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发条鸦
发条鸦  发于:2008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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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健行不由自主地抽回了手,身体来不及离开,张哲摇摇晃晃的身体已经靠在了他身上。他脸一沉,冷静地把张哲推开,夺过张哲手里的啤酒罐子喝了一口。
夹着泡沫的啤酒味道有些苦,集结在喉咙里怎么也化不开。
"你和秀一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很久,他终于问。
"小时候,很小。"张哲仿佛突然恢复了理智似的,坐起身,擦去眼泪,再看时眼里已经平淡如水。
"只有我知道他的存在,"他轻笑着,"从小就知道。"
从张哲的公寓里走出来,白健行有些意识恍惚。
如果说他从宁秀一的话语里听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的话,他从张哲那里,听到的是一个更为条理清晰的版本。关于老一辈的纠缠,乡邻们并不光彩的角色,小楼里孤独的身影,更多的,是两个孩子纠缠不清的爱恋。
那么,在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里,自己到底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
白健行很想知道。
白色的霜露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逐渐融化,远处传来大巴隆隆的摩托声。
"天!吓死我!差点又压死一个。"司机惊魂未定地喃喃自语,冷不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一张票。去北村。"
北村会有他想找的答案吗?白健行疑惑着。
10 离
北村的月光原本就是冷的,更何况是在雨天的夜里。
黑暗中,裂了缝的木门被风微微吹开,发出吱嘎的声响。门开了,屋内的月光便顺着门跳出来,散开一道狭长的扇行,露出地板的木纹。
"嗯......啊......不要......"轻轻的呻吟伴着低沉的喘息声从屋子的一角传来,玲子的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静谧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秀一你怎么--"推开门的一刹那她愣住了。 自 由 自 在
宁秀一雪白的身体赤裸着,像一条水蛇一样缠合在另一个身体上,在青白的月光下,显得淫邪而美丽。多年未剪的长发泛着黛色的光,绸缎般从颈后垂落,衬托着纤细的腰肢,像玉石一般完美无瑕。胸口红色的突起四周泛着淡淡的朱红色,还残留着被揉搓过的痕迹。顺着胸口起伏的曲线向下,在小腹下方的位置,还可以看见另一双手--一双钢琴家一般,纤细骨感的双手--解释着这些痕迹的起因。手上依稀可以看见一些浓稠的白色液体,顺着指尖淌下。
听到声音,手的主人缓缓转过头来,仓惶地向她这边望着。她尖叫了出来:"张哲!"
秀一的身体在下面微微抽动了一下,带着喘息问:"姐你怎么......"
玲子用最快的速度冲下了楼梯,站在水池旁,把清水泼在烧红的脸颊上。她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像被俘获的小鹿一般,拼命跳跃着,要撞出身体去。她原不是第一次看见男人赤裸的身体,村里的男孩子常常脱了衣服泥鳅一般去池塘凫水,她也不止一次踢着白健行的光屁股,把讲话不知轻重的他踢下水去。但这次......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宁秀一的身体,很--漂亮,还未发育完全的少年的纤细体质,却散发着难以理解的魅惑味道,淫荡而妖冶。
她感到莫名的恐怖,脑子里乱成一团。即使开着日光灯,小楼里还是一片惨白的昏暗,像有一个阴影,要将她吞噬了去。她惶然地想跳出门去,却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妈!"玲子惊惶失措的表情掩盖也已太晚。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王秀珍诧异地问着。因为算帐的事,她回来有些晚了,进门就看见玲子慌乱的表情--她还从没见女儿如此慌张过。
玲子的脸上泛着潮红,刚刚发育起来的胸部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着,散发着青春的热力。这样的景象,让王秀珍很担忧。
"是不是阿健对你做什么了?"这是王秀珍的第一个反应。
"不是,"玲子不知从何讲起,只能拼命地摇着头,"没......什么......"
王秀珍忽然冷静过来,看看四周,生气地大声问:"是不是秀一?"说着就往楼上走。
"不要,妈--千万别--"玲子慌张地拉着母亲的袖子,想要阻止她,却被她甩在一边。
"妈!"玲子绝望的呼喊在底楼惨白的灯光下回荡着,凄厉可怖。
王秀珍走到楼下时双腿发软,眼前乌黑一片。不一会儿,楼梯上又想起了空空的声响,张哲低着头,满面通红地走下楼来。黑暗里仿佛还有另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上缘看着,白瓷般的眼白映着漆黑的眼珠子,鬼火一般浮在半空里。
"王阿姨......"张哲嘴唇微微颤抖,很文艺地叫了她一声。
王秀珍的眼神很镇定。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当年的画面,纷乱地,像毛线一般绞着。她原是个细心的人,像整麻线般一股一股整出来,渐渐理出了头绪。
"今天的事不怪你,"她叹了口气,眼睛不由自主地向鬼火的方向瞟了瞟,和鬼火打了个照面,心里打了个冷战,面色却尽可能地从容。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刻意的古怪语气说着:"告诉你,这宁秀一就是厉鬼转世,是他妈变着法子在折损我和你爸呢。她是为当年这事儿在报复我呢。你还小,上他当我不怪你,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从今天起,再也别踏进我家一步,不然我打断你的腿,算是帮你爸清理门户!"
