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般知道那是墨翟去楚国时留下的,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将养,便留到现在。他有一事不解,向王诩问道:"楚国不伐宋,是才决定不久的事,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王诩道:"这有什么难猜,天下哪里有战事,墨翟都是第一个去调解的,他既然有空到我这里,想必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不过即便他不来,天下形势也难逃过我的眼睛。"
墨翟笑道:"好大的口气。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定当他是在说笑。"
王诩也不与他计较,随口问起在楚国的事情,墨翟一一答了,说了一会儿,外面孙宾来叫说可以用饭了。公输般走了一上午的路,早就饥肠辘辘,先前讲话分了精神才不觉得,此时听孙宾一叫,顿时觉察出来。王诩瞧他二人神色,笑道:"我看你们的样子,只怕等不及我这里另起一桌了,不如就和弟子们一起吃罢?"两人对饮食都不甚讲究,当下答应了。
鬼谷内专门设有屋舍供弟子们进餐用,公输般进去了才发现王诩的弟子并不止先前四人,在吃饭的约摸有十几个人。他环视了一圈,看见孙宾庞涓果然带着两个师弟在一起吃饭,孙宾一直在和庞涓说话,庞涓却不时扫苏秦一眼,于是苏秦便一幅坐立不安的样子,却又不敢抱怨。唯有张仪安安静静的在吃饭,对旁人的事情熟视无睹。
王诩顺着公输般的目光望去,不由笑道:"苏秦天不怕地不怕,只有庞涓制得了他。"
公输般道:"这孩子看起来很机灵。张仪大概很乖巧罢?"
王诩失笑道:"他?只有比苏秦更厉害,你看不出来罢了。我这四个弟子,少一点心思应付都不行。只不过我这么多弟子中,能有大成就的只有他们了,多费些心思也值得。"
墨翟道:"我倒是觉得你把心思都花在他们身上了。"
王诩道:"那也不至于。只是有几个弟子本身资质平平,又是无知父母送来学长生的,我又何必浪费精神。"
墨翟不与他多做争辩,落座吃饭了。王诩向公输般笑道:"这鬼谷之中风景甚好,吃过了饭我让弟子带你四处看看。"公输般知道他是有话和墨翟单独说,也不想多干涉,随口应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想明白,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根本不能插手,并非他们看不起他,只不过术业有专攻,他无须执著于此。
三十一、曲径通幽
吃过饭,王诩还没开口,张仪先自告奋勇的要来为公输般作向导。公输般喜欢他乖巧可爱,心里颇为中意。王诩看出他心思,向张仪道:"公输先生难得来一次,你要小心招呼着,别捣蛋!"张仪大声应了,向远处的苏秦眨一眨眼睛。苏秦嘴一扁,掉头跑了开去。
公输般没有在意他们眉来眼去,跟着张仪走了出去。张仪带他将他们的居所游览一遍,何处是弟子所住,何处为讲课之所,以及平时练武的地方,都一一指点给他看。公输般倒是没想到王诩讲学之处如此有规模,感叹了一番。
时值正午,太阳晒得厉害,公输般脚下又有伤,走了一圈觉得有些疲累。张仪便提议去林中休憩,公输般欣然应允了。
树林中十分清凉,头顶有绿荫遮盖,脚边是流水淙淙,令人身心惬意。张仪进了这林子里,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听见鸟鸣虫唱,越发显得宁静幽深。公输般正觉适意,忽见前面苏秦一闪身,向张仪作了个手势。他没看懂那手势,向张仪问道:"怎么了?"
张仪狡黠地一笑,道:"苏秦看到好东西了,公输先生,我们也一起去看看罢?"
公输般见他兴致高昂,也不拂他的意,跟在他身后走去。张仪走到一个树丛旁,向公输般坐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就在这里,拨开树丛就能看见了,小心别惊扰到里面。"
公输般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果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想拨开树丛向内看,张仪突然使力将树丛分了开来,里面情景顿时一览无余。公输般乍一看之下,只有用目瞪口呆形容,僵了一会儿,猛地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里面只不过是两个人,两人他都知道:孙宾庞涓。可是此刻两人都是衣衫不整,身子还紧紧贴在一起,因为被公输般突然撞见而停住了动作。庞涓还好,只是气喘得急了些,孙宾却连嘴唇都有些肿了,一双眼睛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三人都是极为窘迫,面面相觑了半晌,庞涓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冲了出去,远远的只听他吼道:"张仪死小鬼,决不饶你!"孙宾也回了神,略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站起来,向公输般笑道:"公输先生,可要我带你四处走走?"神情自若,竟像个没事人一般。
公输般却做不到这般,连忙摇手道:"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呃,对不住,打扰到你们了......"说完,也不等他回话,逃也似地走了。
被张仪这一搅,公输般颇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只剩他一个人,倒也逍遥自在,在林中随意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找了溪边一棵大树倚坐下来。那小溪清澈见底,他渐渐抵制不住诱惑,拆下了脚上的布带,见王诩涂的药膏已经都吸收了,才把脚浸到了溪水中去。溪水清凉舒适,令他一阵惬意,靠着树干慢慢感到一阵睡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公输般在朦胧中听到人声,醒了过来。他还有些昏昏沉沉,看了看天色,原来也没睡了多久。说话声离他不甚远,虽然说得不响,但林中静谧,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声音,那两人是墨翟和王诩。因为中间隔了树丛,两边不能互相看见。公输般忽然想起先前见到的事情,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想跳出去跟他们打招呼;但是听了两句话,他又放了心。两人说的是公事,他不想打扰他们,便按捺下来,却又忍不住偷偷去听。
只听王诩道:"你真的决定要去宋国?"
