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万俟争照料着左庭的伤势,夜里就坐在他床边合衣而眠。
他一意带左庭去天山采雪莲,清早便备了马车行囊,带着左庭下了山去。
左庭起初也并未执意反驳,直至下得山来,左庭便在车蓬中唤了声万俟争:"万俟掌门!"
万俟争稍收缰绳,问道:"左贤弟,有什么事么?"
"停下车来进一步说话可以么?"
万俟争应言,将马车停在山道中靠边的空地,掀帘入内:"左贤弟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那倒没有。"左庭欠了欠身,他脚不能行,双手也上了夹板,事事都是万俟争照料,心下感激,言语间也更为客气了:"这几日来,万俟掌门一直为左庭的事忙碌,如今又这般不远千里携同左庭寻药。左庭感激不尽。"
"左贤弟这般客气。万俟争受药也是一命,左贤弟何必耿耿于怀?"
"万俟掌门,如今正值晚秋,那雪莲也不知有没有开放,而且......这百日夺魂丹的医法也只是这样听说,冷无涯已死,左庭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了,如今......如今就只剩一点点心愿,望万俟掌门成全。"
万俟争想了想道:"若当真左贤弟所望,万俟争万死不辞。"
"那倒不至。"左庭笑了笑,转而声音苦涩道:"我......我如今,只想再见那人一面。"说到后面,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那也先去菜了雪莲医了病不好么?"万俟争问道。
"万一没有,这一去一回......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里,左庭的表情上已是万般悲凄。
"......"万俟争叹了口气:"即便他这样待你,你还是要回去么?"
"这中间太复杂,让我自己解释也是说不清的......我不怪他。"左庭黯然道:"......就算是死,我也......也死在他身边的好......"
"那......我就陪你去绝幕峰吧!"
"不,绝幕峰上万俟掌门总是不便的,只要把这马车与我用,左庭便不胜感激了。"
"你不能行走,若要上得峰顶,企是这马车能去得的?峰上的人若不善待于你,你出了三长两短,万俟争真是抱憾终生啊。"
"......这"左庭心知万俟争所言甚是,却不知此行对万俟争是何结果,不免犹豫。
"左贤弟不必多想了,我们仍可如前几次上峰一般从后峰上去。万俟争就是粉身碎骨也保你周全。咱们这就去吧!"言罢,万俟争走出蓬帐,驱马向绝幕峰行去。
经过几日行程,万俟争负得左庭再上绝幕峰。左庭步不能行,虽是有些别扭,却也只得由万俟争打横将他抱着。上得峰来,天色将晚,万俟争照寻左庭的指示,小心绕开守卫,前往昔日端木无极常常独自饮酒的大殿,还未走近,欢声笑语夹着时起时落的琴声便远远的传来。
左庭听得那便是端木无极与应玄琛的声音,想必是还有些侍女在吧?心下不禁哀伤。
"要过去么?还是在哪里等一等?"万俟争低声问道。
"万俟掌门,你留我在这里就可以了,你还是离开这里吧。左庭......左庭这早晚将死之身能见得他一面,也无憾事了。今生不忘大恩,只有来世当牛做马报还了。"
"左贤弟这是什么话。"万俟争皱眉道:"现在我只问你要过去还是要等在这里,你罗里罗嗦说这些是为的什么!"
"......我......"
"要等还是要去?"
左庭心下伤感,心想若是等下去,只怕挨得一个又一个夜晚,应玄琛想必也是一直陪在端木无极身畔的,平日里端木无极在正殿处理教务,其他护法也在,那时万俟争若是陪同自己,便更是危险。自己死活无谓了,总不能连累他。若是此刻前去,只是些侍女,就算端木无极发狠要了自己性命,万俟争也可全身而退。当下道:"万俟掌门,你要应了左庭的请求,我才能去。"
"请言明。"
"一会儿若是宫主要取我性命,那也是左庭心甘情愿的,左庭只求万俟掌门全身而退!我......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身边了!你答应我吧!"
"我定是竭尽全力带你下峰去啊!"万俟争毅然道。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他赴汤捣火,实是左庭之责,亦是我所愿。死在他身边也是我所求,你不能成全我么??为什么要我死不安心,还扯你进这汤混水呢?万俟掌门,你就让左庭有生之年求得一点心安吧!"左庭说得甚是肯切,目光中尽是哀求的神色。
万俟争看得心下悲痛,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我定全身而退就是了。"
左庭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万俟掌门,劳你带我进去吧。"
万俟争看了看怀中人儿,不知此去今生是何定数,只将他再深深的印入脑海,便抱着他大步向欢愉中的大殿门走去。
大殿中欢歌悦舞。十几个彩衣侍女或弹奏或歌舞,正中端木无极倚着软椅,拥着应玄琛,正喝着她举杯相敬的美酒。大门霍然打开,万俟争抱着左庭,大步进来,神色凛然。
众侍女或前或后的停下歌舞,向这边望来。
端木无极先是打量了一眼万俟争,目光便又停在了他怀中左庭的脸上。那一双怀着哀怨又期盼的左庭的双目,也正执着的看着他,仿似这若大的大殿,除了端木无极便再无一人了。
应玄琛欠身离开端木无极的怀抱,放下手中的杯子,坐在一边。端木无极便坐正了身子,又换上了一副漠然的神情。
"宫主!左庭回来了。"左庭示意万俟争将他放下。万俟争小心让他着了地面,左庭便以肘为力,在万俟争伴扶之下跪拜在端木无极面前。
"左庭兄不必如此多礼了。"端木无极嘴角带笑道:"诸如冷盟主啊、万俟掌门这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买左庭兄弟的面子,这不是折刹了我?"
