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很多人都这麽说。」华尔克莉用她一贯淡漠的语气回答，彷佛这是一个早已不新鲜的感触。
「可是……」
「你是K吧？或者我该叫你布莱·恩特？」华尔克莉暂时没有馀裕处理兰的情绪。她转向眼前这名酷似K的青年，发现他按著额角、脸色铁青，彷佛正压抑著生理上的痛苦。
第四节 少年
「原来如此，这是精神安定的药物。」华尔克莉若有所思地注视著玻璃瓶内、青绿色的药锭。方才头痛欲裂的布莱·恩特在服下它之後，暂时恢复了正常。
「这是偶发状况，已经很久没发作了。三年前，我几乎因此而精神崩溃。」布莱·恩特显得有些局促，他并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谈论自己的状况。
「知道原因吗？还有，是谁给你这些药的？」
「是杰·欧连医生……他说，如果不愿回想，那就忘记吧。但头痛的状况还是需要控制，所以他给了我这些药。」布莱·恩特将视线从药锭上移开，望了华尔克莉一眼。晕黄的光线中，她的黑瞳像是无感的夜幕，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甚至几近於毫无人性。这反而让布莱·恩特松了一口气。
「这麽说，你也承认自己的确有失忆？」
布莱·恩特垂下了头。「我只知道，三年前我来到索多玛，是很想忘记某些事的。我以为，只要忘记它们，就能重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
「如果当初是你自己选择失忆，而现在又後悔，也许还有补救办法。」华尔克莉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是受朋友委托来找K的，不管你是不是，你愿意和他见面，查清楚事实真相吗？」
布莱·恩特缓缓抬起头，他的褐眼闪过一抹惨痛却决绝的神色。「我已经想通了，不管有没有那些记忆，我都不是自由的。但是，没有自由，我至少还能找回不再孤独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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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吃垃圾的小鬼！」
下著大雨的贫民区街道，一群少年在残破不堪的遮雨篷下将红发男童团团围住。
「我叫斐尔多西，不是吃垃圾的小鬼。」被逼退到墙角的男童勇敢回嘴，但声音显然中气不足，想是饿了很久，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唷唷，看你这头红发，脾气很硬嘛！」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揪起男童火焰般的红发，对准男童的鼻子就是一拳。
男童痛得迸出泪水，但他仍奋力从少年手中挣脱，用肮脏稀烂的袖子揩去眼泪和鲜血。
「哎哟，你那是什麽眼神，讨打啊！」少年歪著嘴笑了起来，其他人随即向男童拳脚相加，将他打倒在地。
大雨淋湿了男童凌乱的红发，模糊了他的视线。饥饿、寒冷，加上肉体的痛楚，让他几乎要放弃求生意志。
「你们…你们一定会有报应的！」他凄惨地哭叫著。
妈妈，为什麽你要死呢？如果你还活著，我就不会被人家欺负了。妈妈，我答应你以後一定会出人头地，可是我快要死了，你为什麽不来救我？我不想死啊，妈妈，我不想死……
嗯，是什麽声音？高跟鞋走在街道上的声音，还有黑色的紧身上衣、黑色的高叉长裙，像带翼的黑夜……找碴的少年们退开了，雨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好舒服呵。
「可怜的孩子，跟我走吧。」女人温柔地说。
你是谁？跟妈妈一样美丽的黑头发，跟妈妈一样留著长长的指甲……可是你的眼睛没有感情，你的言语没有温度，你不是普通女人，你到底是谁？
「华尔克莉，被弑者的挑选人……」
被弑者？我死了吗？
「孩子，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须先学会死亡。」
男童缓缓睁开双眼，蓝绿色的清澈瞳眸映出女人的身影。她是那麽近，又那麽远；眼见就要追上，却瞬间飘然远离。她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属於任何人，也许斐尔多西的悲哀就起源於此。
