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戎葵 [上]
戎葵 [上]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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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疏半晌无话,再开口时竟声如寒冰:"对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换?"
陌楚荻静了半刻,低声道:"只要对殿下是好事,小荻没什么是不能拿去换的,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毓疏闻言高声笑起,将陌楚荻紧箍入怀,颤声言道:"做得好......似这般通透仔细,自家娘子都能为我算计了去......我该如何谢你才是!"
陌楚荻与毓疏相交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耳边毓疏沉沉问道:"只要对我好,你什么都可以算,什么都可以给,是不是?"
陌楚荻犹疑之间话已出口:"是。"
"我要你,你给不给?"
陌楚荻蓦然抬头。夜幕之下毓疏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气息灼热,近在眉睫。
"......小荻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
早已备好的答案,从没想过有一天真的需要说出口。
"小荻从来只将殿下当作哥哥,来日更会将殿下当作主上,至于旁的,小荻从不曾想,也决不会想。"
毓疏放松了手臂,定定看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殿下要什么小荻都会给,现在就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殿下要记得。"
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揽过陌楚荻的头,片刻之后落寞笑起,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气糊涂了,说的是胡话。你莫放在心上,忘了吧。"
陌楚荻靠在毓疏肩头,在他的发丝间闭上双眼。
"小荻知道了,小荻已经忘了。"
耗上三生,便会忘净了。
接连行军四日,所经之处尽是霜天衰草,满目肃杀。毓清遥遥望去,见行进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态,心道怨不得本朝与吐谷浑交兵胜少败多,这茫茫草原千里死寂无边无涯,真能将人的精气熬干。忽听勘地兵高声报道:"有马自西北方来,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按二阵展开!杀敌枭首论功行赏便是我的规矩,放手打!"
众兵将轰然响应,一时蹄声疾起。毓清见属下诸人皆按阵型带开骑队,也自抽刀拨马,直视西北。
来得正好,怕你不来!
天际一线骑尘骤然腾起,毓清挥刀磕马,带动身后浩浩骐骥直向前敌。那吐谷浑骑兵来如狂风,顷刻兵马相交,杀声震天黄尘蔽日。敌军攻势凶猛,仗精湛骑技左冲右突砍杀不绝,汉兵强持半日,节节后退,终在毓清令下集体回马,疾奔撤去。吐谷浑兵哪肯放过,蜂拥追来,不想毓清直属皆配大宛良驹,此时奋蹄狂奔,皆为千里之速,吐谷浑战马良莠不齐,战阵渐被拉长,那落后的骑兵们见前马难追,已起怠慢之意,却听左右两翼杀声突起,已被击溃的汉兵如从天而降般策马攻来。吐谷浑兵哪里知道,现下攻出的汉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败,为的正是将敌军分而围之各个击破。此时吐谷浑强兵已随毓清行远,余下大部落入汉兵团团埋伏,怎不如俎上鱼刀下肉,纵使吐谷浑兵个个以一当十,此刻汉兵合围已成,数倍于敌,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许下重赏之诺,哪个不奋勇向前杀敌争功,一时马践残肢,鲜血成泥,战局大定。
那厢毓清听得身后杀声已起,便扬手挥刀为号,身侧骑队顿时一分为二,左右回转疾速包抄,毓清亦随右队回转,拦腰插向追兵肋侧。那吐谷浑兵见汉兵突然转向,一时惊疑减速,刹那失却突围先机,骑阵被汉兵四下突入,人吼马嘶乱作一团。然而那吐谷浑首领毕竟久经沙场,此刻高声喊出几句命令,顷刻压服手下乱势。眼见吐谷浑兵重向阵心集结,毓清驱马直向吐谷浑首领而去,沿途砍伤十数敌军骑将,如入无人之境。吐谷浑首领鞭马迎上,两马相交不过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将其首级斩落马下,血浸战袍。汉兵诸人见主帅身先士卒独建奇功,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横飞天光无色,直将吐谷浑军砍光杀净,半个不留。
毓清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马下狼藉遍野的修罗场,冷冷绽出一个笑来。
傍晚整队安营,毓清见营房各处登记军功与战利品的摊子一片热闹忙乱,心中得意,便向中军大帐去看总计结果。喻青就着放倒的推车正在誊抄各队送来的条子,见毓清进帐,忙起身行礼。毓清走过去拈起一张誊好的单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儿时拜过名师?"
