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身[寄生]————无射
无射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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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眼圆睁,全身像经受电击酷刑般剧烈震颤抽搐,看上去痛苦不堪。但他的意识在极力抵抗着我的入侵,他自身的神经脉冲与我在每一条纤细的神经线上狭路相逢,像一扇牢不可破的大门紧紧把守记忆的仓库。
我有点失望。本来我不想对他的大脑造成额外伤害,但是现在却不得不这么做了。我增加了输入的神经脉冲强度,那扇大门就像汹涌的洪水大潮冲击下的砖墙,顷刻间分崩离析,他的神经线在根根断裂、神经细胞成千上万地死亡,我乘机大举入侵,全面占领他的记忆信息库。
......不要伤害他......
如同空中划过尖锐的箭矢,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我的大脑中响起。
我警觉这并非来自我的意识,这是哪里来的?但我没时间管它了,我正在飞速浏览着那个杀手的记忆信息,就像暗室中的幻灯片,以每秒几亿帧的播放速度不停地一闪而过。在他隐藏得最深的那个部分,有些记忆信息如珍珠一般泛着微光,我想找的信息会在那里吗,我把意识的触角探了进去......
一道眩目的白光骤然膨胀开来,爆炸后的冲击波席卷了我的大脑,无数记忆碎片落在我的神经上,像在我的大脑中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些是什么东西?
凌乱、支离破碎,但是却闪闪发光......我的大脑像在播放一部乱七八糟的电影,镜头不停地摇晃着......我被邻居家的野小子打得满身是伤缩在角落,他在替我擦药包扎伤口......我受罚在卧室关禁闭,他偷偷打开门缝塞进几块巧克力......我遭到同学的辱骂和奚落后抱着他号啕大哭......我被人怂恿着从高高的栏杆上跳下来,他知道后摔了我一个耳光......我第一次勃起时慌乱无措,在他的帮助下知道以后该怎样解决性冲动......他在最后一次告别时拥抱着我说,阿昊,你要好好活着,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希望......记忆画面无休止地回闪,主角都是我和他......
我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这场数秒钟的精神波动碰撞中,我的本体的意识被宿主意识重叠了......
我就是裴明昊!
可是这怎么可能!宿主的意识早已死亡,思维早以消失,他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胞的物质构成我都一清二楚,这些该死的记忆和感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不是人类,却在这一秒钟被迫体验着人类所有的感情。
是的,那些像海潮般冲刷着我的神经的,是人类的感情!喜悦、悲伤、失落、寂寞、依赖、渴望......无数微妙而复杂的感情像分子式一样铺展开来,它们的成分根本不需要分析和制造,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绝对存在,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和心跳,如何使用它们,根本不需要思考......它们互相交织互相融合,却又像金字塔一般层层堆叠,而处在最顶端位置的,就是我曾经在何远飞的话语中感受到的、复杂至极的感情,它的能量的强大,远远超过了任何一种神经电流,就是因为它,我才在这个杀手的大脑中栽了个大跟头。这种感情,人类称之为"爱"......
我把本体的意识从对方的大脑中迅速撤离出来,所有的记忆碎片像幻觉一样消失了。我还是我,宿主的身体依旧任由我随意操纵。刚才那场梦境般的感觉,仿佛是"裴明昊"残留在大脑最深处的某种感情的最后一次爆发。
或许那就是人类称之为"灵魂"的东西。
在对我实施了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报复之后,"裴明昊"终于彻底宣告死亡。
我以为摄入了乙醚而意识错乱的那次已经是最糟糕的经历了,没想到这次与人类意识的重叠,才是我遭受到的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阿昊?!"那个杀手的意识清醒了,他无法置信地盯着我,似乎在寻找我与他记忆中那个幼小身影的重叠部分。然后他的眼神猝然发亮,狠狠抱住了我。
"阿昊真的是你!"
我不是裴明昊,但我知道他是谁,甚至经历了他与裴明昊之间的所有记忆与感情。
他是裴明昊那个浪迹国外多年、音信全无的哥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裴越。
"哥......"
我听见自己替裴明昊发出的呼唤。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发誓在这次的事件结束之后,立刻抛弃这个该死的宿主的身体,并且连续进行两到三次自体分裂,把现在这个受到严重污染的"我"彻底销毁。
此后哪怕寄生在一条蚯蚓身上,我也绝不再找人类当宿主!

