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去过很多地方。'瑞麟看了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也可以想啊。还有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我们都可以一起去的。'
‘我们?为什么?'阿玖真的不明白了。
‘做伴啊。云师傅不是也和师傅作伴么?你要不要想想看?'瑞麟看着阿玖,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阿玖有些困惑的看着他,下意识的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半天竟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不行么?'瑞麟移开了目光,注视着湖面。房间里沉寂下来,阿玖看着他一脸失意,忽然感觉有些愧疚,仿佛不能答应这个请求的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但是,就这样离开家,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想象,所以嘴上嗫嚅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人的话来。
‘天晚了,回去吧。'瑞麟回过身来,语气神态都没什么不对,可是这一来,阿玖反而觉得更加不安了。
‘你真的不和我回家么?我家,你一定会喜欢的。而且我们本来就应该好好谢谢你。'忍不住又问,有些恳求的意思。
瑞麟摇了摇头,‘ 那件事对我不算什么。何况我也快要走了。见面也不必了。'看看阿玖失望的样子又说,‘真要谢我,哪天再给我吹一曲罢。记不记得,你可还欠我一次呢。'阿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想着他真的要走了,心里竟然有些伤感。
送了阿玖回家,瑞麟回到世文那里。世文却正在等他。见了他就叫道,‘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竟然不告诉我,看我出丑么?'
瑞麟一听知道是那一桩事发了,就笑说,‘这里面曲折的很。我也是怕牵着你们家事。你可不要多心了。'
世文如何不明白,而且也没真气他,不过刚知道的时候还是诧异他为了那个孩子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于是就打趣道,‘这么大的阵仗,值得么?'
‘怎么不值?'瑞麟却不理会他的语气,好心情的接着说,‘你钓过鱼么?小时候府里有个厨子最会钓鱼。一般的那些是看不上的,一定要那种费尽心思才能上钩的才好。等到我自己也钓鱼了,才知道,那叫game fish,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呢。如今,我这是钩子都不用,网撒大点,让他一丝伤也没有。'
‘那抓住了干吗?吃了?'
‘这一个吗?'瑞麟笑了,‘如果只是吃了,就太可惜了。'
世文看他的脸,虽然有阳光照着,还是让人心生寒意。被这样的一个人盯上,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吧。
就如他所想的一样,阿玖一回家,就觉得不大对了。。。。。。
廿五
小云见了书长又是一番惊喜。两人正说着话,伙计进来传话,说蟾光经理电话找小云。小云去了一会儿,回来对书长抱歉,原来这个区大面积停电,交通管制,剧院的车子过不来,小云需要提前离开。
书长想起阿玖的嘱咐,就仔细看他,一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来。下了楼,刚要替小云叫一辆黄包车,却被小云拦住了,‘我还是走走吧,也算是散散。你没有事的话,愿不愿意一路走,我们还没说完,我也还想问问你阿玖怎么样了。'
书长略想了一下,就说‘我倒是没什么事,只是这一路走过去只怕要一个半小时吧。云师傅,我看要不然您还是叫个车,我在边上跟着您走,也不碍事的。'
小云摆了摆手,抿嘴一笑,颇有些自负的说,‘这点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还是你不行?'说完就领先往前走去。书长看了那个笑容,恍惚了一下,才赶了两步跟上去。
‘刚才你说,这次来是为了留洋的事。有眉目了么?'
‘教授收到美利坚同行的回信,对方表示对我感兴趣。但是还没有最终的结果。'
‘这已经很好了。恭喜你。阿玖知道了么?很高兴吧?'
书长腼腆的笑了笑,‘云师傅,还早呢。最近这些事,来来回回的,已经把大家都折腾坏了。上次还累得您跑了好久。'书长说完却没听到小云回答,抬头一看,小云步子极快,已经拉开他两个错身那么远。书长暗暗责怪自己,小云明明赶时间,自己还拖拖拉拉的,连忙快走几步赶上去。
‘阿玖一直惦记着想要来看您。只是舅舅怕他耽误您的事,总是拦着。'
‘是么。真能够的话,让他来吧。等这边完了,我就要到北边去,那时候见面就难了。'
‘您,不回去看看?'