墨翟道:"是啊。宋国内政这样混乱,几个大国都对它虎视眈眈,有我在那里至少还有些震慑作用。况且宋君应允我让我主持国政,我正能借机推行新政。"
王诩轻叹了一声,道:"那你出来的机会不多了,在这里多住两天,好好休养休养罢。你的弟子现在都在宋国,出不了乱子。"
墨翟沉默一会儿,道:"我不在那里,不放心。曹公子犯了规矩,等着我下处罚呢。"
王诩道:"好罢。我早知劝不了你的。你管教弟子也真够严格的。"
墨翟道:"严格也是为了他们好。我倒是觉得你对弟子太过宽松了,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王诩哧的一笑,道:"什么样?我自己立身不正,又怎么去管教他们?更何况少年人血气方刚,我想劝也未必劝得开。"
墨翟跺足道:"唉唉,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总觉得庞涓煞气太重,苏秦未免太过好色,孙宾轻信张仪刻薄,如果不好好引导,迟早要吃亏。"
王诩道:"你说得不错。他们每个都是将相之材,只是都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我只能尽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不足,他们一个个年少气盛,也不知能听进去多少。"
墨翟笑道:"和你少年时倒差不多。"
王诩道:"难道你不是么?至今我只见过一人可以免俗。"
墨翟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王诩问道:"云梯的事情,你可曾责备公输般?"
墨翟道:"自然没有。公输是明理的人。"
王诩道:"怪了,我看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大约是路上累着了罢。你去宋国的事跟他说了么?你做了官,往后就难得见他了,他肯定要难过。"
墨翟道:"还不曾说。唉,我也在烦恼怎么开口。"
王诩突然提高声音道:"你就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以为你是很喜欢他的。"
墨翟没有接口。公输般在那头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才听他说道:"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竟是个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公输般轻轻松了口气,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自以为已经把对墨翟的感情放下了,然而临到这种问题,却还是免不了的紧张。平心而论,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这样他便可以彻底死心,将他当作一个普通朋友;可是这么多年的感情,若墨翟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未免也有些不甘。现在这个回答算是最妥当了。
然而王诩下一句话却又搅乱了他的心绪。
p.s.关于四个人的缺憾,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孙庞大家都清楚的,苏秦因为女人而死,张仪把楚怀王耍得有点过分。啊,不过其实我是不介意的,苏秦张仪这一对我是真的很喜欢,都是任性妄为的人,该臭屁的时候决不假谦虚,偶尔也会做些蠢事,不会像诸如儒家之类的违背人性。所以我觉得他们的老师也该是潇洒不羁游戏人间的人物~~~
关于墨家的纪律,那真的是很严格的。凡是在各国做官的人,俸禄一律上缴公用。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曹公子是因为自己好吃好喝没有坚持刻苦朴素结果被墨家打报告免官了,另外还有一个忘了叫啥名,因为参加了不义之战也是相同下场。
三十二、拨云见日
王诩叹息道:"你又何必隐瞒我。其实那次公输般吻你的时候,你已经醒了罢?你可以用许多方法阻止他,可是却什么都没做。若你对他无情,怎会任他那样对你。"
又隔了许久,墨翟才缓缓道:"我只是想给自己,也给他留点回忆。我这辈子已经绝对不可能有儿女私情了,这是我唯一可以给他的。你......别告诉他。"
王诩哼了一声,没有接口。墨翟又道:"其实,你应该跟他说。"
王诩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又说又不说的,到底是什么?"
墨翟笑道:"你也不老实。哪次我们说话到最后不是说到公输般的?我来你这里,你都是先问我他的近况。何时见你对其他人这么上心过!"