"夫君......"应玄琛似乎有点央求的声音道:"即是左护法回来了,你就别再计效前尘往事了。"
"住口!这里容得你说话么?"端木无极冷下脸来,厉声喝回应玄琛。
"宫主,左庭对幕宫绝无二心,天日可照。"左庭异常平静的开口道:"如今左庭性命朝夕不保,但求重回故地,谢过宫主当年知遇之恩。但见再见当年恩公一次,此愿足矣。"
"即是如此,你便下山去吧!"端木无极不再看他,向万俟争道:"有劳万俟掌门了,就请再带同你的朋友下去绝幕峰吧。"
左庭对这样的结局也并不意外,只是当着面由端木无极这般无情的驱逐,这心痛却不是自己所想那般的浅淡,心中悲伤,跪在地上的身子便支持不住的样子,微微的颤抖着。
万俟争担心是不是他的寒毒又发作了,蹲身在左庭身边,问道:"左贤弟要紧么?"
"......我......我真的不该来的么??"左庭颤抖着声音,似是没听到万俟争的问话般,直直的望着端木无极。
果真身子里隐隐的痛了......这次真的分不清是蛊毒的痛,还是心痛。
左庭无力的倒在万俟争怀中,双目却直直的看向端木无极,眼中含着泪,却似乎连他的泪,都没有落下来的力量一样......
"你还来做什么?"端木无极由牙缝中冷冷的挤出这几个字来。
"端木无极,你身为绝幕峰之主,怎么也这般糊涂起来了!"万俟争道:"你可知死也要死在你身边的是谁,想让你死的又是何人?"
"这倒有劳万俟掌门示下了。"端木无极站起身来,一步步的走向万俟争与左庭。
"一定不会是左兄弟!"万俟争淡笑着,却小心端木无极突起发难,暗暗蓄力。
"好好的说给我听!"端木无极平静得让左庭惊讶,他竟然在自己的面前坐了下来,由万俟争怀中将他扶了过去。
看着左庭直直的望着端木无极,回想他刚刚没进殿前那番话,万俟争潇脱的站起身来道:"万俟争山下候架,纵是端木宫主与左贤弟言语间有所不和,也请送他全身下山。"
"如此就请万俟掌门客室休息吧。"端木无极示意侍女引路,万俟争心下本来也是不愿留下左庭一人在山上,当下便随侍女而去。
"都退下吧。"应玄琛命众人退去,自己也向端木无极施了礼,款款出殿。
"宫......主......"左庭偎在端木无极臂弯中,一时间心中所受的委屈、身体所受的苦楚,竟都化作心底的哭水,由眼中倾落。
"为什么要背叛我,与冷无涯在一起。"端木无极声音惨淡。
左庭有生以来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竟一时想不起要回答他什么,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不知道我有多心痛么?"端木无极将他拥进怀里:"......你再上山来,我那样对你,你也不离去,我心中便想,若是能退敌下山,便要好好待你,可你......你又宁犯教规去救那万俟争......你告诉我,你心里倒底有没有我?"
"......我......左庭这一生就只对宫主尽忠。"左庭抬起无法运动五指的右手,抚上端木无极的脸庞:"......宫主,我别无它求......让我再好好看看你......"说着,他哽咽落泪,一直以来心中的委屈,与这一刻的幸福让他的表情为之扭曲,令人心酸:"......再让我......好好看看你......我便死也心甘了...!"
"不要死!"端木无极紧拥他入怀,含首在他胸前,眼中竟也落下泪来,滴在左庭的衣襟前:"你回来就好,我带你上天山!"
9
端木无极携同左庭去天山寻雪莲。万俟争回到轩辕门才知门派已被血洗,有人假意架祸于幕宫。万俟争挂念左庭安危,决意赶上天山。
清晨万俟争起身来,侍卫便送来洗溂用品来,边道:"万俟掌门,我宫宫主传话说,今晨将携同左护法去医病,寻问万俟掌门是不是一同下山。"
"我洗溂了就去。"万俟争接过侍卫手中物品,稍作洗溂。待卫道:"宫主现在前院用早饭,万俟掌门是不是也进餐之后一同下山呢?"