小云没有说话,书长也鼓不起勇气去看他。两人都沉默了。
‘不来也好,不然走的时候又要难过了,那孩子心太软。你回去也不要和他提起这事。'书长点了点头,没有作声。小云接着说,‘你要走的话,一定也很记挂阿玖吧。'
‘是。'
‘云师傅,其实我很拿不定主意。不只是阿玖,还有舅舅,柳姨。好容易我该照顾这个家了,又要走,留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可是不走,上一次,我才知道人不惹祸,祸惹人。现在我身上带着这么个‘赤'字,什么公司洋行都不能用我。如果只我自己怎么都好,可是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呢。这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长,'小云听了止了步,沉吟一会儿才说道,‘你读这么多书,我却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只是所谓知天命,尽人事,你就尽你所能去做就好了,至于天命非人力所及,你也不要太较真了。'
‘可是我很怕一步错,步步错。'
‘做是错,不做难道就不错么?书长,这个谜,无解。'两人复又往前走,都一肚子心事。
走到蟾光,远远的就看见几辆汽车停在门口,经理陪着笑正从其中一辆车上引了人往剧院里走,一眼看见小云,一张圆脸更是笑得有眼没牙,‘您二位倒跟约好了似的。'书长立刻知道刚才下车的就是这回跟小云挂并牌的谭老板了。他叉了手站在门口等着,身姿挺拔,立如标枪,隐然一方霸主之气,书长不由暗赞了一个好字。
‘到底裴老板是个雅人,跟班也这么斯文!'两人打过招呼,谭啸天扫了书长一眼。
小云忙道,‘这您可误会了,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能劳动的。'书长这才注意到啸天背后竟然排了七八个跟包的,暗暗吐了下舌,想起来有次报纸上说小云,‘有名家的嗓子,没有名家的架子;有名家的身段,没有名家的排场。'这位谭老板才是名家的范儿。
一行人往后台化妆间走,路过大厅,经理指了那一排一排的花篮说,‘两位可是越来越火了,我在这儿这么多年,竟没见过这种排场!尤其是这位送的,天天不带重样儿的!'
谭啸天默数了一下花篮的数量,哼了一下没说话。
书长偷眼看了看小云,竟然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也没看就过去了。
廿六
阿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一进门,阿宝就对他挤了挤眼,作了个你放心的动作,原来掌柜的竟然不在。柳嫂有些心不在焉的张罗了饭菜,打发两个孩子吃了,菜咸的发苦,汤里又根本没放盐,她自己只胡乱扒了几口饭,根本没发现。阿玖偷偷问了阿宝,阿宝迷迷糊糊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告诉阿玖拿汤菜一块泡饭就正好了。
饭后不久,阿玖就被柳嫂押上了床,本来他还想熬到爹回来去偷听一下,可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连着两天,掌柜的都是早出晚归,几乎看不见人。阿玖得了柳嫂的吩咐,只守在家里十分安分,有时在店里柳嫂出了错,他还能上去描补。他生的既好,嘴又甜,很是讨人喜欢。柳嫂看他上手就有模有样,欣慰又心酸,因为还惦着掌柜的前一阵的顾虑,也不敢让他在店里多待,少不得还是自己强打着精神撑着。阿玖把这些看在眼里,也不安了起来,心里隐约有些害怕,难道是哥哥又出了事?仔细留意了几日,似乎又不太像。
为了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每天晚上阿玖都恨不能拿个小棍儿支着眼皮。苦等几天,终于让他抓住了机会。
那天掌柜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多了,声如洪钟,力大无穷,柳嫂几乎扶不住他。
‘阿颜,我对不起你。'
‘我没用。'
‘虞七,你个不得好死的混蛋......'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渐渐的声音小了,柳嫂进进出出的收拾秽物,给掌柜的擦洗,阿玖只好退回自己屋里。阿颜是自己过世母亲的小名,虞七却是族内一个不成器的亲戚。到底是什么事呢?