手起剑扬，断裂的肢体无声落到地面，那是斐尔多西尝试留住她的最好证明─赔上自己的右手。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爱就失去了归宿，只剩悲伤和憾恨相互斲伤。但，他的情感又该归结於何处？即使是最原初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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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尔多西……」
华尔克莉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出神，竟忘了时间流逝。她略为变换姿势，但脑中红发男童的姿影却挥之不去，那全心托付的蓝绿色双眸仍幽幽凝视著她，像是期待，又像是求救。
「已经不是孩子了呀！斐尔多西，难道你所追求的，不是权力、财势，却是永远不可能回应得我吗？」
如此冷戾的我，到底有什麽值得他们欲求呢？哈基鲁、培尔赛尔、斐尔多西，还有……
「华尔克莉小姐。」金发少年有些腼腆地站在帷幔後面。
「是兰啊，什麽事？」
「阿斯达罗特先生会来索多玛吗？」
「那得看他的诚意，如果K对他而言是那麽重要的话。」华尔克
莉不置可否地回答。「来吧，坐这儿，别老是站著。」
少年依言坐下。烛影摇曳中，他背後正好是一片暗蓝银缀的星图，让华尔克莉心中一动。
「兰……」
「嗯？」
「昨天你有使用奥玛德之剑，对吧？」
「那是因为，有人想拿走它……」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突然发现一个疑点。「对了，华尔克莉小姐，为什麽他们都这麽怕这把剑？我和K在地下室的时候，有两个人甚至被它发出的强光蒸发了，这到底是……」
「这就是我要教你的《亚维斯塔》圣典，奥玛德和哈利曼的战争。」华尔克莉的视线由烈转黯，最後落在兰背後的璀璨群星上。「虽然我已不是神官，却是这世上唯一能传承圣典的人。兰，奥玛德之剑已经选定你做它的主人，它将在危急时援护你，尤其是在面对
哈利曼的时候。」
「可是我什麽都不懂，怎麽……」
「慢慢你会知道，许多事是无法自己选择的。」华尔克莉微微一笑。「在我还是夏呼娜丝的时候，我们相信神支配人的命运。这麽多年过去，我终於能用自己的遭遇证明他的真实。要听吗？」
「请您教导我。」少年以一种虔敬的神情回答。
「那麽，转过身去，看著星图。」
无数颗灿亮的星子，在黑蓝布幕上闪烁明灭……它们好像在运转，兰诧异地想。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一颗颗散布的星子突然开始解构、重组，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星系和星云。霜色云涡将兰的意识吸引过去，使他暂时忘记了疑惑和抗拒。
「不要害怕，也不要回头。」华尔克莉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见了。迎面而来一片强光，让兰不由自主地兴起一种被溶化的错觉。
那是一个光辉的世界。明晰透亮的水面上，一层蛋形护膜包裹著发光的人类形体。在那光洁无暇的裸背上，两片银白羽翼呵护著他的梦境，在水波间轻轻浮移。兰忍不住轻触那散发出七彩幻光的薄膜，一阵细微的鸣声从内部传来，羽翼轻掀，护膜以花朵绽放之姿向四方迸裂。
「我主玛兹达……」
是亚布迪尔的声音，在兰的血液间回盪著。这种心神融合的感觉非常奇妙，彷佛失落到人间的灵魂又回到渴望已久的原乡，再也不想离开。但兰立刻警觉到这不过是最初的幻象，因为玛兹达产下光与暗的双生子，他们互相争战，最後相拥而亡。
银白和夜黑的羽丝在风中狂舞，血花如涌泉般洒落在大地。他们的名字是奥玛德和哈利曼，爱与死的孪生子。奥玛德那桀骜不驯的兄弟，即使被斫去魔性恣发的长发、剥夺行动能力、毁去躯壳、再链锁在日光灼炙的狱间，他仍是自由的。选择叛离本身就是一种自由，奥玛德因而无法扼杀自己深爱的兄弟，因为他还想见到他─张扬著暗晶羽翼，眼中漫溢著无边血色，以君临天下之姿，向他挑战─只要哈利曼不放弃作恶挑衅，奥玛德的存在就有意义。
「长久以来，你就是这麽活著吗……」兰满怀怜悯地说。
一次又一次，从上一个三千年到下一个三千年，在爱意与敌意的争斗中独自一人寂寞著。奥玛德和兰的视线相遇，四周迸发的华光更强了。兰感觉到亚布迪尔在自己体内吟唱赞美诗，他千疮百孔的身体正在愈合，断裂的羽翼也悄悄向外萌发。
「亚布迪尔，苦难已经结束，你可以回家了。」
是奥玛德的声音，轻柔而恬净地渗进耳膜。悲怆的天使安息了，不再骚动。奥玛德向兰移近些许，执起他的右手，将一丛金黄色的火焰放在他掌心。
「我的侍奉者，让我进入你的身体，与哈利曼再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