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夜雨如冰
夜雨如冰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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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长给秋生引见了,高一些的那位是萧涑溟,大师傅,牵着阿玖的是裴小云,二师傅。秋生正觉小云十分面善,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口,这小云正是红透大江两岸的一代名伶。大家都带着了然的笑看着秋生,觉得他怪有趣的,独阿玖趁大家不注意冲他做了个鬼脸,搔了搔面颊。秋生回了个鬼脸回去,正好看到小云也抿了个笑容看着他,顿时又呆了呆,传闻曾有人为了看小云的戏倾家荡产,秋生一直以为笑谈,如今心里却是有几分信了。


至入了席,先上的竟是几样北地的点心,豌豆黄,艾窝窝,驴打滚,疏疏朗朗摆了几小碟,吃的阿玖眉开眼笑。以苏杭一地繁华景象,这些东西也不算难得,只怕有些馆子作的比北方原产地还精细些,只是对普通老百姓倒还是稀罕物。
小云看大家吃得开心,抿嘴一笑。说,多少年没家去了。这几样也不是在什么金贵地儿买的,就是家门口那家点心铺子。别人走门子还得掕个八大件儿什么的,我这也就个蒲包就回来了。
萧涑溟看着兴奋不已的阿玖,笑说,那我们能得了这个蒲包还是占了阿玖小馋猫的光啰?! 秋生也看向阿玖,发现他虽是两眼放光,吃得却很节制,都是书长每样分了小块放在他的碟子上,几样糯米作的点心更是只有少少一点,阿玖吃得极其细致,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吃完也不闹着再要。听了涑溟的话,冲小云作了个鬼脸。萧涑溟见状又道,不要和云师傅求情了,今天不考你功课就是了。
大家都笑了,阿玖红了脸藏到了书长身后。秋生发现阿玖和小云虽然娇憨亲昵,对涑溟却执礼甚恭,并不恃宠而骄。
涑溟和小云说了句什么,小云抿了口茶,没有答话。回头又笑对阿玖说,下次跟了我家去,好东西才多呢。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串街的回回卖的切糕和羊头肉。切糕热热的,粘粘的,糯糯的,甜甜的。羊头肉切的菲薄。小时候和我娘说,我也要去卖切糕,卖羊头肉。娘还没说话,就吃了爹好大一通排头,说什么下等的回回才拿那两把刀呢,我们在旗的子弟怎么能干这下贱差事。可是后来,还不是......小云声音渐渐黯然,不自觉地又啜了一口茶。
阿玖端了茶壶过去给小云续上热的,问,二师傅,你去了这些时候,排了什么新戏?
萧涑溟听了,有些悻悻的,拿眼看小云,说‘还说呢,这回小云可保密得紧,竟是一字不露呢。'
小云重又来了兴头,把玩着茶杯,一字一顿的说‘我原也说了,本就是‘无字可露'阿。'看看有些泄气的萧涑溟,对阿玖说,‘也罢,阿玖去拿一幅水袖来。'
大家相跟着到了院子里,暮色压了下来。小云背对着大家站在蔷薇丛前,清瘦的身躯挺立着,双手敛在身前,笼起的水袖轻轻颤动,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秋生忽然觉得一股秋天才有的凄婉悲凉之意从那个背影散发出来,合着夕阳的余晖渐渐笼罩了他的心。
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屏息而待。小云侧耳,慢慢转头,倾身。忽然身体摇晃起来,像一片秋叶无可自持。一双水袖腾空而起,两朵幻化的白莲遮挡着人的脸,透露了人的心事。小云的眼睛忽隐忽现,惊喜地,悲切的,怨郁的,隐忍的,决绝的。在一个长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对视之后,小云踉跄着回过身去,抽干了生气一般颤抖着,倚在树上勉强没有萎顿在地。
秋生直觉得一鞭抽在心上,什么样的故事能让人一边烧着一边又凉透了。看看周围,柳嫂呆着没缓过劲儿来,眼里噙着两泡泪,掌柜的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涑溟一脸素白,眉头攒在一处,下死眼盯着小云的背影,阿玖头靠在书长身上,握在书长衣襟上的手紧的骨节青白,书长安慰的紧了紧笼着阿玖的肩膀,尽皆无话。
半晌小云回过头来,轻喘着气,苍白的颊上染着一团晕红,眼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轻笑着问,‘可还好么?'
柳嫂耐不住,走上去握着小云的袖子只叫,‘裴老板,你可苦死我们喽!'一时竟顾不得眼泪簌簌的下来了,掌柜的连忙上来拉开,迭声说,‘看看你,也不怕师傅们笑话呢。真是的。'
涑溟望着小云,‘这一出是?'
‘秋江。'小云眼角濡湿,微微笑着,‘此秋江非彼秋江,一得一失,一天一地。'
见涑溟苦思不语,小云又道,‘本来他们要重排娇红记,可是我想那两情相悦的,纵使人世沧桑,天不从人愿,还有死后同穴,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也算有个指望,有个念想儿,不像这二人总是疏途而行,苦求不得......'
忽然只见涑溟眼睛一亮,‘我知道了,这可是是前人的‘哑妓'么? '见小云点头不禁一脸佩服,‘短短百字竟可成戏如此,小云了不起!'随即又涎了脸问‘前后还有还有几折?'小云望而不答,涑溟顿时有些失望,‘还是不能让我们看么?'
看着他的样子小云一笑,‘其他的我一个人也不成了,等明儿会了胡老板,让他给托一托才成。'涑溟方回嗔作喜,一时又顿足道,‘这么好的戏竟然没我的份儿,小云你这可是怨(yuan平声)我!'
阿玖脸上泪痕宛在,伸头对秋生眨眼睛,悄声说,‘大师傅戏痴又发作啦。'秋生点头不语,却发现晚霞落去,连着小云脸上的晕红也褪的干干净净,只剩的一抹透明的笑。