实在是按耐不住了,阿玖趁掌柜的不在,直接问柳嫂。
柳嫂初时还搪塞,后来看他固执着,不由得噙了一泡泪,‘好孩子,你爹这两天正烦着呢,你躲着些。等过了这道坎儿,咱都得拜菩萨。真不行,吃苦好歹也在一处就完了。'想了想又说,‘你哥最近三灾八难的,他回来你先别跟他胡说。'阿玖没找着头绪,可是也不敢再逼问,只好一心一意盼着书长回来好有人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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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长回来了,说到这次去上海的事,也只说还在等消息。反而跟阿玖细细说了见小云的情形。阿玖果然有了兴致,不厌其烦的追问,师傅瘦了没有,穿什么衣裳,剧院有多大,上了多少人,那天谁压轴,谁大轴,叫好儿的多不多,到不到点儿。幸亏书长事前做足了功课,一一回答,让阿玖心满意足,只是牢记小云的话,没告诉他小云不日便要北上的事。
看他正高兴着,柳嫂找了个事由差他和阿宝出去,阿玖乐呵呵的领命而去。等出了门阿玖把阿宝独个儿打发走,自己从后门潜回家,想了想,把鞋子也脱下来拎在手上,屋里两个人说着话,全没察觉,阿玖心里一阵得意,又往前摸了一点,方凝神听着。
‘他,倒没什么,你也知道,一季总有几天是这样的。'想来是书长问起掌柜的,柳嫂才这么说,随后又问,‘你的事呢?'
半天没有声音,阿玖的心都揪起来了,直想伸头出去看个究竟。好容易书长开口说,‘这回到像很有希望的样子。本来还在等美利坚那边的回信,教授前两天偶然碰到教育部的一个熟人,和他谈了谈,那人见了我,愿意帮忙争取一个公费的名额。要是能成的话,就快了。'
‘哎呦,阿弥陀佛,总算有件称心事儿了。'
‘还没成呢。现在就是担心前阵的那事。到底也没个明确的说法。莫须有的帽子扣着,教授也怕最后坏了事儿。'
‘那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怎么都还不是他们有理。和他们哪儿讲理去呢?我想过了,这次不行,我就踏踏实实守着你们。也省得见不着,时时刻刻惦着。'
‘可不能这么想。我倒是巴不得你守着我们呢。可是你那书不白读了?何况,这么些年,虞家的人什么样,你......唉,该高兴的时候,别老想着不好的,你说会不会越想越糟啊。现在我就担心怕什么来什么。'听着柳嫂好像要哭了。
‘您这是想多了。'书长赶紧安慰她,想是没劝住,又说,‘阿玖一会儿该回来了,看见又要急。'
一句话提醒了外面偷听的那个人。阿玖正想往外溜,听见里面书长着急的说,‘您这是怎么了?别哭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柳嫂哭得收不住声儿,半天挤出一句话来,‘哪儿有什么事。我只是想着你要走有些禁不住。阿玖要知道了怕也伤心呢。'
书长心里也难过,过了一会儿才鼻音厚重的说,‘正好我怎么也放不下你们,不如趁早回了。大家再作打算。'
柳嫂一边反对,一边哭的更大声了。阿玖听着心里发酸,眼睛发涩。哥哥要走了,哥哥舍不得家里。正将哭未哭的时候,有人拉了拉袖子,阿玖这一惊,几乎没喊出来。
廿七
阿玖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却被那人一把蒙住了嘴。回头一看竟是阿宝,一脸紧张的站在身后。那阿宝也不知道松手,直到两人安全的退回院子里,阿玖才恨恨的甩开他,‘傻蛋儿,刚才没给你吓死,这会儿也给你憋死了!'
