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人间有白头————寒雨澈
寒雨澈  发于:2008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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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呐喊声隔着帐篷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却让帐篷里显得死寂。
伶舟无离死死地捏着嬴墨央的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久久不动,却突然一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嬴墨央看着他,眼中已经没有情绪了。
"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声音嘶哑,伶舟无离一手掐住嬴墨央的脖子,"我还不够爱你吗?央哥哥,为什么要扔下五儿?五儿伤你,却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为什么你要......"
嬴墨央被掐得透不过气,脸上一片灰白,却突然笑了,脖子上的力度一点一点地褪去,伶舟无离如同布偶般划落,眼中是无法置信与绝望:"央哥哥,你......"就那样跌了下去,再无声息。
嬴墨央轻咳着,举手轻柔地抚上他的头,他的背,眼中温柔如水。"嗯,只是一点点迷药,好好睡一觉吧,看你憔悴了。"轻轻叹了口气,坐落在伶舟无离的身边,宛如眼下的人还醒着一般,低低地唤着他,"五儿,五儿......你怎么这么笨呢?江山不是凤鸣镇的庄园啊,一点小伎俩就能了事,以后,一定要多长些个心眼才行。"
一直絮絮低语,外面的声音近了远了,都没有理睬。直到静了。
"上天都护着你,不用怕,不用怕。我不要你的头,不要你的命,以后都不再见了,就算抵了你的错,好不好?"嬴墨央浅笑着低下头吻了一下伶舟无离合上的眼,"就这样就好了,行么?"又轻轻吻了一下,宛如得到了答应。
有什么沿着眼角落下,滴在伶舟无离的脸上,嬴墨央却还是笑着,细细地用衣袖拭去了,又是一滴,再拭去,泪水却汹涌而下。
"嗯......就这样,不许你记着,不许你见了,这样你欠的就都还了。"嬴墨央轻轻地念着,"不许记着爱我,不许记着伤我,不许记着我......背叛......"
他慢慢站起来,身子单薄得如同寒风中挣扎的残蝶,微微晃动着。
"我走了。"声音轻不可闻。
掀起门帐,各个帐篷都在打点着,血迹和尸体被清理掉,人人都在忙,根本没有人理会到他。
有什么轻柔地落在头上,伸出手,便看到手心一抹雪白。
雪,湮没了一切。
什么都不会再留下痕迹了。
嬴墨央回头看了帐篷里一眼,又低低地说:"约定好了,不许反悔。"脸上笑意如斯,一步步走出了营地。
雪渐渐猛了,地上积雪渐渐深了,一脚踩上去,印下深深的脚印,不一会儿,便有被覆灭了。
嬴墨央漫无目的地往山里走,跌跌碰碰,却不肯停下来。
强风迎面吹来,冷不防吸进去,便无可遏止地咳嗽了起来,一阵锥心的疼痛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脚上一软,便跌跪了下去,捂着胸口,张着嘴像要呼吸,却喉咙一阵翻滚,吐出血来。
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片殷红,他只是苍凉地笑了。疼痛从脚上蔓延到全身,痛得无法呼吸,好久好久才发出一声惨叫。
好痛好痛,痛得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死死地卷着身子,雪落在身上,一阵阵地透着寒气。
"离......"虚弱的声音无意识地流溢,只是轻轻地呢喃着,嬴墨央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划落。雪溅起,又落下,悄无声息。
永不相见。

"皇上,归彩国使者求见。"
通报的士兵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毫不意外地听到里面有东西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不见,把人给杀了!"冰冷而带着杀气。
士兵打了个冷战,却不敢回头,脖子上的剑离咽喉只有丝毫。"你......你想......"
来人只是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口型:"滚。"
那士兵为难地看了看帐篷,便听得那人扬声道:"伶舟无离,墨央呢?墨央人呢?"
帐篷里突然一阵死寂,半晌,门帐突然被人猛地拨起,伶舟无离走了出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冷怒:"凤臻,他人已经走了,你还来做什么戏!"
来人正是凤臻,听得他这句话,脸上突然泛起一阵惊恐,手中一松,剑哐啷地掉在了地上,他笑得勉强:"不要......开玩笑了,我知道他恨我,可是......让他出来吧,不能再拖了。" 几个士兵猛地冲上来,长矛指着他,他却像是毫不在意。
伶舟无离心中泛起一抹不安,却只是皱了皱眉,冷笑一声:"胡说什么,他用毒如神,我能留得住吗?"
凤臻突然大叫起来:"墨央,你在的话就出来吧,求你了,不要难为自己,墨央!墨央!出来吧,恨我的话,我任你处置......求你了,求你了......"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他无力地跪坐了下去,双眼已经红了。
伶舟无离一把把他揪起:"凤臻,你在这装什么!他不早回到你那去了么!"