随着天气转暖,连带着店里的生意也增加了不少。这天,直忙到暮色初降虞记的人才闲下来。柳嫂归置了东西忽然发现阿玖竟然这时节还没回来。本待打发小伙计阿宝去寻,不知怎的进了厨房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到底追出去,让阿宝回去先把菜摘了,自己按着阿玖惯常走的路寻摸着去了。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阿玖盘膝坐在柳下的石头上。箫拿在手中,却没有吹奏。旁边并排坐了个人,只见的穿了件寻常的蓝布长衫,背对着看不出样貌。柳嫂喊了一声,阿玖回头看见是她,一跃而起,手脚灵动,一溜烟跑了过来。
柳嫂看阿玖,刚换了单褂,身量仿佛比去年又高了一点,裤脚有点短,越发显得瘦骨伶仃,身形单薄的可怜。柳嫂看的心疼,不由得喊,‘别跑啦,小心又一头汗。'
阿玖跑过来,果然一头薄汗,嘴上却不服输,嗔怪道,‘柳姨,师傅都没你这么难讨好呐,不动,你嫌我懒,动了,又讨你骂。'
柳嫂扶了他的头,拿袖子把汗擦了,‘你才不让人省心呢,家里就是笼子?出了门再不记得家去!'回头看看还坐在石头上那人,又问‘阿玖,那人是谁?你认得?'
阿玖不以为意,‘不认得,这两天分我的石头凳子钓鱼呢。'看看柳嫂又要说话,连忙接道,‘只说过几句不相干的话。我又不是姑娘家,要真有事,你看我跑得多快。'话音未落,竟是滋溜一下,窜出去老远。
柳嫂抓之不及,缠过又放开的脚确又跑不过他,登时横起眼睛就要发落他两句。阿玖往回走到离她数步之遥,站定笼袖低头行了个礼,随即双手把那箫平平托起,嘴上念道,‘ 孩儿下学回来,一言冒犯母亲,现有家法在此,望母亲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儿一下,如同十下,打儿十下,如同百下。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说妈呀!您要是有爱子之意,一下也就别打我了!'
一口一个母亲,一口一个妈,叫得柳嫂心头温暖适意,劈手拿了那箫,虚打了他一下,牵了手,俩人亲亲热热地往家里去了。
到了家门口,阿宝竟然站在那儿干等着。看到两人,忙凑过来,说,‘掌柜的都弄好了。'柳嫂哎呦了一声,吩咐阿玖去洗脸洗手,一边脚不沾地的跑了进去。
阿宝跟了阿玖到房里,帮着弄了水,阿玖看着他往盆子里兑热水,悄悄问,‘今儿是打了碗还是打了碟子?'这阿宝素来是个老实头儿,手脚倒是勤快,独独进不得厨房,竟是和那杯盘碗盏都相克似的。阿宝刚刚被掌柜的‘请'出了厨房,也正自心里有些不痛快,‘倒是玖少爷呢,也不用动碗动碟子的;回头哪天被人讨去做差事,我到要看看你的本事。'
阿玖奇道,‘差事?谁讨我去作差事啦?'
没等的两人再说,柳嫂在客堂扬声叫,‘阿玖,怎么这么慢呢!汤都放凉了。'


