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桃花农[上]
桃花农[上]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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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与叶岚,仅是好友关系,不过皇上的话......微臣,一定铭记在心。"
片刻的沉默,然后皇上朗笑,"明绪,你真是好耐性呢,朕怎样讲你都能答得这么恭谨又滴水不漏,罢了,朕话已说到,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得明白,最好不要让朕捉到什么错处。"
轻微脚步声起,愈近门口,我立刻压低声响向后退去,一直出到门外。
"......费了心计,仍是不能将他留在启祥宫,朕也替你可惜......"移步中,皇上仍在说着,而明绪的答话则已听不清楚,也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层门声响,接着明黄软缎龙鞋踏了出来,我抬起头,跃过他的肩侧,从那微敞的门缝看向房内,只见明绪正朝这边方向伏身行着礼,看不到面容。
看得清楚了,才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他也在看着我,眼中情绪难定。
然后不待我有所动作,他已回手将门"啪"地带上,再抢近抓住我的手,便拉着往前走。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但身形有差,也要我在后面小跑步才能跟上。
气息微喘,渐觉心口刺痛,被他攥着的手也捏得疼紧,还是咬牙不发言语。
一直到了体元殿内,他只说了一句"统统出去",惊得几名原本愣在当场的小太监纷纷走避,唯恐落在后面。
待只剩了我们两人,他这才放开了我,踱到殿上盘金正座前,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我慢慢活动刚才得到自由的手,也只默默站在一边。

"......你听了多少?"
实在难得,这般情形下,他的语气仍是平和得没有半丝异常。
我暗扯了个冷笑,恭敬弯腰拱手,"皇上为臣如此悉心准备,臣哪敢有所浪费,相信皇上想让臣听到的,不曾漏掉半句。"
他突地转过身,紧紧看向我,一字字道,"你这时候倒想清楚得快。"音调终于不复常态。
"圣驾至此,殿内外却连一名太监宫女也不见,若不是皇上授意,那便是他们实在太玩忽职守了。"恐怕就算我没有适巧碰到张善,他也会自己去寻我的吧。
他耸肩而笑,不带分毫笑意,"朕说你并不糊涂,实在没有说错。"
"其实,皇上若有什么想教导微臣的,直言便可,臣一定洗耳恭听,不必皇上尊躯为臣费过多脑思。"心中翻腾的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委屈或者其它的情绪,令我的话愈加尖锐。
"朕不必?朕难道没有提醒过你吗?但你可有听在心里过?朕自己对你说的,你难道会相信?"
"皇上以为只是这样形如威逼的对话就会让臣完全相信明绪居心叵测?"
他一顿,然后点头,温润脸上露出与之不合的冷笑,"哼,你不会。"
我没有答言,心中只觉怆痛,即便没有完全相信,终也难免了怀疑,明绪的回避应答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是不清楚。
可皇上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刺人了,简直将人逼入死地,不容喘息。
"叶岚,"他突然冷冷地唤我,"你一直以来,始终都太任性了。你可有真的觉悟,自己是要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的?只是一味的逃避,不肯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抱着危险的妄想,而不愿抬头向前多看一些。你心里怪朕将你升为华容,怪朕离间你和明绪之间的关系,你可有想过,这些真正是害你还是帮你?你可有体会过朕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窝在这体元殿里一生么?朕可以宠你护你,但护得了你时时刻刻?能在宫里生存下去的没有弱者,你如果仍是要像以前那样不肯面对,下次不必毒药,外面女妃们的法子多得很,也许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意,到时......就当朕错看了你。"
说完,他便挥袖走出了体元殿,毫不停滞。
而我一个人,留在清清冷冷的殿内,脑中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三十

是我的......任性?
不......怎么可能,自从御花园那日后,我明明就已明白了,此生不可能再离开这朱墙高院,还要怎样的觉悟才算是看清?
一步步顺了他的心意,做了一件件并不想做的事,难道真的要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忘记掉,才算彻底?
我何曾自大地以为过皇上会一直保护我,何曾只打算做一名弱者。
一切依旧,为何到了他的口中却已变成我的错责?
他的话,只是恼羞成怒时的......借口,是掩盖自己,将责任推脱于我的借口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凉风吹过空堂,没有关紧的偏殿门叶轻微摆动,在安静如无物的殿上孤独吱呀作响。
陡然发觉冷汗已袭了我一身。
不,不是这样......叶岚,叶岚,你怎能,怎能这样自欺欺人!
怎可以把假相一层层堆积,直到连自己的真心也要骗过去。
伪装既已崩裂,又哪还有拼回原样的可能,其实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只是仍不想承认。
不去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哪怕十年也不,不想离开体元殿,不想离开启祥宫,不想自己的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不舍得放掉曾经的希望,于是将自己困在了失去前的一刻,编织出虚幻的茧蛹缠绕住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骗自己世事可以如常。
所以会对迫使我作出改变的皇上那么气愤,那么怨忿。
如此深透地看着自己,仿佛将灵魂撕成了两半一般,扯开的伤口处烧灼地疼痛。
他说的,很多字如针一般,直直刺向我的深穴,再准确不过。
不经意间,他竟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透彻。
原来在我的下意识中,在我一直不肯去深究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愿去面对一个终生将要留在宫中的人所应当面对的后果。
真正是荒唐,简直不去管任何危险了,把自己置于如此岌岌的心态上。
这样执迷,这样不清醒的我,如皇上所说,走出启祥宫后,根本不可能在残酷的宫争中安然无恙,到时,一定还是要去依赖于他的护庇。
只是......今日之后,他还愿意给我疼宠保护吗?
在他已经剥下了我最后一层护网,没有了任何逃避之所的时候?
我摇头苦笑,没有解答。
为何这时候竟还会去想到他说过的话,他给过的承诺,难道真的已产生了依赖。
该指望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若真的要面对阴谋暗算,也不能让别人替我接下,不然,明日的叶岚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并非不心痛难过的,既已想得明白,便是真正要舍弃过去了,如皮肉割落身躯一般的残忍,但从此时此刻起,我必须开始正视自己的责任和将来。
其科多·叶岚的命不是用来平白丧在皇宫里的。

