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叶子[下]
叶子[下]  发于:2008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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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我是你的仇人吗?所以我才会从小至今,时刻不停地折磨于你。让你浑身是伤,疼痛得彻夜难眠,却连一声哭泣,都不许你哭出来。鞭打你的躯体,夺走你心爱的玩具,把你一个人,关在厉鬼怪兽中间......你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你的仇人,才会对你做得出来,是吧?"
"呜......" 男孩子不敢抬头,哭声却越发地痛切。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怪你呵!是我......太急于求成了......"
女子黯然叹息。一双满含着爱怜的眼眸,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其实,我也只是想要你变强而已。因为我......想要报复的对象,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楚烈熙,他,实在太强大了。你不赶快变强的话,怎么可能斗得过他?而你若斗不过他的话,我又怎么能够,替我的......帝皇......报仇呢......"
"楚烈熙?你的......帝皇?"男孩惘然不解。 "是。我的帝皇。"
白衣女子的眼眸,乍然明亮起来。那原本惨白冷厉,几至毫无血色的双颊,也在一瞬间仿佛涂上了胭脂一般地晕红。红生双靥,女子嫣然微笑。
"她啊,是我这一生里,最尊崇、最爱恋的人。记得小时候,我原只是个普通的凡间女子,受着继母的责打。是她遇见了我,救起了我,并带我回到了她的曦曜天宫......那真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呢!帝、帝!在你身边服侍你的日子,真的是我这一生里,最快乐、最快乐的日子啊!"
女子兴奋的眸光明亮如火焰,一瞬间又似想到了什么,忽然黯淡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我会被鬼迷了心窍,受到那个男人的蒙骗呢?"
嫉妒蒙蔽了本心。欲望燃烧了理智。我在无望中陷溺于他的温存。听从他的教唆,盗走了你身边唯一可以致你于死地的戮魂剑。长剑光寒!当剑锋刺入你心脏的一瞬间,那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到,我的心是怎样地剧痛、怎样地悔恨呵!帝、帝!我怎样才能,奢求到你的原谅?不。我犯下这样的罪孽,怎么可以奢求你的原谅?我对你做下这样残酷的事情,怎么可以奢求你的原谅?我背叛了你,帝,这份罪我永生难赎。我为此夜夜自责不休。我为此拼命地折磨自己,甚至殃及我的孩儿,我都在所不惜。帝,我如今还苟活于世的唯一一个理由,就是杀了那个男人,为你复仇!可是现在,我的仇还未报,却先就要死啦!我死在我孩儿的手下。他是我和那个男人的儿子。帝,这或许也是苍天对我的惩罚。我背叛了你,和他生下了孩子。我因着痛苦,而拼命地折磨着自己,还有我的孩子。现在我终于自作自受,被我无知的孩儿,亲手杀死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不怨怪任何人。可是帝,我为你的报复不会就此罢休的!璇呵,璇呵,我的儿子!你会继承我所有的意志,杀了那个男人,来为你的母亲,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吧?你是我的儿子。你亲手杀了我。璇,所以你必当也去杀了那个男人,楚烈熙。这是我当初不顾一切生下你的,唯一理由。璇......
我的儿子呵!只是此生此世,苦了你了...... "对不起。"
轻轻地一声叹息,女子抚摩着男孩头顶的右手,忽然紧了一紧。一双满含着爱怜的眼眸,一瞬间也越发地,伤心黯淡。
"别怪母亲如此狠心对你,母亲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别再自责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事情,毕竟,是我从来不曾告诉过你,你是我的孩子。亲手杀死一个从小狠毒折磨你的老女人,你又有什么错误?如果......你真的一直为此心怀不安的话,那么,就去努力达成我对你那唯一的嘱咐,杀死那个男人吧!"
男孩呜咽地哭。一生所有的泪水,都在这一天流尽。
"母亲......母亲!你放心,璇一定会完成母亲的要求,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杀了那个叫楚烈熙的男人的!"