凤臻恍惚抬头看他,猛地一震,转身便想走,却被伶舟无离死死捉住。他发狠地扭住伶舟无离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放手,我要去找他,如果墨央有事,我不会放过你的!"他咬着牙,凄楚一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你说什么,你究竟说什么!"伶舟无离也被他激得急了。
凤臻恨恨地盯着他,冷冷一笑:"伶舟无离,你不是说你爱他么?昨晚那种天气,你怎么能放他走?你怎么忍心让他走!"声音渐大,到最后便是吼出来的。
伶舟无离吼了回去:"他下药困我,我捉得住吗?爱?我还敢吗?"
凤臻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伶舟无离,原来我和你,都是输家,我们谁都赢不了......墨央要死了,他要死了,我们谁都得不到他了!"
伶舟无离心中一颤,低喝一声:"你说什么!"
凤臻死盯着他,声音中满是残酷:"你是瞎子吗?难道你看不出他的身体,差到什么地步吗?连路都走不稳了,昨天晚上那种天气让他走,你是笨蛋吗!"他的声音渐渐细了,"我也是瞎子......我竟然不知道......竟然不知道......"
脑海中浮起那人伏在地上咳嗽的模样,伶舟无离心中的恐惧渐渐涌了上来:"你说谎,你说谎!胡说什么!"
"伶舟无离,难道你忘记当初你亲手灌下的毒药了吗?"凤臻盯着他,"他以毒相抵,只为了换你们在凤鸣镇那短短数月,哪怕他知道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他说他不甘心就那样死了......可是你呢?你又干了什么!那两年好不容易调理起来的身体,你在那个皇宫里都干了些什么?他不肯吃药不肯练功,全都是因为你......"
伶舟无离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吃药,吃什么药?"声音飘渺得找不出含义。
"那些药可以一点点化去他体内的毒,如果那时他没有跟你们走,如果那时没碰上你们,他现在大概已经好了!便不会......便不会......"凤臻说不下去,颓然跌跪在地上。
伶舟无离的脸只能用死白来形容,没有一丝血色:"那时候的药......都被我收起来了。我还......"
凤臻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疯了似的大笑起来:"如果他死,便是你我亲手害死的,哈哈......我们都是凶手了......"
伶舟无离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沉默半刻,突然扬声:"来人,传令下去,全军出动,就算将方圆百里的地都翻一遍,也要把寂王找回来!"
士兵们听不懂两人的话,只是对望一眼,匆匆应了离去。
看着犹自笑着喃喃自语的凤臻,伶舟无离突然叹了一声,一手把他抓起来拉进帐篷:"凤臻,你需要冷静下来。"
"冷静......"凤臻呆呆地看着他,"你还可以冷静吗?墨央要死了,他......"
伶舟无离一拳打在他脸上:"在找到尸体之前,我绝不承认!他说你医术高超,你要做的,是随时准备好救他,而不是在这里让自己疯掉!"
"最是无情帝王家......"凤臻看着他,终于摇头:"伶舟无离,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的医术也做不到!"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地上,那是一块锦布,还有被锦布闲扯出的一张纸飘落在脚边,凤臻却没有留意。锦布上是一块触目惊心的红黑。"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体内的毒已经进了肺脏了......若非死撑着,他说不定早就......"
伶舟无离却像听不到他的话似的,突然走到他跟前,弯腰拣起了那张跌落的纸,手上的颤抖明显得无法遮掩。
凤臻顺着他的手望去,脸色一变,伸手要抢,伶舟无离却已经打开了纸。
那是一首词,字迹清瘦而端正,却暗带一抹销魂。
相思织就叶成秋,皇钟绝处数风流。便因眼底长离恨,直道人间有白头。千金绣,珍珠裘,不及断肠新杯酒。信知旧年人已没,未肯遗恨未肯休。
"便因眼底长离恨,直道人间有白头......"伶舟无离喃喃地念着,有泪突然自眼中落下,打在纸上,化开了。
仿佛间忆起很久的从前,那个祥和的夜,吹翻的书卷上,一笔蜿蜒而过的浓墨。
--若教眼低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只为离恨,一夜白头,便是痴了。只是越到离恨,越是执念着相守到白头......未肯遗恨未肯休......何尝不是痴绝?"伶舟无离捂着嘴掩下一声呜咽,仿佛已忘记了凤臻的存在一般,"墨央......"
凤臻的目光由惊转到平静,最终变得柔和。
只有眼前这人,不需要言语,也能明白那个人的心。
原来早就输得彻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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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尽春来,枝上嫣红未改,却已换了新桃。
伶舟无离手上死死执着一笺信纸,立在一间山中茅屋前,脸上看不出表情来,额上却隐约渗出了汗来。
手举了又放下,却始终不敢敲下去。
徘徊不定之际,门却突然开了,走出一个花白发须的老翁。
伶舟无离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会说话了。
老翁不怀好意地笑笑,绕着他走了两圈,才道:"是你让那群废物四处找人结果弄得方圆百里不得安宁的吧?"