至晚间,柳嫂伺候阿玖睡下了,回到和掌柜的屋里,掌柜的正在灯下看着帐,时不时把算盘拨得噼叭作响。柳嫂给他倒了杯淡茶,随手把灯剔亮了些,也坐过来就着灯做些针线活计。

掌柜的抬眼看看,妇人神思专注下针如飞,灯光晕在脸上,四十许的人了,皱纹竟然还不明显。瞥了一眼妇人手上的活,显见的又是阿玖的一件新衫,随即轻咳了一声,道,‘你呀,别太娇惯着他了。'又看看妇人身上半旧的衫子,耳上塞着耳洞的茶梗,‘自己该添的东西别太怠慢了,家里还不至于这样。'
这话听在柳嫂耳里也就是那贴心贴肺的情话了,想想日间阿玖唤自己母亲,虽是玩笑间,心里却甚是满足,只觉为这父子二人日日黄莲也算的甜蜜了。于是也柔声道,‘我有什么打紧,何况吃的用的也都够了,不比孩子们,正长呢。'看掌柜的差不多了,连忙伺候着梳洗了,顺手铺了床,归置了东西。一时两人收拾完毕,上床就寝。
是晚月色甚明,竟似穿帘而入,照的俩人都有些走了困。柳嫂仍是想着阿玖,便道,‘我看阿玖这两天恹恹的。别说他一个小孩家,书长和秋生走了,连我也觉得怪冷清的。'也不待掌柜的接话,自己又说,‘还说呢,我琢磨着书长这次若真留洋去了,咱们再怎么的还不得给点,这钱能省的还要省着些才好。他回学校去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没信来?'
‘那孩子做事不用我们多操心。再说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怎么那天我问他的时候,他只说还没拿定主意,还说在这边中学联系着差事呢。'
‘不能吧。我偷偷问过秋生的。学里的先生都喜欢他的紧,都推荐了他要去呢。我听秋生那意思,这事儿十停到有了九停的样子。'
掌柜的听了,半晌不作声,柳嫂以为他睡了,正待自行睡去,却听得他叹了口气,‘书长那孩子倒也罢了,倒是阿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不会个营生。原先还指望着书长守在旁边多少能帮衬些,如今书长竟然要走了。'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怎么啦?别人都说自己的孩子好,你怎么就不疼阿玖呢?他身子骨就那样,你让他去提,我还不能让呢。再说现在师傅都说他琴学的好好的。今儿拿了管箫回来,阿玖说师傅高兴,给的好东西呢。'
‘那些东西学了有什么用,还能当口饭吃?'掌柜的想起儿子开始忧心忡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玖伶俐成这样,裴老板也喜欢得紧,当初怎么还不要他跟着唱戏呢?你们妇道人家就是看不清楚。还有,今儿有人来找的事儿,你也别告诉他。'
‘我自然不会巴巴的跟他说这些个。自己疼还疼不过来呢,好好的孩子拿去伺候别人。再说了,他哪儿能做这个。'
‘不能做这个,你说他能做些什么?慈母多败儿。我看你以后别太骄纵他了。到底是个男娃娃,我们还能养他一辈子?'掌柜的说说竟来了无名气。
‘我养他一辈子就是。等我老了,书长也该回来了,自然接着养他!'柳嫂也赌上气说,转念又想,‘若是阿玖是个女娃多好,书长自然愿意娶她,亲上做亲,再好也没有了。'
‘切,成天你就想些个有的没的。'掌柜的索性翻了个身,不再理她。


