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情绪都放在脸上,动不动就任性发脾气,这不是孩子气是什么?"他问。
我立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事实证明他的沉稳内敛是我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在狂雪拉琴若不是有他为我善后,以我的脾气早就把那些客人得罪光了,三教九流,险象环生。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顺势把脸藏进Ken的颈窝,闭上眼深深汲取他身上浅淡的烟味......守春守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我觉得总有很多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就象我不怎么喜欢自己叫严守春,因为有个人曾经说过它听上去好像偏远农村挽着裤脚整天在泥塘田埂里穿梭的乡下小孩,为了它,我有了个洋气的名字叫Ken。
说这话的人是我一见钟情的初恋,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任情人,是他让我爱得癫狂,当然也是他使我伤得体无完肤,在他之前我没有爱人,而在他之后,我无法爱人......
我开了一间PUB--狂雪。很多客人说很喜欢这里的气氛,他们高兴时会来,伤心时会来,聚会时会来,孤单时也会来,他们说:这是个好地方,有酒,有音乐,有你Ken......啊,对了,现在还有枫。
我从路边捡到枫。
大多数人都会有捡小猫小狗的经历,就算没有真的捡回家,至少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但又有多少人曾经捡过人?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种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居然都让我遇到了,就这么莫名奇妙的,我捡到了一个人,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男人,在冰冷而潮湿的冬季雨夜。
然后?
然后我给了他一杯热牛奶,两片退烧药和一张柔软舒适的床。
从第二天晚上起,他就在我的狂雪拉琴,在台上迷倒众生,在台下"为非作歹",与我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他说这叫受人点水,涌泉报之,甘愿为奴为婢,卖艺报恩。
每次他这么说,我都会淡淡笑着不置可否,随着他怎样想都好,我留下他只是因为每当看到在台上的他,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一个跋扈不拘光彩夺目的男人......
"在想什么?"枫的手不知何时抚上我的眉,头枕在我的腿上,就像一只慵懒温驯的猫,有时我甚至会有错觉,自己捡到的其实是一只猫,一只娇贵慵雅又喜欢恶作剧的猫,但事实上他是人,还是一个会帮我赚钱的人。
"没有。"在外生活,我早已学会如何使用"谎言",有时候,明知道骗不了人,却依然忍不住要骗骗自己。
枫没有再追问,这种谎言没有人会相信,但他也选择了欺骗--欺骗他自己。他很聪明却顽皮,有时甚至恶劣,不过面对我时,他永远是温驯乖巧的。
"睡吧。"莫明的烦躁起来,我催促他。
他乖乖地点头,闭上双眼。
我看着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一段曾经,那些入骨的爱和切肤的痛。枫与那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在舞台上的枫,同样的飞扬跳脱光彩夺人,每一次都令我深深沉溺其中。
其实我是知道枫对我的感情,他的眼睛无法掩藏秘密,但是我一直在逃避,我不希望自己是因为那个人而接受他,那对他不公平,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因为怜悯而和他在一起,那并不能长久,我更不希望被情感煎熬的历史再次重演,我想,我已经老了,老得再经受不起另一次的伤痛,于是,我选择逃避。
虽然活在黑暗中的我,总向往着无法得到的光,却深深害怕被光灼伤,因此宁愿站在远处眺望。
只是我渐渐无法忽视枫在我逃避时那骤然黯淡的眼神,他终究和那个人是不同的,他有着那人没有的清澈目光,和......令人心疼的孩子气。
午夜,通常是该万籁俱寂的时间,但对于喜欢昼伏夜出的夜猫子来说,正是活动的巅峰时段,狂欢的节奏方兴未艾,PUB里的人气丝毫没有受到时间的干扰。
枫象往常一样在台上拉着琴,激昂的音乐配合着热力四射的姿态,耀眼的灯光让他满是汗水的俊秀脸庞闪着眩目的光芒,台下的人群一如既往地欢呼着,尖叫着,着了魔般为他疯狂。
"噢,天啊,我太喜欢他了,他真令人着迷,他的音乐可以俘获所有人!"萧喘息着从舞池回到我身边的座位上,兴奋地夸着枫,自从他听过枫的小提琴后,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这个当今炙手可热的天才音乐制作人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宣布他发现了一块宝。
"说得没错。"我淡淡笑着,啜饮手中柠檬汁。
"嘿,Ken,这种气氛应该喝酒,你居然捧着柠檬汁,你是怎么当PUB老板的!"萧看着桌上的杯子啼笑皆非。
他们这些搞艺术的都这么感性至上,我早已习惯,所以脸上淡笑依旧:"我待会要开车。"
"这世界上有样东西叫计程车,而且在这个城市中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萧受不了地冲我翻眼睛。
我笑,不置可否,更没有告诉他,每天自己开车是因为枫喜欢坐我的车回家。我知道,萧嫌我太过墨守成规,无所谓,反正我原本就不是一个灵活精明的人。
"我想替他做唱片,我有把握让他红透半边天。"萧喝着啤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枫。
"你得和他说才行。"我耸耸肩,我又不是枫的监护人,无权干涉他的决定,更何况枫已经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的角色。
萧听后,顿时垮下双肩:"他说只在狂雪拉。"
我失笑,看来那天他牺牲了上好红酒依然杀羽而归。
"Ken,枫一向最重视你的意见,你说什么他就会听。"萧锲而不舍地游说我成为他的同盟,"他是块璞玉,不该被埋没,你也不希望他永远只在PUB这样的小地方施展才华吧。"
璞玉......我静静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枫,心里反复着这个词,没错,枫是个极有灵气的孩子,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等他开阔了眼界,就会看清我也不过是个平凡人,并且认识到对我的感觉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深刻。
也许萧的建议是个不错方法,于是我微微点了点头:"其实枫是个敏感的人,你对他好,他都会记得,想他答应你的要求,就先从和他交朋友开始吧,等熟了,他自然会考虑了。"
萧大喜,立刻详装一脸献媚:"那没问题,看来我是要多巴结他才行,待会我请你们一起吃宵夜,他喜欢吃什么?"