玲子骇然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是因为母亲的话,而是被母亲讲话时的神情吓到了。这样狰狞的表情,她第一次看见,无法想象有这样表情的人怎么会是自己的母亲。
"王阿姨......"张哲继续喊着,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和秀一......我......"他想辩解什么,但到张口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日光灯突然灭了一下,又亮起来,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摇摇晃晃。张哲的血液有些凝固,他的背后,楼梯的上端,分明传来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在亮灭中凄厉如鬼哭:"我是鬼又怎样?我还拿斧子砍了我爸的脑袋......哈哈哈......斧子......血洒了一地......哈哈......"
一声一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自 由 自 在
"秀一,别笑了!"玲子哭着喊道,"求你了......"
只有风雨声拍打着窗户,吹起窗帘的一角。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七嫂,是我,玲子你没事吧?"
凄厉的鬼哭戛然而止。
玲子看了一眼呆傻在那里的母亲,如释重负地跑去开门。风雨中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站在门外,看见玲子,傻傻地笑了一下,突然将她抱住:"我拿到通知书了,是省大......"
他没有注意到怀里的玲子身体突然的僵硬。
王秀珍怔了怔,急忙整理了一下头发,挤出一个笑容:"阿健啊,恭喜恭喜,快进来!"
楼顶的猫眼不见了,躲进了黑暗里。
"张哲?你怎么也在这里?"白健行许久才注意到张哲的存在。
"啊,我也拿到通知书了,来问玲子她考取了没。"张哲顺势撒了个谎。
"是吗?财大吗?你小子不够义气,都不告诉我......"白健行放开玲子,热情地拍了张哲的肩膀,王秀珍才注意到他手臂上一寸来长的伤口。
"你爸又打你了?"她拉过白健行的手,使唤着玲子:"快,把碘酒拿过来......"一面对张哲使了个颜色。会意的张哲急忙告退:"很晚了,我先回家了,王阿姨再见......"
走在夜路上的张哲跌跌撞撞,抬起眼,却看见雨帘中白色的圆月嵌在黑色的天空里,被白色的雨丝撕扯成一条一条。
这样的雨夜,为什么还有月光?他怔怔地想。
后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让玲子来不及多想那天晚上的事。
张哲突然病了一个星期,她也是听白健行说的。
病好以后张卫国就开始忙着张罗酒席,宴请村里的老老少少。
宴席的晚上张哲一直很娴静地坐着,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只有脸色惨白如纸。
所有乡邻敬的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直都没有醉,所有人都夸张卫国有个出息的好儿子。北村人的出息首先是反映在酒上的。
这一切玲子也是听别人说的。她的心思完全放在另一边:白健行的学费,恐怕并不容易凑。
她本想央告母亲帮忙凑一些,却收到母亲的白眼:"这么小就知道帮着外人使家里的钱,真没出息。告诉你不要对男人太好,他可不见得会记得你......"
玲子哑口无言。 自 由 自 在
半夜的时候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一张红色的硬纸片飞到了她的脸上:"拿去,算你欠我的,密码是我生日倒过来。"推开门时人影已消失不见。
"他会回来吗?"到了秋日里,宁秀一木然地望着窗外火红一片的桔树,转头问玲子,然后又迅速地回过头,垂着眼冷笑:"算了,问你也不知道。"
玲子一直以为他指的是张哲。
一年以后的另一个雨夜,张哲突然敲响了她家的房门。
"你真要带秀一走?"玲子骇然地望着消瘦了许多,眼神有些涣散的张哲。"你爸那边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趁王阿姨没醒,你赶快去叫秀一下来!"张哲催促着,那神情像极了要做最后一搏的赌徒。
"他不肯走怎么办?"玲子想到了宁秀一淡漠的眼神。
"告诉他他不走我就死给他看!"