书长留洋的事出人意料的落到了十停中的那一停上。原先都打保票的教授忽然一脸歉意地告诉他,那个名额出了些问题。不过一心学问的导师愿意直接和美利坚国的同行谈谈他的情况,争取一下那边的奖学金。书长自己倒觉得这就是命运帮他做了决定,于是婉言谢绝了导师的好意,决定再回家一次,和事先联系过的中学商定工作的事。
待到了家,柳嫂略问了几句,虽替他可惜,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来。书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匆匆和舅舅打了个招呼,便往萧涑溟那边去接阿玖。
还没到萧家门口,便看到阿玖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书长赶忙迎了上去。
‘哥。'阿玖喜出望外。书长看了更是开心。
‘怎么今天这么早?'看看天色未时初刻的样子。
阿玖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大师傅和云师傅生气啦!'
‘还是为了那出戏么?'书长松了口气,不以为意‘萧师傅么,等说完了戏就好了,自然会和云师傅陪不是。'
‘这回好像不是。早上还好好的。刚吃了午饭,有人送来好几个大箱子,好像都是从京里运来的,说是云师傅前些时候在那边用的。我看云师傅就不高兴了,要送东西的人原封儿送回去。那时候大师傅还没什么。原先也有这样给云师傅送行头的。'阿玖一边说,一边琢磨,‘后来,有人又送了封信来。大师傅一看信皮就生气啦。不知怎么又说起来去年大师傅去南京的事,后来又扯到云师傅去京里的事。我也不明白。然后大师傅就把我赶出来了,这可还是头一遭呢。'阿玖扁了扁嘴。
书长好笑的捏阿玖的脸,‘怎么还和师傅闹气?'
阿玖摇头,脸在书长的手心里蹭了几下,‘我怎么会和师傅生气,哥你不知道,师傅今天可怕极了,好像要吃人似的。不过,也不会吃我就是了。看着竟是要吃了云师傅。'说着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姿势,书长看了觉得很是可爱,正想安慰他两句,只听得背后‘咣当'一声巨响,回头一看,竟是萧涑溟摔门而出,携怒而去,连两人连声呼喊都没听见。书长和阿玖对视一眼,连忙冲进屋去看小云。
进了院子,就听见胡锦城的声音,‘裴老板,这事儿不能这么办。您二位这会儿都在气头上,等明儿消了气,咱还得照旧。'
等了一会儿,小云也没出声,胡锦城看见阿玖进了屋,叹了口气,说‘你来得正好,劝劝你两位师傅吧。他们说着要拆伙呢!'
阿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小云。小云沉默着想着心事,苍白了脸,竟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胡锦城急的在小云身边转来转去,‘裴老板,您二位这金笔银声多少年的老搭档了。什么事值当的就掰了。'看看拿小云实在也没办法,顿顿足,挥着胳膊,‘我找萧老板去。'
小云听了这话,抬起头,幽幽的说,‘要分的话,你也听见了,是他说的。你还找他做什么呢。我如今也不求他什么了,只是给他他想要的罢了。'
‘气话,气话!'胡锦城说罢,气急败坏的走了,自去寻萧涑溟。
‘师傅,'阿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小云看着阿玖,微微笑了笑,‘阿玖你是个好孩子。虽然你叫我师傅,我也没教过你什么。当初我不让你学戏也是这样。学了这个,谁还把你当人呢。谁知道你求什么,要什么呢。'也不待阿玖说话,轻唱道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

唯有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

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

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出人意料的小云真的和涑溟拆了伙,第二天就从萧家小院搬了出来,住进了湖畔的大旅店,未几日,各大报纸都以‘梨园喜逢盛事,裴谭再会桑园'为题预告两大名角再度携手在几大城市巡演的消息,小云的巨幅单人照片以及六年前两人在天津中国大戏院首次合作的合影都登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几乎是在小云走后不久,涑溟也离开了杭州。阿玖一直不舍的捉着涑溟的袖子,哭又不敢随了性子,只怕师傅心里更难过,眼泪在大大的眼睛里转啊转,看了只有让人更觉可怜。涑溟默默地揉着他的额发,也是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书长过来,牵开了阿玖,于是涑溟就在阿玖泪眼相送中潇洒而去,不知所踪。
此时虞记门口的荷花已经打了苞,阿玖看着更是悲从中来,去年这个时候,两位师傅晚间泛舟湖上,自己还随侍一旁。那晚萧师傅点了考教一曲‘霓裳羽衣曲',听到后来,云师傅已经醉了,乘兴来一出‘贵妃醉酒'。只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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