好像。就连神情也有几分的相似,冷漠中带着而潇洒,似是秋夜的冷月。不过,他更像是一轮圆月,温和圆润。而你,像轮新月,还有尚未抹平的棱角。」
「少庄主是想说,你要代天来磨平新月的棱角吗?」李显暗自冷笑,好一个自大的男人。
「月亮,月初而缺,月中而圆,自有天数,何劳我出手?」楚逸岚虽是笑着,口气却越发狂妄起来。李显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变,心底却暗自好笑。似他这般连老天爷都不放在眼底的人,才是该好好磨磨棱角的新月,哪来的资格说自己?
「我不喜欢二狗这种贱名。」
「抱歉,我喜欢就好。」
楚逸岚厚着脸皮一笑,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以后我便唤你阿离,记得啊,阿离。」
李显越发胡涂起来,楚少庄主这种态度哪里像在处理来路不明的敌人,简直像是在--泡女人!他若是厉声叱问,或是唤人拿自己,倒也不难应付。偏偏是这种反应?
十一年的太子生涯,三天的皇帝生活,十一岁时的李显早已知道,善意是这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
楚逸岚决非会在月圆之夜为暖月所感,滥施温情的疯子。
可是他一时又难以看破对方此举的阴谋,只能冷眼旁观,暗自戒备。
「呵呵,你戒备的神情太明显了。这么可怕的表情,与这明月之夜如何相配?」
「与明月之夜或不相称,与杀人之夜却相配的很。」李显淡然试探着。
楚逸岚终于移开托起李显脸庞的手指,双臂交叉在胸前而立,脸上显出一番玩味的神色来。他注视李显良久,终于问道:「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杀那个女人吗?」
「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不杀我。」
「好大的自信,你如何知道我不杀你?」
满天乌云逐渐散去,灿烂的星空从黑色的空隙间洒落点点星光,映起一片皎洁的月色。
楚逸岚此时负手而立,俊若神祇的脸上刻画出一抹逍遥翩翩的微笑,好一副绝美的谪仙图。若非亲眼所见,又有谁能相信,这双洁白修长的双手居然也会取走他人的性命。
李显与那死去的女子并无深交,也并不觉得她如何可怜。可是眼前的楚逸岚却莫名的勾起了他的厌恶。这样虚伪的笑容,让他不由得又想起身处宫廷之中的那种感觉。
就在二皇兄篡位逼宫那日的早朝,他还毕恭毕敬的向自己磕头跪拜,誓言忠君。翻手之间,却又刀剑相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宫廷之中,诚然少不了谎言相欺,虚情假意,可是李显却自小厌恶这些,直觉的想要避开。这或许,也是他注定要败在二皇兄手中的原因。
「至少在你完全罔顾我的意愿,硬是送了个俗气的名字给我的时候,我还想不出你为何要送名字给一个你要杀的人。」
「俗气?你敢说这个名字俗气!」怡然的笑容剎那间冻结了,肃杀之气笼罩了楚逸岚周身,刺骨的寒意从这个男人身上不断散发出来,飘散在十月的寒夜之中。
从今晚见面到现在,这是他首次散发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李显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右腿迈开微弯,右手微微抬起,全身的劲力全部运于右拳之上。
比起剑法,拳法是李显最得意的功夫。
一个人不可能随时都带着剑,但他却随时都带着拳头。
另一项他学的最用心的功夫则是轻功,没有人真的可以天下无敌,永远不败,所以逃命的功夫是不得不学的。他相信,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胜者。
有了双拳双腿,李显并不怕他。
比起笑得暧昧的楚逸岚,他宁愿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杀意。
杀气与杀气相撞,空气凝结在冰冷之中。
两人相互对视着,却没有人先出手。
终于,楚逸岚先动了!
他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李显则专注地观察着他右臂移动的轨迹,就在李显将要出手的时候,楚逸岚的右手却落在他的唇上!
楚逸岚掩着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阿离,你拉起架势来怎么像个庄稼汉?好了,收起你那难看的姿势,我不发火了。天凉了,你早点回去睡吧。这段日子我忙得很,怠慢了你。过几日得空了,我们再慢慢的『彻--夜--』畅谈。」拉长的身影中似乎含着某种暧昧情色的暗示。
说完,他竟径直转身离去,再不向李显看上一眼。
月凉如水,银波淼淼。四周归于一片寂静之中。
李显低头看看拉在身后的影子,刚刚与楚逸岚的一番对话此时回想起来竟如同做梦一般。眼光移转,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心中越发朦胧起来。
他为什么不杀自己呢?