女子欣慰地笑了起来。"不管那个男人,他是你的什么人吗?" 男孩一愣,稍微地迟疑了一下。"是。不管他是我的什么人。"
他不知道那个叫楚烈熙的男人,到底会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正如今天以前,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从小养育着他,却无时无刻地折磨虐待于他的狠毒女子,究竟会是他的什么人一样。可是,他已经亲手杀死她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亲手杀死了,他的母亲。这种罪孽至死难消。为此,他必当做到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嘱咐。无论那个男人,究竟会是他的什么人。
"即使我告诉你,那个叫楚烈熙的男人,就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也仍然,答应于我吗?"
耳边女子的声音蓦然高了起来。那个重伤濒死的女子,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声调蓦然高昂起来,一对锐利冷厉的双眼,也紧紧地盯着他看。男孩的心重重地一震。砰地一下,他跌坐在地上,失神地惊"啊"一声。
"不要惊‘啊'。"白衣女子厉声重复。"告诉我。即使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也会为我杀死他、令他连死了也痛苦不休,是吗?"
女子温柔又冷厉的眼眸盯着他看。"你可以此刻拒绝。但若你答应了,就一定要为我做到。璇,我不去责怪你杀死我的事情,因为你事先不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但那个男人,你生身的父亲,他是害得我与你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你能够答应我,为我去报复他、杀死他吗?"
冷厉的话语回响在耳边。男孩的心神浑浑噩噩,无法承受这一天之内所发生的太多事情、所知道的太多事实。而,眼前的女子垂死将逝,最后的遗言声声逼迫。他,又该不该,答应于她?她是他的母亲。是他自有记忆以来,唯一认识的人。那所有过去许多年间的记忆,纵然伤痛淋漓,可,毕竟是他过往生命中,仅有的回忆。而那个叫楚烈熙的男人,他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见。男孩低下头来。坠地的长剑此刻就在身畔,他一垂手,不期然地,就抓住了青锋剑。锋利的剑刃割上了掌心,心口一阵剧痛。无所谓了。无论生死,都是无所谓了。他已经是弑母的罪人。他的生命,本该于此时,就当终结。生命原该终结的他呵!还在乎再多杀另外一个亲人吗?至少......让我可以达成,生命中第一个亲人的,或许也将是唯一一个亲人的,一生所愿......
"我答应你。" 浑浑噩噩迷迷惘惘间,眼前泪花模糊。泪花模糊心神剧痛间,他听见身前的女子轻轻呼出,生命里最后一丝气息。
"呵!璇啊,璇啊,我的儿子!既然你答应了我,那么,就请你至死都要记住,你生命里这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这个誓言吧!"
白衣的女子凄然微笑着,用怎样温柔又悲哀的目光,最后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然后一只无力的右手,终于重重地,自男孩子的头顶,垂落下来。而这个时候,她最后的一句话,方才无力地,逸出她的唇角。
"我养育你在此天荒绝境十年。可是,璇啊,我的孩子呵!你甚至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那么在我临死之前,请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叫做冷苡茳......"
"冷苡茳?"
回忆的魂梦尤自萦绕,唇畔低逸的话语还在大殿中缓缓回响。一个诧异的声音,蓦然插了进来,一下子打断了冷璇和楚玦儿之间,那难得的祥和。
"什么人?"两人同时一惊,一起抬头望去。这大殿外面,早在他们进入之前,就一起联手,设下了隔绝外人出入的禁制。而以他二人联手之力,即便是整个天界,也无人能够在不惊动殿中两人的前提下,无声无息地进入此地!却为何,此刻竟然有人在他们两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进入发话?
"是我。" 那个声音轻轻回答。语气轻淡而平静,却在隐约之中,透着脆弱的压抑,和无法遏止的哀伤。 "是你!"
大殿中垂危濒死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惊呼。
"是你。"淡蓝色长衣的男子,终于首先镇定了下来。微微地一叹,又复疑惑地一扬眉,他问:"你为何还要重回此地?又为什么会......重生于此天地之间?明明......我已经亲手将你杀死了啊!而你此刻又分明并非神魂的存在。告诉我,你为何可以重生复活?我的风烟。"
风烟。我的......风烟。空荡荡的大殿前方,澄明如镜的白玉殿面上,一个白衣绝丽的少年男子,正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两人,不知何时出现。清风悠悠,襟袖皆冰雪。楚玦儿颤抖了起来。没来由地,她青色的身影,如被凌冽的寒风吹过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颤抖着,她问:"风烟......是风烟吗?"