万俟争道:"我不必了,等我洗溂好,你便引我去见你们宫主。我一同下去便是。"
侍者退出房门候他。万俟争上山除了长剑和银两带在身边,也没带它物,洗了把脸,拿起长剣,便随侍卫去前院了。
到得前院来,十几名侍卫之外,便是左庭与端木无极,也并不见他人,八骑骏马停在附近,想必是做换脚之用。
万俟争打量左庭,见他虽然面色苍白,但神色之间,却是精神好多,心下稍安,便向端木无极道:"端木宫主可有妙方医得这毒?"
端木无极笑了笑道:"备了这许多马匹,妙方应是与万俟掌门不谋而和的。"
"这些日来,有劳万俟掌门废心力了。"左庭声音虚弱的道。
"不必这般客气。只望左贤弟康复了,万俟争也算解了心头之事。只是一路乘骑,左贤弟可受得了么?"
"宫主在山下备了马车......"左庭道:"这些是不便行车的路上换用的马。"
"今次未能尽地主之宜,来日左护法病愈,当再请万俟掌门一聚,以谢今日。"端木无极说着,边示意下人牵了马匹过来道:"万俟掌门虽攀绝幕峰如履平地,可今次还是走我们的大路下山吧!"
侍卫将一匹马牵到万俟争面前,左庭也由侍卫扶上了另一匹马,端木无极这才自己也乘了一骑,三人正待要起程,忽然间一声娇叱:"哥哥留步!"端木青由远处急奔了过来。
端木青带艺拜师,与万俟争同门习武五年,虽然未及万俟争功力深厚,却也算得上江湖上一等的高手,声音到时,人已由远处急驰而近,她并未施脂粉,满头青丝在脑后随便系了一下,显然是清晨醒来,勿勿赶过来的。
"妹妹,怎么这么早。"端木无极皱了皱眉头道:"女孩子家,出门来要得体些。"
端木青看到在场的万俟争,抱挙行礼道:"万俟掌门别来无恙。"
"拖福。"万俟争还了礼。
"哥哥你都要出门去了,怎么我这还算早么?"端木青一脸不高兴的看着端木无极,又打量了左庭一下道:"听说哥哥要携同左护法出远门,果然是真的?"
"嗯,我吩咐了几位掌老,我不在的时候,辅佐你处理宫内事务,眼下也没什么大事,你代哥哥照看宫里的事吧。"
"我??我怎么行?"端木青道:"哥哥你身为宫主,怎么可以因为一个护法就擅自离开宫中呢?"
"此事我自有分寸,青儿你还是快快回房休息吧!"端木无极面上现出不悦的神色。
"哥哥!"端木青急道:"你都不知道最近他们私底下在讲你什么么?你这会儿又......"说着,端木青又不高兴的白了左庭一眼,又对端木无极道:"嫂嫂才嫁进了门,宫里现在又不安定!你不能去!我不让你去!"
"胡言乱语!"端木无极表情甚是不耐烦,喝斥端木青道:"姑娘家乱听些有没有的话来,乖乖回房里去!多多用些功背书习武!再胡闹我便命掌老们关你起来面壁!"
"哥哥......"端木青还欲争执,端木无极已是极为不耐烦,厉声道:"不听哥哥的话么?回去!"
端木青哪里曾被端木无极这样训责过,她一直都被端木无极当成宝一样爱护。这个冷若冰霜的哥哥从来对她都是关爱有加、和颜悦色,可今天就为了这个左庭,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责备她......想到这里,端木青气上心头,猛的一掌扬起,向一边坐上坐骑的左庭劈了过去,口中喝道:"我先杀了你这害人精!"
"青儿!"端木无极纵身过去当她手掌,刚好万俟争也纵身过来欲当端木青,端木青心知兄长不会真的伤了自己,当下避开万俟争,一个转身,由端木无极的另一侧绕过去,一心就想一掌打死这个害了自己哥哥名声的左庭。
端木无极情急之下只得隔式变攻招,头也不回,身形向后一飘,竟拦腰将端木青拦了下来,随即向外一扬手,端木青便被推得退了十余步,方才站定。
端木青脸红了一张小脸,气恨的看看自己兄长,又看看万俟争,最后目光落在左右为难却什么也不能做的左庭的脸上,恨恨的瞪着他。
"禀宫主,宫主夫人求见。"来通报的侍卫适时的打破了这一僵局。
"让她来吧。"端木无极心中不怀,本就想不动声色起早下了山便是,现在可好,妹妹来完妻子来。是以应玄琛娉婷而至,端木无极仍是一脸不悦,冷冷的道:"你来有什么事?"
"夫君未用早膳,妾身便命人准备,这才听说夫君今日远行之事......"不待应玄琛说完,端木青便插言道:"嫂嫂,你快劝劝我哥哥吧。你看他,带着当日通敌偷药的罪人去医病,却扔下宫里不管!"
"妹妹,过去之事不要再提,你哥哥都不追究了。"应玄琛又温情看看端木无极,停顿了下,又道:"夫君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嫂嫂!"端木青情急,几乎要跳起脚来了。
端木无极这才神色缓和了下来,微微笑道:"有劳夫人照顾妹妹了。"当下引头催马行在最前,左庭居中,万俟争有意行在最后,以防端木青突起发难,余下的几匹马也跟在了后面,三人便下了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