王诩"啊"了一声,声调平平的像是在肯定。他马上又道:"我并不是想要瞒你。只是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懒得去争什么。若他没有喜欢你,或许我会说。可是既然事实如此,我也不想多增加他的困扰。何况感情受挫对我未尝不是一个新鲜体验。"
墨翟道:"唉,你不说怎知他是不是对你有感觉。"
王诩道:"就算有一点罢,那又怎样?我自己是一心一意的人,如果不能全心待我,这种感情我宁愿不要。你不用劝我了,像现在这样,我也很满意。"
墨翟叹道:"有时我真不明白你,这么激烈的性子,却偏偏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王诩笑道:"我也不明白你,明明心肠这样软,还对自己这么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便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拨弄草叶。林中静得令公输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觉得僵硬,心中仿佛有大欢喜涌出来,又不太敢相信,因此竖着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漏过,只盼他们可以再多说一些。
便听得王诩轻笑道:"真是难得,我居然和你谈起感情来了。从前都是我帮你开导公输般,可惜你开导不了我。"
墨翟无奈道:"我怎能及得上你的口才。你在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王诩道:"现在我有些明白他了。虽然说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可是有人一起分担,心里舒服。唉,你不知道,每次他和我说话,就用那种极真诚极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便抵挡不住要待他好。有时候,我真忍不住恨你。"
墨翟笑道:"我知道的。他和我说话时,也是这样看我的。"
王诩低叹了一声,轻声道:"你真是圣人。"
只听一阵衣物摩擦声响,似乎是有人站起来。王诩道:"晚了。我还要去讲课,先走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养养神。"
墨翟道:"我休息得够啦,每次到你这里都这样清闲,习惯不了。我跟你一块儿走罢。"
随后便是两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公输般直到听不见声音,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先前只顾着听,也没想什么,本拟等他们走了之后再整理心情,想不到心头却是鼓胀的,满得什么都思考不了。他这一天之内,先是明白了自己的心事,然后听到两个自己仰慕的人同时承认对他的好感,这冲击几乎令他不能承受。他习惯了平淡,因此这点喜悦立时占据了他的全部情绪。
其实墨翟的话不能算太意外,毕竟王诩曾向他点明过。王诩却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他从未觉得王诩对他的态度有特异之处,所以当发现自己心情转变时,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它抹去。然而此时再去回想,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几次长谈中,王诩看他的眼神确实异常温柔,他从未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其他人。即便有时他恶言相向,也不是对着贵族公子们那样的不屑一顾。公输般一开始不清楚,后来自然是知道了,王诩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相反一直是平等地看待他。这种认同对他而言是最大的肯定。
从前公输般一直以为王诩喜欢的是墨翟,然而那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王诩曾经有意无意的告诉他他和墨翟只是朋友,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倒像是在撇清关系。
公输般觉得幸福。他没有想到王诩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令他喜悦至忽略了墨翟的程度。王诩和墨翟是不一样的,如果他足够坚持,会不会有结果?他这样一想,却又忐忑了。一直以来都是王诩听他倾诉烦恼,他对王诩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王诩是怎么想的?喜欢一个人竟然可以十多年不动声色,却又似细水长流。
公输般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思索究竟该作何行动,终于在天黑之前作出了决断。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信心够坚定了,才慢慢走出林去。
公输般回到瀑布下时,正赶上晚饭时候。王诩就在水潭边的石礅上摆了饭菜,只有他们三人一起吃。夜风微凉,吹在人身上甚是舒畅。公输般神清气爽,想不到只是在心里有了努力的方向便能令人这样振奋。墨翟有这么大的理想,难怪会愿意不辞辛劳。而王诩,想必是因为无欲无求,才会甘于平淡。
墨翟和王诩在说闲话。有公输般在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说些浅易的话题,殊不知公输般早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不会再有那种别扭心态。只是对这两人的体贴,他还是心存感激,脸上自然也是微微笑开了。王诩见了,向墨翟轻轻一点头,墨翟便朝他笑笑。
公输般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往日自诩心思细密,其实远不是如此。比如三人一起交谈时,他总是急着赶上他们的话,从来没留意过他们脸上的神情。如果能够稍微注意一些,就能发现即使只有他们在交谈,也会不时观察他的反应。他们都是真心的待他好,公输般想到自己从前的自怨自艾,不免有些惭愧,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这顿饭,虽然菜色简单,亦无醇酒助兴,却吃得宾主尽欢。
三十三、依依惜别
饭后,王诩领他们去了客房,两人分别住了相邻的两个单间。王诩先去墨翟处说话,公输般便打量起住处来。
房间很小,但是很干净,除了必要的几子榻子,便没有其他家具了。坐在榻上,可以闻见淡淡的木料香味,这令公输般很感亲切。他正想起来收拾一下东西,房门忽然被推开了,王诩提着药箱走进来。他微微一愕,想迎上去,王诩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坐着罢,我看看你的脚。"公输般顺从地坐了下去。
王诩蹲下去看他的脚,看了一下,便皱起了眉,随后又笑道:"到底不比墨翟这样走惯路的人,他好得比你快多了。"转身去药箱里取了药出来给他涂抹。
他来得突然,公输般虽然先前还想着找机会跟他独处,此刻脑中却是一片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连话都接不上,只知道呆呆望着他的项颈。两人沉默一会儿,公输般看见王诩的那段头颈慢慢地透出红色来。他忽然想起王诩之前说的,受不住他望他的眼神。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公输般自己看不见,忍不住就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