"讨好他就行,不必拖我下水。"我嘴角挂起一丝讪笑。
"那怎么行,他最重视你的嘛。对了,你说他以后会不会象对你那样对我?"萧哈哈大笑,勾着我的肩膀兀自肖想。
我没时间回答他的话,因为舞池忽然混乱起来,一个醉酒的客人纠缠着刚从台上下来的枫,围观者一起哄,两方人有了些肢体的碰撞。我立即起身,向那里走去,萧也紧随其后。
等我挤到事发中心,那个醉酒的客人已经被看场的保安架了出去,枫正慌乱无助地被拥在人群之中。我一把抓住枫的手,用力将他拉到身边。
"Ken?"他摸索着拽住我的衣服,双目茫然。
"怎么了?"我紧紧将他搂住,在他耳边问。
"刚刚被推了一下,隐形眼镜掉了。"失去眼镜的他几乎不能视物,一脸无措。
"别怕,我在。"我冲萧作了个手势,默契地一左一右将枫护在中间向人潮外突围。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挤出混乱不堪的人群,我带着枫和萧直接上了停在门口的车,萧手脚利落地发动引擎驾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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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才开始枫一直将脸埋在我的胸前,没有说话。我不禁有些担心他的眼睛:"眼睛很痛?"
他摇头,仍然不肯抬起脸来。
"枫,把脸抬起来我看看。"我要确定他是否无恙。
"不要。"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又耍小孩子脾气,我无奈,亲自动手把他的脸从胸口抬到眼前--原本白皙的额角多了一块淡青色的淤痕。
"丑死了,别看"枫嚷着用手去遮。
我笑了,轻轻搁开他没轻没重的手,淡淡说:"没什么,回去拿个熟鸡蛋滚一下就好。"
忽然,他安静了下来,用视线模糊的眼睛努力在我的脸上对准焦距:"你......你就这样?我受伤了你不心疼吗?不紧张我吗?为什么不会惊惶失措?为什么还是这么冷静的样子?"
我微愣,不明白方才还不肯给我看伤口的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几秒钟后,才说:"冷静不代表不紧张,惊惶失措有什么好,再说......"
"再说只是小伤,无关紧要是吧。"枫冷冷地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中微微有一丝倔强,我不懂,为什么是倔强......
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枫把视线转向窗外,他根本看不清楚车窗外的景色,却固执地再也不肯把脸对着我,我知道他生气了。
"枫,Ken是很关心你的,刚才他冲去你身边时速度快极了。"萧也感觉到了这种僵持的场面,边开车边试图缓和气氛,可惜,枫并不领他的情。"嗯......大家都饿了吧,我们去吃宵夜,呵呵,枫,想吃什么?"萧冲我笑了笑,他一向好涵养,并不在意枫的态度,径自一个人自说自话。
我认识萧很久,虽然以前交谈不多,但他和我投缘,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真心以待的朋友之一。看他这么努力,我总不好让他一个人独角戏。
我悄悄去拉枫的手:"萧在和你说话。"
枫依旧没回头,手被我碰了一下立刻缩走。我苦笑,再次捉住他的手,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气了,回去我亲自煮鸡蛋给你敷好不好?"枫没有动,脸却因为我的靠近,有微微红晕。我用力捏了捏他在我掌中紧攥成拳头的手:"去吃宵夜好不好,我早就饿了。不信你听,肚子都象打鼓,被别人听见简直没脸出门了。"
枫的脸色缓和下来,横了我一眼,许久才说:"我......没有眼镜。"
"我喂你。"我又轻又快地在他耳边低喃。
他低下头,渐渐的脸上浮上一抹甜美的笑意,反手握紧我的手,又象只猫咪似地窝进我怀中:"我要吃腊味饭!"