那是楚风烟。是他原本的身形姿容,原本的容貌颜色。不是方琴歌,不是陆湘离,不是任泓。不是任何一个,可以被他借体重生,是他却又不是他的其他人。他是楚风烟,就只是原本的楚风烟而已。一切的一切,都宛如那天在碧落宫被杀之前的时候,相看俨然。风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近前来。走近楚玦儿,屈身相望,眼眸忽然一酸。
"是。我是楚风烟。母亲,我是你的孩儿,楚风烟。"
如风而逝,如烟而散,千年往事,都成虚空。楚玦儿淡淡地笑了。笑着,伸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比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叫陆湘离的容貌好多了。你还是这个样子,看起来顺眼好看。"
"是吗?"风烟也笑了,笑得好象一个稚气的孩子。"他们都说我这个本来的面目,看起来特别象母亲你呢。上次借用别人的躯体,也是迫不得已。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嘛!不借用别人的躯体,根本无法出现的。不过这一次不同了。母亲,这一次我不是借用,而是实实在在、完完全全地,重生了呢。"
然后他回头,望向蓝衣的男子,眼眸中的神色,一瞬间复杂万千。
"你又何必如此吃惊呢?璇。既然你可以杀我于此浩淼寰宇,又何必一定要吃惊于这个天地之间,竟还有人能够令我重新复活?"
天地辽阔,寰宇无涯。你以为你所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别人也便不能做到么?你以为你所想象不到的事情,这个世间便不可能发生么?
--璇!冷璇微微地笑了起来。
"是吗?是这样啊。原来居然有人可以聚天地之灵气,为你重塑躯体啊!"他微微地笑着,轻轻地叹息,"这样的事情,只有传说中才曾经存在呢......却不想你居然能够遇见这样的事情啊......"
他沉思地望着风烟,温声问:"那人是谁?"
化形聚气,汇天地之灵,塑神人之躯。这样的事情,断断非风烟自己所能够做到的。那么,能够为他做到这样事情的那个人,他会是谁?风烟淡淡地笑了起来。笑容脆弱而忧伤。
"那个为我重塑躯体的人吗?那个人,其实,你也应该能够猜测得到的啊!璇。你应该能够猜测得到,那个人的身份的。"他看着蓝衣的男子,轻轻地提示,"记得吗?你所刚刚提及到的人名。冷苡茳,还有,戮魂剑。"
戮魂剑已经碎了。一万七千年了。一万七千年前,戮魂剑所弑杀的第一位主人,是楚烈凰。一万七千年后,戮魂剑再次弑主,这次亡命于它的森寒刃锋下的,是楚风烟。冷璇身躯一震,失声惊呼:"楚烈凰?荧烈心帝?"
--他的母亲冷苡茳,至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位帝皇、荧烈心帝楚烈凰!她居然还活着?而且居然还遇见了楚风烟,并为他重新塑造了躯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她。" 楚风烟淡淡地点头,肯定了就连冷璇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我确实遇见了她。她和我一样,因为被戮魂剑所弑杀,而被困于戮魂剑的境界当中。传说中戮魂剑可以诛心戮魂的说法是对的,也是错的。因为以往那些在戮魂剑下被诛戮了魂魄的人,其实,只是他们的魂魄太过弱小,所以被戮魂剑的境界所同化了而已。然而,或许是心帝前辈的神魂太过强大了吧!千万年来,戮魂剑的境界始终都奈何不了心帝前辈,反而被前辈的元气给慢慢消磨。我却恰好又在这个时候加入其中。于是,戮魂剑一下子承载不了这么大的力量,碎了。"
剑碎魂出,那一刻天地惊栗,他和楚烈凰一起,重新现世。而,也就在那一刻,他才明白到,这许多年来,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的死亡,竟原是如此地虚妄无助。风烟凄凉地笑了。笑着,他忧伤地望着蓝衣的男子。
"我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沉迷于所谓‘诛心戮魂'的传说啊!却不想传说也早有谬误,而神魂元灵,纵然真个烟消云散,又能有什么意义呢?心帝前辈一番叱责,终于使我明白过来。所以我回来了。璇,我回来找你,不知道今番,是否能够干脆利落地,了结你我之间的一切呢?"