"殿下过誉了,临过陌帖而已。"
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书豪陌阙容传给本族子弟习字用的正楷书帖,不知哪一辈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几幅陌阙容的传世行楷,合为《陌氏帖》贩卖,时至今日国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临起。毓清道:"便是人人临的帖子,临出这样的风骨也算少见,你这字迹倒有几分像那陌家嫡传的陌楚荻。"
喻青几分腼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说是有几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殿下这样说,倒叫喻青不知如何自处了。"喻青当年孤身牧羊镇日无事,以鞭代笔在地上练字,日日不辍,今日听了毓清这句话,只觉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报偿,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头发起呆来。毓清从小觉得毓疏偏心,对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时既然想到了他,也低头静下来,帐中半刻无人说话。一忽儿毓清问:"今日步卒与各营勤务可有伤折?"
"拜殿下奇谋所赐,仅有一名步卒因散避不及被吐谷浑战马踏死,余下诸人因战事远去,皆未受伤,粮草物资也得保全。骑兵那里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谷浑战马无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会用这计策。你的功劳不小,记得记上。"
喻青慌忙拜谢,起身之后思及心头所虑,择言道:"方才喻青带属下收拾战场,见吐谷浑士兵尸身干瘦,肠肚破处尽流黄水全无内物,想已饥饿多时......那俘获的七八十个,殿下可否开恩,赏顿粥饭?"
毓清闻言眉头猛挑,"这倒真奇了,我千里运来的粮草凭什么耗给敌兵?他们赢了自然吃得,如今输了,饿着等死也是应该,你既这样说,我给他们个痛快便是。"说话间扬声向帐外道:"传我的令,那班俘虏仔细审问之后全部杀了。"
喻青见毓清瞬间变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纵使强咬嘴唇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经此一役,汉兵折一百七十名,杀敌六百五十名,投降敌兵尽被处死,总计七百四十余名。六皇子毓清初阵临敌即大获全胜,加之旗下将士势如虎狼手段苛烈,‘御修罗'之名渐生。
次日起寨拔营,为了不拖下行军速度,毓清命将伤兵留在原处不随大部前行。喻青心知伤兵随身的粮草不够三日,加上无人照料,脱队与已死无异,但昨日他一句请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劝,只能暗从兵器车上取出一把剑来,匆匆放在一个上身尚能动作的伤兵身边,指望他实在难熬时能自行了断。回身刚走了几步,那伤兵从身后用挂着血沫般的声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虽已辨不出那声音,却知道此时此刻能这般叫他的必是那与他交恶的前校尉,一时热泪上涌湿了双眼,却万万不敢回头,大步逃开。
大军向北又行了数日,沿路荒草渐趋衰败,莫说人马,连野兔沙鼠都难见半个,日日狂风加上寒冷干渴,逼得诸将士委顿不振,马也只是缓缓拖着步子,所过之处遍地烟尘。这一日勤务兵报告存水已所剩无几,眼看到湖边还有数日路程,毓清犹豫再三,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条浅河而去。行了半日,水声稀疏入耳,那渴了数日的兵卒战马一见水源,哪个不争先恐后欢叫着奔过去,一时裸露出水面的大片河床上乱声四起。毓清先前听喻青说天气旱成这样,只怕河已干涸,此时看见河心的一脉细流,不由心中大松。他驱马向河边走了几步,沿途兵士纷纷让开道路,毓清正要下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拨马回头之际恰见远处乏人看管的粮草车上浓烟骤起,几个吐谷浑人骑在马上手持油囊四下泼洒,顿时火焰冲天。
毓清高喝:"整队救火!"一面抽马疾奔过去。离火场较近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驱马上前杀退了吐谷浑兵,然而大火已起,风助火势更借油力,直如狂龙怒虎,如何扑得救得。战马畏火,场边诸骑皆被热浪浓烟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无计可施之际,却见几个勤务步卒裹着浸透河水的帐房毡布冲入火场,其中一个大声吆喝着些什么,混在劈啪作响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其余步卒似在他的指挥下将外层裹的湿毡布压在着火的粮食上,层层叠叠自上而下包个严实,一车的火苗便被压熄了,周围的火星溅过来落在湿毡上也不再燃着,似这般救下了两三车未烧尽的粮食,余下的兵卒照他们的样子也来扑救,无奈火势过猛,已然误了时机,只勉强救出几堆烧尽的焦炭来。
待到火苗全被扑灭,那几个最先进入火场的步卒脱力躺倒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后一层毡布已被烤干燎焦,一个个满脸烟泥难辨颜色。毓清大步过去揪起那个领头的步卒,抬起袖口蹭开了他脸上的尘灰,不是喻青又是哪个。毓清只觉得满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涌上了喉咙,抓住喻青的肩膀抑声道:"如今叫我如何赏你!"