如果换作他是楚逸岚,要他不杀撞破自己秘密之人,只有一种可能--对方是对自己有用之人!可是自己对于他又有何用处呢?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份也不知晓。或者,他其实早已识破他的来历?也许,但不太可能。又或者,杀死容华公主的身边人,对楚逸岚来说已不再是值得隐瞒的秘密?
每一个深宅大院都藏有自己的秘密,枫叶山庄也不会例外。可这秘密若是牵扯上当朝驸马和公主,它就不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秘密了。
李显不认为一个侍女的死能掀起滔天之波,可是不好的预感却萦绕心底,迟迟不能散去。蓦然间,卧病从不见客的楚庄主和深居庄中从不外出的容华公主,两个从不现身庄中的人跃上他的心头。他们是自愿隐居,又或是被逼软禁呢?众多猜测顿时化作思绪纠缠在一起。
想起初次相遇时的那一首《碧霄天》,更觉楚逸岚此人心机深沈,决非等闲之辈。
在这号称天下第一庄的枫叶山庄中,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呢?
而这一场风暴又将袭向谁的命运呢?
忽而,抬眼望向星空,无数繁星交相辉映,闪烁在广阔的天际。人生的起起浮浮,苦痛兴衰,在这无袤永恒的星空之前,显得何其渺小。荣华富贵,大起大落,他人一生的经历,李显已在十一岁时遍尝。从此以后,他只为自己而活。是枫叶山庄的秘密也罢,是事关国运的变故也好,与自己有又何干?刚刚剎那浮起的好奇心,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思及此处,李显当即决定立刻离开这里。
到底作了一年厨师,李显也不知不觉中沾染上小老百姓的习气。要走,却无法如侠客般走的潇潇洒洒,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想到一年工作的积蓄还放在房里,他舍不得立刻就走,转身往住的地方而去。回屋,收拾个小包裹,正要离去之时,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女子闪身走了进来。
李显将收到一半的包裹藏于床后,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着来者。前面的女子美目顾盼,身姿娉婷,袅娜中颇带英气。被她挡在身后的女子秋波流转,旖旎生辉,眉蹙忧愁,玲珑绰约。闲静处如姣花照水,行动时威仪自现。一见之下,他已几乎肯定,这必是容华公主无疑。
「喂,臭厨子,你胆敢再盯着我家公主乱瞧,我挖了你的双眼!」走在前面的女子扶着容华公主坐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对李显一声娇叱道。
「灵玉不得无理。」容华公主低声斥责,继而转向李显,问道,「你是安王举荐来此的那个厨子?」
李显点点头,心中已经大致猜到她的来意。
「我有件要紧的信件一定要交给安王,你可能去办此事?」
原来翠玉便是由此被杀。李显摇摇头,道:「管家不许我们下人随便出庄。」
「我知道。」她道,「可是此信事关重要,我一定要送出。而你,只是个与我,与楚家无关之人,或许能出的庄去。你若能办成此事,安王定有重赏。」
一双灿若秋水的星眸定定望着李显,李显不由暗暗惋惜,倘若她不是自己的侄女,倘若自己只是一个名为「二狗」的普通男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为眼前的女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吧?
会来求自己这个不上台面的小人物,可见他猜测的不错。容华公主定是被楚逸岚软禁了,不论枫叶山庄在进行何种阴谋,都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翠玉传信不成被杀,再也无人可派的容华公主无奈之下竟找上了他这个厨子。
李显确是这庄中唯一能为她送出此信之人,也是这庄中最不愿意搅入这趟混水之人。谁败谁胜,谁权谁贵,谁起谁落,与早已淡出权力之争的他都再无干系。
想到这里,李显眼角的余光扫过灵玉紧按佩剑的柔夷,若是自己摇头拒绝,这剑势必化为索命利器杀人灭口。倘若交起手来,今晚他便难以安安静静的离去了。想到此处,李显点下了头。
容华公主留下信后立即离去了,李显于灯下掂着这封薄薄的纸柬,却不曾打开。反正自己也不打算为她送什么信,索性拿起到火上,想要一炬焚之。灯火摇曳,他忽而想起些什么,又收回了信件放入包裹中。这信或许日后还有用处,不急着焚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