11
我换上干爽的衣服,随便擦了擦头发。裴越正靠在床头安静地抽烟。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五官轮廓深刻硬朗,神情冷峻,但是看着裴明昊的时候,眼神却很温柔。如果裴明昊还活着,以他那种软弱单纯的个性,恐怕很难接受他的哥哥成了一名职业杀手的事实。裴越一直都没有与家里联系,大概也是因为担心弟弟受到牵连。
对于我来说,他是杀手还是牧师都无关紧要。在"捕猎者"里遇到裴越确实令我始料未及,不过应该不会对我的计划产生不利影响。
我在床沿坐下来,盘算着该如何问他。
"我的老板,巴塞尔·考根。"他在指尖碾碎了烟蒂,忽然开口,"美国运输业大鳄,表面从事跨国海运,实际上是个军火走私贩,近几年来对各国的军事与航天航空方面的高科技产品尤为感兴趣。两个多月前,他从中国大陆的一个固体物理研究所里弄到了这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我手臂上泛着冰蓝色冷光的银白圆管。
"他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乘机截断他的话,追问道。
"不知道。验货时我也在场,听那些研究员说,以地球上任何已知元素做比对后,无法鉴定出这东西的成分,只能凭外观猜测是一种高密度复合金属。考根先生很感兴趣,说是要带回美国做进一步研究。"
"那它的另一半部分呢?里面的......芯的部分?"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他露出了意外的神情,"你知道?"
"只是直觉而已。"
"......另一半是个金属圆柱,已经被带回去了。原本完全相套合,还以为是连成一体的,想不到会在运送过程中突然脱落。"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我知道接下来应该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意外与巧合,才流落到何远飞的货里。毕竟是吃一碗饭的同行,很多运输渠道和中间人是相通的,串货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几率很低。
我已经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你跳槽吧。"
他有点惊讶地看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能听见那个无声的问号。
"这东西我不打算交给任何人。"我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冰冷,"任务没有完成的话,恐怕你就算回去也不好过吧,所以还是炒老板的鱿鱼好了。厌倦刀锋生涯的话就隐姓埋名,如果不想转行就去找何远飞,就说是我介绍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只会跟他说四个字:"别妨碍我。"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人类的同情心开始泛滥起来了?记得我曾经很讨厌这个种族的。当然,现在也远远谈不上喜欢,只是厌恶感或许没有那么强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你呢?"
"我要去巴塞尔·考根那里拿另外一半。"顺便帮他洗洗脑。如果他识相的话,只要把这件事情和裴越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就行,否则我会让他的后半生在精神病院里度过。
裴越用一种深思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他熟悉的陌生人,"阿昊,你变了很多......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本来就是两"人"。我微笑道:"人总是会变的。记得你以前的愿望是当个刑警,不是吗。"
他也微笑了,只是笑容中泛着些苦味。"我帮你。"他坚定地说。
或许有个熟悉内部情况的人帮忙,里应外合也不错,只要稍微修改一下行动计划。
"你确定?"
"确定。"

入夜的海风吹拂在我脸上,铁灰色的海浪汹涌着拍打海岸长堤,在阴霾的天空下发出阵阵哗响。一条十米宽的人工堤延伸向波涛中苍茫的小岛,岛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拜占庭风格的城堡。
"只有一条通道。"我微微皱了眉,"如果涨潮的话,这条堤会被海水淹没吧。为什么不修高一点?"
裴越在身上装置好强光弹、催泪瓦斯与小型炸弹遥控器,仔细检查着每一把枪的弹匣,头也不抬地说:"涨潮时刚好漫到表面,还是可以通行的。我的老板管这叫海中漫步,认为这样比较有情调。"
情调?那是什么玩意儿?我看了看那条在海浪中显得岌岌可危的狭窄通道,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人类的想法有时真是匪夷所思。
裴越递过来一把黑色手枪,"德国瓦尔特P99,会用吗?"
"没问题。"我感受着握把的流畅弧度,淡淡地说。
根据裴越提供的情报,未转手的货一般存放在地下保险库中,但那里防盗设施极其严密,设有多重守卫和陷阱,要想直接闯进去相当困难。我们的行动计划是,先由他将圆管交给巴塞尔·考根,考根一定会把它拿去保险库与另一半部分进行套合比对,那时他再出其不意地将两部分一起夺回来。这对裴越来说可能有些冒险,考根身旁一般有三个24小时贴身保镖,但我一收到他的信号就会马上进入保险库清除剩下的守卫,以最快的速度接应他出来。我相信以他的身手,即使同时对付三个"捕猎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走吧。"我打开他那辆汤加绿的陆虎Range Rover揽胜越野车的后箱盖,把最后一排的座椅折叠起来,准备藏身其中。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我回头,看见他轮廓分明的脸,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我。如果我是一艘行驶在海面的帆船,大概会被他目光的旋涡吸卷进去。
"一定要去吗?"他低沉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看他。
"......要小心。"
"嗯。"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他紧紧抱了我一下,很快放开了,拉开驾驶室的门。我钻进行李箱,把后箱盖扣下来。一片晦暗中听见4.2升 V8引擎启动的声音,车轮摩擦着地面飞驰而去。
※※※z※※y※※z※※z※※※
裴越顺利通过了岛上的重重关卡,把车停在离地下保险库入口不远的一个隐蔽角落里,我纹丝不动地蜷在后备箱,辨认着从微型通讯器里传来的各种声音。
稳健的脚步声、电子仪器的提示音、开门声、嘈杂模糊的说话声......忽然,较一般男子声线更为尖细些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无线电波,带着一种舞台剧演员似的夸张语调:"越,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回来,真是令人高兴。"
"东西我带回来了,老板。"裴越的声音如同速度均匀的打字机,平直无波。
"干得不错。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掉那家伙的?他可是个危险角色,毁了我两名好手下,为此我还心痛了不少日子。--你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松吧?"