他的话,引来萧的笑声:"我知道一家吃腊味饭的好地方。"方向盘一转,不久后停在一片高级住宅区中。
"你家?"我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将枫扶出车门。
"我没说过,我煮的腊味饭堪称一绝吗?"萧得意地向我们挑眉,打开房门后恭立在门边,非常绅士地伸出手搀扶着枫,引领他进屋,"欢迎来到萧氏音乐餐厅。"
我微笑着,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子。看得出来,萧是真的很喜爱枫,他觉察出枫的眼睛现在不方便去外面用餐,所以才会带我们来他的家,他是个体贴而细心的人。
趁萧带着枫参观他的房子,我脱下外套,进了厨房,在冰箱中找出两个鸡蛋,拿锅放水开始煮鸡蛋。不一会,萧也近来厨房,还系着围裙,俨然一幅厨房好手的打扮。"造型不错。"我打量着他,"小枫呢?"
"在我的工作室听音乐。"萧拿出食料,开始洗手作羹汤。
我点头,继续关注我的鸡蛋。
"枫的眼睛怎么回事?"他问。
"小时候被烟熏坏了。枫的母亲是个未婚妈妈,怀孕了却被抛弃,生下小枫后得了抑郁症,时好时坏,有一天开煤气自杀,引起火灾,被烧死在屋里,小枫虽然被救了出来,眼睛却被熏坏了,那时他三岁。"鸡蛋熟了,我关了火,把它们放在冷水里冲着。
"原来他的身世这么可怜。"萧的声音里满是同情。
我不语,这世界可怜的人何止千万,我知道萧出生在富有的家庭,读书工作也是一帆风顺,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的。
"呃......Ken,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萧看着我开始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我开始剥鸡蛋壳。
"我总觉得枫有点象......象那个人。"他小心翼翼地说。
手里的动作一顿。
"难道你不觉得吗?他们两个长得有点象,特别是枫在台上拉琴时的样子。"萧继续说着,"虽然三年前我还在LA,对你和那个人之间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那件事给你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有一段时间我真得很担心你。"
他果然是个细心的人,而且......鸡婆。我微弯着唇角垂下眼睛只顾低头剥蛋壳,默不做声。
"Ken,你该不会......因为枫长得象那个人才收留他的吧!"萧忧虑地看着我,眉头拧成结。
我将手里剥好的鸡蛋往萧张大的嘴里一塞:"做你的腊味饭吧。"然后留下呜呜抗议的他,拿着另一只蛋去房里找枫。
萧的工作室虽小却精致舒适,工作上需要的器械一样不缺,小憩时需要的家具同样齐全。我进去时,枫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里面的乐器,听见身后有动静,立即转回头:"Ken!"
虽然他的眼睛很糟糕,却总能一下子认出我,也从不曾把我和其他人搞错,我对此一直十分惊讶,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枫乖乖躺上沙发,头枕着我的腿,我掏出干净的手帕包裹住热鸡蛋,轻轻在他额角的淤青上滚动。
"唉......呀......"枫对着我龇牙咧嘴,不时艰难地呻吟两声。
我淡淡笑着,这小东西,明明不是很严重,偏偏装出这么痛苦的神情。他要玩,我就陪他玩好了。于是,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表情无比严肃地看着他:"疼得这么厉害?我看不妙,我还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好了。"说着就要起身去拿电话。
"哎!不用不用!我想只时刚开始的时候会疼得厉害一点,马上就没事了。"他一向最怕上医院,立即抓住我的衣服,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确定?"我挑眉。
"确定确定,你帮我敷得这么认真,我一定很快就好了。"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马屁拍的诚恳无比。
我被他逗乐,狂雪骄傲冷漠不可一世的枫,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显露这么可爱的性情。让他重新躺好,继续手里轻柔的动作。好久我们没再说话,整间工作室只有优雅而缠绵的小提琴乐曼妙地飘散在空气中。
枫闭着眼睛享受这好气氛,宛如一只慵懒的猫咪,嘴角挂着甜蜜而满足的浅笑,我可以感觉到他现在心情极好。
"枫,你喜欢音乐吗?"我平静的开口,尽量让声音配合着柔和的气氛,不惊扰到他。
"嗯,喜欢。"他微微点头。
"萧是个音乐天才,多和他交流,你会学到很多东西。"
枫睁开眼睛,黑玉般的眼里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喜欢听我拉琴吗?"
我停下手,认真地看着他:"当然。"
枫伸出手缓缓地拂过我的眉梢,冲我顽皮地皱了皱鼻子:"那我就去学,我要让你爱上我的音乐,一天都离不开我。"
他还真有想象力,我在关心他的前途,他却扯上这些,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他窃笑着翻身起来,抱住我的肩颈,轻轻摇晃:"守春,我要让你爱上我,死心塌地的爱上。"
爱吗?我苦笑,但愿我的心还有那种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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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天到冬天,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这个城市的冬季是刺骨的,天空总是阴霾着,常常会有连绵的雨水伴着寒风,让人觉得连潮湿的空气都透着阴冷。人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敢上街,可一不小心还是很容易就冻出感冒。
枫也患上了感冒。自从他答应和萧一起作音乐后,就忽然变得忙碌起来,白天他会去萧那里,晚上依旧去狂雪拉琴,有时甚至回家后还钻在书房抱着乐谱东画西画搞到很晚。缺少了休息,又没注意保暖,自然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