由体元殿迁出时,内务府遣了足足十名太监来搬送那仅有的几个箱子,仿若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一般。我是只看到了他们将东西抬入永寿宫时的样子的,至于出启祥宫时众人是怎生反应我便不知晓了,因我拣了一大早便先行到了永寿宫,虽知这样于礼不甚妥当,其他御侍大约会视我为一朝高升便不告而别,可一时也顾不得那些。
只因为不想见到一个人,又或许是不敢。
忆起昨日明绪与皇上的对话,忆起皇上对我所说的话,只觉五内杂陈,分不清此时对明绪抱着怎样想法。
是信任,还是怀疑?抑或两者皆不是?
不知道自己面对他时能说出什么,至少现在并不想向他当面问清楚。
或者这仍是逃避,但我清楚自己总有一日会弄个明白,只是并非眼下。
站在长寿宫前殿阶上,遥望不远处启祥宫方向的琉璃明瓦,想象明绪知道我已经离开时的失望之情,不由有些感同身受的落寞。
起码这一刻我仍相信他会为我失望,不是么?
"华容,不知这几样玩物您钟意放在哪里?"
身侧小心翼翼的问话声,拉回我的神思,偏头一看,小吃了一惊。
"你不是......齐公公?怎么竟然在这里。"唤我的人非是别人,正是当初引我入宫,后来又帮我偷潜御花园的那位公公。
可他不是御前太监,在养心殿上当值的么?
"回禀华容,您唤奴才的本名齐颜就好,奴才自今日起被分派到长寿宫,伺候主子您。"
"你如今是哪个级别?"看着他身上锦衣绣服,应该是升了吧。
"回主子,奴才刚被封了首领太监。"
是了,我已是华容,按规可与妃子享同等份例待遇,据说身边的两名太监要增至六名,原来的小梁子两人自然是直接跟来了,但他们两个资历浅,原是破格升级,这长寿宫里还是需要个够经验的公公负责打理,养心殿里出来的当然个个能力不在话下,这安排再合适不过。
况且那时我曾拜托张善帮忙提拔齐公公,如今这调宫的机会正好有理由升了他级别,又是给我身边送了个相熟之人,好一个顺水人情!
只是......
"齐颜,首领太监虽好,但跟在妃嫔身边终是比不得在养心殿稳妥,一旦主子失了势,奴才的地位也会跟着一落千丈,你不怕么?"
他恭敬倾身,"奴才对您本就极有信心,而且身为奴才,自当与主子同进退。"
不知他说得真心还是假意,我轻笑,"说得好,只冲着你这句话,我也不能令你太失望,自是要让你感到自己没有跟错主子。"
"奴才祝华容今后一切顺利。"