冷璇蓦然呆怔。呆怔着,半晌,他涩然道:"你是说,你要和我了结掉,你我过往之间的一切吗?"
往事悠悠,情怨难明。曾经以为逝去了的,在重见时才明白记忆一直都还在心头。如今亲耳听见决绝的话语,忽然之间,竟莫名地彷徨惧怕起来。就仿佛这一次,才是真正地将要、永远地失去了你。然而,那明明是早已在许多年前,就自己亲手抛弃不要了的。冷璇凄然一笑。跌坐在地,他的手垂落在身后。忽然之间,那垂落在身后的手腕,轻轻地、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再一次地前来,再一次地让我......杀了你吗?"他的眼睑半垂,低低地问。 "或许......吧......" 风烟蓦然回头。
--若我不能忘记你,若我一生一世,都再不能忘记于你,那么,璇啊,璇啊!就算让你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杀死我的举动,那又何妨?
"可是,在那之前,还有另外的一件事情,让我先做了吧!"风烟转回头来,任满眼的泪水,在眼睫下悄悄消散。"那是心帝前辈在为我重塑躯体之后、离开这个寰宇之前,托付我转告给冷苡茳后人的,一句话。"
楚烈凰和......冷苡茳吗?冷璇默然点头。 "请说。"
他说"请说"。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是那样地生疏冷淡,就仿佛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风烟的心忽然又是一痛。没来由地,就那么突然针扎锥刺一般地,猛然一痛。他心口一痛。面上却丝毫也不曾表露地,浅浅淡淡地笑。微笑着,他道:"心帝前辈说,她明白冷苡茳前辈的心,也知道冷前辈的痛。她说,对于过去所曾发生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也希望她和她的后人,不要把这种自责的痛苦,再继续下去了。"
她原谅她!她原谅她!!楚烈凰说,她从来没有责怪过冷苡茳,也希望冷苡茳和冷苡茳的后人,从此以后,不要再耽溺于报仇的痛苦当中了!是这样吗?呵!居然是这样吗?冷璇蓦然一呆,忽地一下子,仰头望天,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啊笑,笑得是那样恣意、那样疯狂。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笑得身前的风烟和楚玦儿两人,都望着他惊呆了。他却还是止不住地、疯狂大笑。
"说什么原谅?说什么从来没有责怪?她知道些什么!她知道我的母亲,那许多年来是怎样度过的吗?她知道我为了答应母亲的誓言,这许多年来是怎样痛切复仇的吗?她知道我这一生......是活得怎样地痛苦的吗?杀父弑母、妻妹戮子......到最后所有的代价却全成了可笑!到最后我所存在的意义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我为何要活着?我为何要活着??我为何要活着!!"
他仰天长嘶,状若疯狂。风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等模样,一时之间,不禁骇得呆了。退后一步,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之间,竟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想要为他流出泪来。楚玦儿也同样怔怔地呆看着他。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影响了她一生命运、断送了她一生幸福的男子。他是她的异母兄长,却也是她这一生里,最爱和最恨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看着这样状若疯狂的他,为什么忽然之间,她却只觉得满心的恨意,都化成了可怜?然而究竟最可怜的人是谁呢?是你吗?还是我呢?楚玦儿黯然垂首。身上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鲜血不停地流。其实现在再追究这些事情又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和她在这封禁的宫殿当中数日对战,最后的结果,是双双重伤濒死。此刻的他们,也不过还剩下最后的一口气而已。那些往昔的恩恩怨怨,到了此时此刻,其实,都已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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