喻青却双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议来此取水,我军也不会中此埋伏,喻青万死难辞其咎,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此番火情并非埋伏,河道漫长,吐谷浑兵焉知我军何处取水,必是依照我们的行进痕迹一路跟来伺机下手的,若要怪罪,只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敌兵以逸待劳釜底抽薪的奸计。若非你扑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桩大功劳先记下,来日凯旋回朝,封你千户。"
喻青再拜辞道:"喻青一不曾上阵杀敌,二不曾参议军机,救下的这几车粮食也不够我军行到吐谷浑王庭,如此百无一用,如何受得起这般重赏,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毓清只摇头不理,复又说道:"这几车粮食虽不够行到吐谷浑王庭,取食物于敌总是够的,吐谷浑人多住近水之地,不是你说的么。"他说着扬声令道:"整好军阵,全速沿河前进!"
次日日落之前,果然一片吐谷浑毡房出现在天际河滩,偌大的营场几无炊烟,零落的牛羊散在沿河的草地上取食。毓清扬手停了兵马,向身旁参将何澄林道:"吐谷浑人若真聪明,必会在此埋伏,你带一队快马过去,牛羊之外只管烧杀,看那些伏兵能忍得了几时。"
何澄林领命而去,喻青押着粮车停在毓清身后,深深皱了眉头。
一忽儿远方火起,人马嘶喊声隐隐传来。毓清将人马向前带了带,停在一处略高的丘陵上抱起手臂冷眼望着下方吐谷浑营场中汉兵骑兵冲杀往来,那吐谷浑妇孺四下奔逃哭喊不绝,一个个被砍倒在地,火光乱溅鲜血横流。如此过了几刻光景,四野不见半个吐谷浑兵来救,毓清打定主意不将大部驱入营场,只等先锋肃清了局面后取食回来。喻青却已按捺不住,行至毓清马侧道:"殿下,看来此处并无埋伏,我军取食便是,恳请殿下停了这无谓杀戮吧。"
毓清望着火场没有转头,只道:"你几次三番为吐谷浑人说话,不怕他人疑你通敌?"
喻青闻言心中大骇,慌忙跪下,"喻青自进入草原以来日日紧随殿下,如何通敌,望殿下明察。"
"我若对你有半分怀疑,绝不会留你到今天。你倒说说,替敌人请命为的什么?"
"吐谷浑人也是性命,既然胜负已定,何苦徒造杀孽,万望殿下仁爱为念慈悲为怀。"
"战场之上讲什么仁义礼信,你倒真将打仗看成做生意了!"
"殿下,前方并非战场,那营场里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牧民啊!"
毓清嘴角一挑轻笑出来,"离了个菩萨,倒又遇了个菩萨。罢罢,你不自想想,取走了他们的吃食,他们在这荒天野地里横竖是死,倒不如此时去死来得舒服。"说罢偏头示意,一个传令兵策马向吐谷浑营场去了。
喻青心头刚松了些,忽听身侧蹄声疾起,骇然转头之际,只见一道刀光疾似闪电,直向毓清喉头而去,毓清身姿不动抽刀回手,瞬间架上来人颈项。
势成僵持。
毓清冷笑,"行刺的招式不尽全力,你还真自信。"
"看在狼儿,你不用死。"来人穿着汉兵骑服,面目仿佛被火烧过,操一口极生硬的汉文,说话间瞟了一眼马旁的喻青。
毓清闻言,怒火如利刺般扎便全身,瞠目斥道:"好个喻青!"