玲子倒退几步,同情地看着张哲:"我这就去。"
最后的脚步声也走远了。宁秀一的下落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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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三次葬礼
白健行回乡的时候,正好赶上七婆的葬礼。
王秀珍,也就是七婆的葬礼是北村这一月来最清冷的葬礼。
这个和不可抗拒力做了大半辈子斗争的女人终于合上了她疲惫的双眼,跟随着她笃信的观音大士去了。几张观音大士的印刷像,几卷纸钱,便是她最后带走的东西。白家接二连三的死亡给白健行抹上了一层极其神秘的色彩,于是白健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坟的地址选择玲子墓的不远处,可以让这对孤儿寡母在阴曹地府继续相依为命。白健行经过三次葬礼的洗礼,对下葬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不需要表姐的帮忙也能应付自如了。
白健行烧完最后一把纸钱,给玲子的墓上添了一把新土,缓缓地走下山去。
他想起几天前最后一次看见七婆的情景: 自 由 自 在
"跪下!"七婆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白健行心情复杂地跪在佛像面前。金身的佛像把慈祥的笑冻在脸上,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看不到神采,像一个巨大的玩偶。面前跳动的火烛排成整齐的一排,一阵风吹过,灭了一根又一根。耳边是七婆一丝不苟的低喃,让他想起非洲部落巫师的咒语。
他木然地听着,古怪的乡音汇成一道符咒的墙将他包围,像是要将他砌了进去,永久封存。冷不丁地,耳边穿过七婆一声凄厉的哭诉:
"玲子啊,你一定要保佑阿健不要出事,白家只剩这一个娃了啊~~~~~~~~~~~"
声声刺耳。
"七婆--"他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往祠堂外走。
"阿健,"七婆最后叫住他:"玲子死前让我告诉你,秀一会去找你,千万小心。"
听到这个名字的白健行像有钢针插进胸口,痛彻心肺。他没有勇气听下去。
回过头的时候他发现七婆已经浑浊了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像是看着二十多年前离她而去的丈夫。
白健行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
入了冬的山林果然冻得厉害。天上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冬日的雨水钻进脖子里,像冰一样刺骨地冷。腐烂了的枯叶嵌进鞋底的缝里,踩在地上脚底直打滑。即使是白天,地面还残存着霜冻的痕迹,白色的薄冰覆在枯黄的蔓草上,一脚踩上去,吱嘎作响。
不知走了多久,他怔住了。
几快断墙,上面横横竖竖用白漆写着歪斜的大字:"批林必批孔,斩草要除根。"再过去,又是一行:破四旧,打倒封建迷信。
哪里有什么庙宇! 自 由 自 在
他奋力向那些残桓断壁中走去。没错,从地基的轮廓来看,正是他熟悉的样式。他像是突然领悟了什么,穿过早已不存在的大厅,向着原本后院的方向走去。
杂草丛生的院落里,有一个黑色的小土包,上面竖着一个发了黑的木板拼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是张哲清秀的手笔:爱人宁秀一之墓。
白健行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反复晃动着宁秀一不曾换过的白色长袍,还有晃动的漂亮十字架。他拨通了陆哥儿的电话:"喂,是我,白健行。你别管我为什么又回了乡里。你现在赶紧放下活儿,马上到祥水桥那边,对,四平路口的小巷里,看看有没有一幢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看到什么马上告诉我......"
他四肢无力地坐在地上,等待着回复的消息。落光了树叶的枝杈在天顶盘成交错的格子图案,好像古老的图腾。一阵风吹过,耳边传来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我告诉过你,他死了......"
他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张哲。张哲的手里,是一把两寸来长的弹簧刀。
张哲的眼神涣散着,像是刚从哪里逃出来的精神病人。他轻轻笑着,神情像极了想要孤注一掷的赌徒。
"是我杀的,我不能让他去找你。从小我们就认识,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为什么......"他俯下身,啜泣着:"我本来不想的。可你为甚么要回来,为什么......"
白健行皱了皱眉,向他伸出双手:"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去自首吧,张哲......"
鲜血四溅。白健行的手躲闪不及,被砍了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他忽然想起那个十年前的晚上,雨水把月光撕成一片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然后消失不见。
张哲自己也愣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天!七婆居然给你下了观音咒,这回连秀一也帮不了你了......"他笑着,声音却如哭一般,眼里是抽空了的绝望。
白健行是第一次看见张哲动刀子,却没想到他动刀的样子这么狠,好像把全部的力气加在了刀子上。
"张哲!"他狼狈地避闪着,寻找时机抓住张哲的双手。
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电子化的铃音在林间飘荡着。白健行下意识地去摸手机,一不留神,被张哲抓了个空挡,小刀迅速地向他胸口刺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落下的刀锋像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忽然顿在了空气里。张哲的脸色变了变,白健行终于看见了空挡,果断地伸出手去,死死抓住张哲的手腕,夺下了他手里的刀子。
张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慢慢地,落下去,靠在墙上,好似没了绳线的木偶。
白了一眼颓然倚在墙上的张哲,白健行头也不回地向下走去。
走出几步,忽然感觉一双细长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拿出手中的刀用力向后刺去,朱红色的鲜血沾满了双手。沾了血的手仿佛着了魔似的,不停地向着张哲的身体刺去,一刀又一刀......
12 谋杀
  列车悠然穿过田野。车厢里,一如既往地闷热。车上还放着十年前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呀,原来你也在唐镇下车啊。"白健行走出站门,才发现宁秀一就在旁边,高兴起来,也忘了车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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