‘阿,阿,阿玖,玖,'老实的阿宝一紧张就结巴,憋得脸通红,还是说不出句整话来。阿玖看着他气的直想乐,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阿宝大张了嘴,喘着粗气,半天才缓过来。
‘阿玖,咱家扇子店给卖了!'没轻没重的喊了出来。
这回换阿玖捂了他的嘴,一路拖出门去,到了门口树荫下才撒了手‘胡说!好好的卖了做什么?疯了呢。'
‘真的!刚才我在路上碰到疤脸,他说我们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他说你也信?!骗死你不偿命的家伙。'疤脸是阿宝的同乡,整天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真的,阿玖。前两天我听见掌柜的和柳姨说话,什么实在不行就回乡下去,什么什么的。可是,我不想回乡下去。'阿宝哭丧了脸,鼻子眼睛皱缩到一起。阿玖看着他,一个字都不想相信,可是不由得就心烦意乱了。
阿玖拉着阿宝回到家里的时候,书长出门去了警局。阿玖想了想,和柳嫂说刚晒着了,要回楼上睡会儿。柳嫂怕他中了暑,好在摸了摸身上并不烫,赶忙亲自给他洗了脸,送回房里,自己又下厨房熬绿豆汤去了。阿玖等她转身,就偷偷下楼来,却是跑到库房,找了个隐蔽角落等着。几乎都要睡着了,才听见有人进来,先走过去开了窗子。
‘怎么样了?'柳嫂急急的问。
‘唉!好歹多给了几天。要么给钱,要么让我去找虞七出来顶。'掌柜的听起来疲倦极了。
‘这大海里上哪儿捞针去。老虞也不出来管管。'
‘他也怕吃挂落,这两天人也没影了。就剩大嫂在家,不等我开口就开始哭,要不然就骂。不说这个了,书长回来了?怎么样?你没跟他说吧?'
‘我怎么会这么分不出轻重?他也愁呢。这会儿上警局去了,就想要个说法。真不让他知道?这么大的事儿跟他合计合计也好。'
‘这是什么世道?他那么进去一回,还能摘清楚?能走还是走吧。我们大不了吃点苦,熬几年,他要是还惦着,多少帮衬些阿玖就算有良心了。'
‘那阿玖就该吃苦?'柳嫂声音都变了。
‘该吃苦,还不是他的命。人挪活,树挪死。就留着书长有什么用呢。又饶一个进来。要怪只能怪我窝囊,阿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也没法传到他手上。'
‘怎么能怪你。都是那杀千刀的。总怕你都贴了书长,变着方儿的骗我们。这下如了意了!我就是可怜阿玖......'
‘好像书长回来了,赶紧擦擦,别让他看见!'
‘你先出去吧。我心里难受。'
‘你......唉......'掌柜的想必怕书长发现,顿顿足,没再说什么,开门出去了。屋子里只听见柳嫂嘤嘤的哭着。阿玖无力的靠在身后的墙上,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
廿八
一家人都有心事,闷闷的吃过晚餐早早的就安置了。书长回到房间里,发现阿玖背对着门蜷缩着好像已经睡着了。一定是难过了,阿玖从小睡觉就是仰面朝天,四肢大展,只有在受了委屈的时候才会缩成一团。书长看了心疼,就不回自己铺上,走过去在阿玖身边睡下。阿玖不安的动了动,靠的离书长近了些,却没有转过身来。
书长支起一只胳膊侧身躺着,就着月光看阿玖的脸。伸过手去,并不接触,指尖虚描着熟悉的轮廓,自小到大,描过千百遍了吧。少年的眉眼,线条都还柔和,没有成熟男子的凌厉。只是最近实在是清瘦的利害,眼睛变得大得吓人,下巴也消减了。书长忽然想起那天见小云,他也瘦了不少,和阿玖一样都是凤眼修眉,两人笑起来倒有七八分相似。
‘阿玖,阿玖,阿玖,'怎么也喊不厌的名字。书长的手指游走到阿玖的唇边,梦里的人嘴角微微的弯着,带着伤心的弧度。轻轻碰了碰,睡着的人没有动,醒着的人烫到了。书长收回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嘴唇,一股电流划过,顿时心也热起来。摒住呼吸,缓缓低下头去,或许可以的,只轻轻一下就好,真的,就一下下,这样即使以后他永远也不知道,也可以留下幸福的一刻吧。
正在这时阿玖却翻了个身,偎进书长怀里,一时书长石化了一般,一动不敢动,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了胸口,轻微温暖的呼吸几乎要把那一小块皮肤引燃了。还好,阿玖没有醒来,只是习惯性的把手伸过来,抓住书长的衣襟,幼儿一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