搬入永寿宫,事事凌乱无绪,因与以前御侍时期再不相同,就有诸多的规矩事情要学要知,连我也快被磨得没了耐性。
升为华容后最大的一项改变便是不再避忌男女之别,我身边不止分到六名太监,还添了六名宫女伺候,而且从此在后宫中可以行走无禁,自由与女妃相见,这种待遇可以说是皇家给予的一种极大的信任,对于能够成为华容的人的操守信任,赋予了我们与女妃几乎相同的地位,同时也是种极大的责任,使得华容更要自检自律,若以为凭恃身份条件便可暗中淫乱后宫,等待着的便会是比之常人更加严酷的惩罚。
那六名宫女我一概分到了外围做事,昔日在家之时虽也受惯了侍女们的服侍,但如今已不比当初,既决定了要做好一名华容,自然就该避嫌,以免落给有心人口实。至于太监里,我留下了齐颜和小梁子两人作为近身随侍太监,其它人则交给齐颜指挥分派,反正需要在下面跑腿的名额只多不少。
好容易略弄清了长寿宫,当下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去向皇贵妃请安,至于别的妃子我可没有半分兴致,我如今是与"妃"同等品级的华容身份,论规只有参见皇贵妃是必需的,其它的人,见了可说是联络感情,不见她们也拿我无可奈何。
于是便只去了皇贵妃一处,在我搬到长寿宫的次日。
这次再见到那名浑身雍容贵气的女子,已与上次大不相同,她仍是那般妆点得宜,进退有礼,穿着粉绿丝绣缕花对襟旗袍,颈上环着盘凤络金项圈,左右腕上的翡翠镯子交映着玉光,人坐在紫檀雕莲宝座上安然受我跪拜。
只是真正对上我的脸时,她的眸中才泄出了些许的不甘与揣疑,很快又掩得毫无痕迹。
这时的她已不能再像当初般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想她执掌后宫多年,阅人无数,这次竟看走了眼,也难怪心中不平。
如斯情景,其实谁又能预料到。
"原该本宫到永寿宫去给华容道声恭喜,只是宫规所限,还要劳烦华容跑一趟,让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贵妃太客气了。"
"华容如今恩宠正盛,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便格外出众。"
可真是睁眼说谎话了,我这几日心神俱疲,哪里来的精神可言,"叶岚的这点幸运,哪比得上贵妃,贵妃五年来为皇上打理后宫,这份辛苦且不提,单是皇上对您的重视信任,谁不羡慕敬服。"
她掩帕浅笑,"华容好会说话,怪不得皇上喜欢。本宫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记得第一次相见时,本宫就曾叮嘱过,东西十二宫里,盼着皇恩眷顾的人太多,但皇上毕竟精力有限,总有顾不到的,雨露不均易生宫怨,本宫最不希望看到。如今,还是这番话。"
我当下立即应了,心中却难免自嘲,别人当我刚刚晋升,必定宠幸正浓,又哪会知道自从那日皇上发怒后,我是一次也没有被翻牌侍寝过,简直是方得宠,便失宠。
唉,我当时那么言词顶撞,想来皇上的气也是一时间消不了的,他竟没有降罪于我,我只该庆幸才是了,哪还盼着寻晦气,不过,一直这个样子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三十一

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过了数日,我才晓得自己竟想错了。
那是因为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不是以前那样由母亲写成的,而是真正父亲的亲笔信。
信中父亲言词恳切,几次问到我在宫中的生活情况,又将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我果然没有辜负他一直的期望,为其科多家争了脸面,嘱咐我以后要更加用心。
我差点将信笺就着描金蜡烛直接烧掉,不是不怨忿的,虽然我曾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只为保护全家,但父亲既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如今看我竟坐上了华容的高位,才来急急忙忙地表现出自己的慈父一面,只有让我对他更加心灰意冷。
何谓期望?他根本不曾在我身上施与过正眼,又哪里来的期望。
脸面?将自己的儿子押质给天子,恰巧押对宝了,儿子委身伺候另一个男人伺候得好,儿子成了男妃的头领,这便成了脸面。
可惜不能告诉他,我并不是如他所想将皇上伺候得舒服才得到这位置,事实上,我根本不明白那位深沉难测的皇帝脑中究竟做何想法,反而总是顶撞到他。
相信父亲如果看到这样的叙述,恐怕会吓得从椅上跌下去。
想到那情形,我捏着纸笺,不禁轻笑出声。

展开信纸再看了一遍,其实父亲的反应我已并不怎么在意了,真正让我注意的是他当中提到的关于常济中堂被办之事。
原来,近半月京内政事风起云变,常济被查出在天子南巡期间主持政务时,私自卖官鬻爵,提拔了众多给予其贿赂的外省官员,如此一立案查办起来,竟抽丝剥茧,翻出了许多以往的违法之过,十数条罪名加身,大约性命难保,连带着此案牵连到了一干大小官员,朝内局势立时大改。
只怪我近些时候将精神全放在了自己的事情上,竟忘了常济这件本与我切切相关的大事。
父亲说我眼力好,向他及时示警,使其科多家此次未被连累分毫,现今情况基本底定,他已到部里销假重新任职。可他哪里会知道,我的眼力高低根本决定不了什么,真正的决定权只在皇上手中。
不过,这样说来的话......皇上必定连日来忙于布置处理这次大计的事情,劳碌自不用说,涉足后宫的时间也更加难得吧,那么他对于我的冷淡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而并非气怒仍盛?
我摇头,这样想终还是自我开脱了些,谁知皇上真正是何想法。

"启禀主子,文嫔请求拜见。"小梁子脆生的声音在门外突起。
我立刻收起了信放好,才出声回允,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想着这忽至的访客会是为何而来。
永寿宫自我搬入后,还未有一人登门,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这一位也不会例外。
走进来的是个看起来颇端庄的女子,一行一动皆稳重典雅,虽然面目并不格外出众艳美,但胜在身上带有的亲和气质令人愉快。
若是说客,那选派她的人可谓眼力高明。
"文昭参见叶华容。"
"免礼,小梁子,为文嫔看座。"
守着雕花八宝圆桌坐定,这文嫔不急着说话,先招手命身后的侍女捧了个小盒过来。
"初来拜见,无以为礼,谨以薄物祝华容万事如意,望华容不嫌弃。"
侍女掀开盒盖,却是一柄镶金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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