"我只在他脑袋上直接穿个洞。"
"呵呵,跟那种家伙纠缠得越久就越危险是不是?最好还是速战速决。"
"是。"
"越,你很聪明。要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多谢老板。"
"那么,打开箱子,把你的战利品亲手交给我吧。"
看来巴塞尔·考根是个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的家伙,哪怕面对的是他的心腹。或许他的多疑与何远飞的狡猾一样,正是他们在风口浪尖上生存至今的原因之一。
轻微的喀哒声,箱子被打开了。
"唔......每一次看都觉得非常迷人,多么具有残缺美的艺术品,就像米洛斯的阿芙罗狄德断裂的双臂,不是吗......越,你去保险库把另一半拿来怎么样?"
"是。"
"--等一下。"裴越的脚步声刚响起就被打断了。
"我差点忘了,另一半已经不在保险库里了。因为Z先生又打电话来催,我就先把它搬上了飞机......越·裴,你在想什么呢,后背有点僵硬啊。"
"没什么,老板。"
"那就拿好箱子,跟上来。这次我想带你一起去。"
我猛地打开后备箱,按裴越给我的地图指示,朝小岛上的停机场狂奔而去。那里离保险库入口足足有大半个岛的距离,隔着数十栋建筑物,沿路来往穿梭着数不清的守卫与白炽探照灯,但愿我能赶在飞机起飞前到达。


一架灰蓝色的CH-47D型军用直升机即将悬空,前后两个巨大的螺旋桨高速飞转,掀起的阵阵狂风吹动我的衣服猎猎作响。我奋不顾身地飞扑过去,凌空跃起,指尖扣住了黑色机轮上的轮轴。直升机逐渐远离地面,强大的气流刮得我睁不开眼睛,险些摔落下去,忙翻身抓紧机腹上的铁架,双脚蹬上机轮往舱门攀爬。
"......打开舱门......"我朝耳朵上的微型通讯器叫喊,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强健的暴风吞噬了。
手臂上的肌肉开始酸痛发麻,裴明昊的身体绝对无法胜任什么体操运动员或是海军陆战队之类的,我可不想从舱门边被暴风吹到机尾,然后在钢制叶轮上切得连内脏的碎块都找不到。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将一束神经电流混合在无线电波中发射至裴越的通讯器,希望在何远飞身上产生的奇迹还能出现第二次。虽然奇迹出现第二次就不能称之为奇迹,虽然精神感应的几率在人类中低于十亿五千万份之一,但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让我抱有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吧......
舱门猛然打开了,强气流呼啸着扑进机舱内,机身的晃动中一只手攥紧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圈住我的腰,一下子把我拽了进去。
舱门"砰"的一声关闭,我的手还来不及在裴越身上松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太阳穴。
"欢迎光临夜鹰号,不速之客。"那个夸张如舞台剧表演的声音说道。
我的怒火在大脑皮质的每一个神经细胞上燃烧起来。
我痛恨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尤其是在飞机上。这让我想起了上一次的恶劣经历,那是我第一次在人类有限的智商上马失前蹄。同样的错误,我怎么可能犯上两次?这个蹩脚三流演员死定了!


12
裴越在那一瞬间箍住了我的胳膊,把它们以一种看上去极端痛苦的姿势拧到背后,其实我几乎没有什么疼痛感。对于怎样将最轻的伤害用最狠辣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是专家。而且他确实很聪明。
面前的肥皂剧男主角正用一副获得了本年度奥斯卡奖提名的神情看我,翘腿坐着,两手在胸前十指交叉。巴塞尔·考根,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值壮年的成功商人,白色的西装领口内露出略嫌花哨的衬衫,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保养得体的贵族式脸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带着十二分的充足分量。只有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深处偶尔的浮动里,才能找到一种扭曲森冷、怀疑一切的阴翳。
"嗬,真是意想不到的访客,"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眼神就像在满室的珍贵文物收藏中忽然发现了一个赝品,然后别过脸对裴越语调欢快地说:"亲爱的越,你在他脑袋上穿的那个洞呢,愈合了吗?"
裴越抓着我的手腕的指头紧了紧。我几乎能听见在他冷硬如石的躯壳内,大脑高速运转所发出的声音。我不禁有点同情他了,天天面对像考根这样的人类,不死也得疯,原来他的高密度神经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没发现他使用了替身是我的错,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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