"别乱猜,"行刺的疤脸动了动刀尖,"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是吐谷浑第九王子,我们商量。"
毓清亦将刀尖前递,紧紧贴住对方颈上筋脉,"何时轮到你来要挟。"
"你乱动,一起死。"
"纵然我死,汉兵铁骑一样踏平吐谷浑王庭!"
喻青急道:"殿下!君子爱身,殿下三思!"
吐谷浑王子此时向喻青道:"不要在地上,你站起来。"
喻青一愣,却不敢不听他安排,起身向他道:"这位王子殿下,要商量些什么直说便是,如此刀剑出鞘如何谈得。"
"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毓清闻言收回了兵刃,直视着吐谷浑王子的碧色双眼,"这样如何?"
吐谷浑王子亦放下战刀,"这样好。五十里外有我的兵,到晚上来杀你们,现在不来了,我们和好。"
毓清一时难以置信,只疑惑看他。
"你们没粮食,我们也没有,打仗打不来粮食。"
"你们没有粮食却有牛羊,我们自己来取,只怕你们没本事来拦。"
"牛羊是故意放的,有毒,你要吃就吃。"
毓清锁起眉头攥紧了缰绳,"好计策,自己的百姓都能用来做饵!"
"他们的男人被你们杀了,他们要报仇,他们自愿的。"吐谷浑王子说话间扯下覆在脸上的烂皮,向后拢了拢乱发,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犀利的眉眼带着几分妖野的狂气,仿似如来座前的护法童子。周围诸人见他这般本相,皆暗自心惊,喻青更是睁大了眼睛,连声道:"你......你是......"
吐谷浑王子偏头向他一笑,"我是善阑哲,欠你一个命,现在来还。"
原来喻青早年牧羊时,看草原上残老的独狼生计艰难,心中不忍,常拿些病羊死羊喂给它们,这些孤狼常年在喻青的羊群周围逡巡待食,倒使得其它狼群从不来袭。那时善阑哲不过十六年纪,争强好胜带队猎狼,却被发疯的狼群冲散了骑队,孤身一人骑着伤马躲避狼群的追咬,一路逃进草原腹地,坐骑失血力竭,人被摔落马下,眼见数十野狼即将追至,万念俱灰之时,忽听身后一阵牧铃。那骑马赶来的牧人挥动牧鞭挡在善阑哲与狼群之间,厉声呵斥,更有几匹老狼跟在牧人马旁高声嗥叫,那追红了眼的狼群居然集体停步,观望一刻,慢慢散去。
善阑哲惊魂甫定,万分感念那牧人的勇气和善意,连连向他道谢,那牧人回过头来冲他一笑,一双眼睛竟比错嘉湖的湖水更干净,十四五岁的年纪,隽秀得仿佛雪山神女化入凡间。善阑哲生平第一次红了脸,只觉得遇见这样的人儿全是上天的恩赐,连忙报上自己的姓名,又问对方的名字。不想对方全似不曾听懂一般,只是笑着摇头,声音清亮,却全是听不懂的句子。
善阑哲这才明白对方是哪个大户买下的汉人奴隶,无奈语言不通,无法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喻青常年不见外人,分外高兴,跳下马来指了指远处的毡帐,善阑哲懂了他的邀请,随他过去吃了些羊奶和糍粑,两个人说着彼此听不懂的话,却也一派和乐融洽。临走之时喻青将自己牧马的缰绳递进善阑哲手里,善阑哲不受,喻青指给他看自己还有一匹马,善阑哲便笑着收下,静了一刻,正色对喻青说:"我善阑哲对天发誓,定要娶你为妻,我回去带赎金聘礼和会汉话的土官来,你等着我,我让你做吐谷浑草原最尊贵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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