"朕......我......"伶舟无离被他盯得满头大汗,却莫名地不敢发怒。
"行了,不必暗示我你是谁,我管你是谁都一个样。"老翁扬扬手,不屑地说着,转身便想走。
伶舟无离急了:"前辈!请您告诉我,他是不是......"
老翁站定瞟了他一眼:"那小伙子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找他?"
伶舟无离心中一怔,这时本该回答什么,他心中明白,他跟墨央,不仅同为男儿,还是表兄弟,只是......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失去他。"仿如下了决心一般。"不管他人如何看待,不管他还要不要我,我都,绝对不放手!"
老翁干笑一声:"不放手?阎王老爷找你要人,你还能跟他抢人不成?最重要?重要又如何?有什么会比自己更重要的!"
伶舟无离心中一痛,却毫不迟疑:"他比我自己更重要。如果他死,我便陪他一同。"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伶舟无离突然笑了,眼中明亮,似乎有什么在微微发光:"有。如果不是他,即便不被除去,我也不过一富贵王爷,无权无势,从前执着江山,舍了他,便如同从自己心中刮下肉来一般,如今百事历尽,才明白自己一直后悔当初。若能再选,我愿舍江山而换他一生。"
老翁长叹一声:"怪我老头子今个儿趟你这混水了。那天在雪地里将人拣回去,本以为是断了气,一息尚存算是上苍给你们的命数了。后来听山下人说皇上倾兵搜索,我就猜大概也就是为情之一字了。男女不过一个皮囊罢了。"
"前辈救了他,无离感激不尽。"伶舟无离低了头。
老翁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只能说,就算现在救回来,他不愿活,我也没办法。而且他中毒已深,毒不能排尽,日后好转,身体也绝不可能如前,能活多久,就看调养如何了。至于终老以死,那就更是别想了。"
伶舟无离一震,心中痛得连呼吸都颤抖,只能微微点头:"是。他活多久,我便陪多久,黄泉路上,必定相随。"
"这些话,留着给本人讲吧,肯不肯活下去,他还没决定呢。"老翁只回了一句,转身走开,等伶舟无离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却已经不见了人了。
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才猛地醒悟过来,转身回去,手在门上犹豫一阵,终究轻轻推开了门。
床靠着窗边,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便靠着窗半躺着,身上卷着厚厚的被子,窗半开着,风从窗开吹进来,拂起半缕发丝,让他看起来单薄而脆弱。
没有回头来看,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伶舟无离放轻手脚走到床边,强压着将嬴墨央搂进怀中的冲动,只是微颤着伸出手,下意识想触碰他的脸,好让自己知道不是做梦。
指尖触及脸上,微凉的皮肤感受到一阵微薄的温暖,便再无法忍受,手滑落到肩头,抱住了,有泪从眼中划落,张了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怀中人一动不动,只任他抱着,仿佛没有灵魂。
伶舟无离心中一慌,微微离开,看着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墨央。"
嬴墨央眼中空洞,没有一丝波澜。
"墨央......看着我啊,我是五儿,墨央......"伶舟无离急了。
嬴墨央缓缓将目光聚在他身上,却不带一丝感情。
"墨央,我爱你,我们回去,好不好?"伶舟无离心中没有一丝安慰,只低头吻他的唇,却得不到回应。"墨央......打我也好,恨我也好,杀了我也好,不要这样......求你了,不要这样......"
泪水贴着脸划落,两人都湿了,分不清彼此。
嬴墨央一动不动,却终于微微张了张嘴,低低地道:"放了我吧。"
"不放不放!"伶舟无离拼命地摇头,又搂紧了一点。
"我......很累了......"嬴墨央一字一顿地说着。
伶舟无离死命摇头:"不要累,不要放弃我......求求你......墨央,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我不能放手啊,求你,不要扔下我......"
嬴墨央淡淡一笑:"离,当初以为我死,你可以活下去,现在,一定也可以......你是皇上,坐拥江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不是的!"伶舟无离打断他,眼已经红了,"我不要江山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嬴墨央轻轻闭眼:"算了吧。"
伶舟无离看着他,突然一咬牙,一声闷响,硬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嬴墨央微微惊慌地张眼,便看到他脸上的凄苦,却只是摇头:"离,不要任性。"
伶舟无离只是笑,血从唇边蜿蜒而下:"我是任性,一直都是,所以......如果你要死,我陪你。"
"不要!"嬴墨央低叫一声,便不可遏止地咳嗽了起来,却还是低低地叫着,"不要不要......"
伶舟无离伏下头看着他:"墨央,你还爱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嬴墨央却只是咳嗽,唇边已有一缕血丝。
伶舟无离慌了:"墨央!"
"这命......都给你罢......我什么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嬴墨央闭着眼,不住地低咳着,断断续续地说。眼睫上有泪,却始终落不下来。
从来未曾现在那样,感到如此绝望。不能失去,不可以失去,却偏偏感觉捉不住了。
伶舟无离死死地揪着他的衣服:"不要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墨央,我只要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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