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棼妍————mercuryco
mercuryco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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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南庭,我便晓得他带我去的正是薰的住处。我一言不发。
遥远夜色中,洁白狩衣分外显眼。我吃惊地注视着眼前景象。着古式白张的仆从头戴张乌帽子,手持火把列队两旁,肃声静默。通往寝殿的二栋廊上燃了细细烛火,摇曳飞舞却不熄灭。我疑心那也不过是种幻术。
着薄红上装与黑袴的仆从迎候我们。我迷惑不已。回头望去,灯火缥缈。庭园中的仆从全数古装打扮,相比之下,便装的伊东和我仿佛两个无意闯入光阴深处的不速之客。
伊东不声不响,只示意我噤声。他带着我曲曲折折穿进内室。我这才知道,数夜奇缘,我同那个狐狸一样的美少年对酒赏月,自以为同他亲近不比旁人。
其实我根本一无所知。
无论对他,抑或对原藤氏。一样如此。
伊东将我引入殿上,那一幕令我呆住。半晌不能回神。
神龛之前,那一对人偶般精细无瑕的孩子。
神官手执蝙蝠扇,指挥若定。淡淡灯火中映着月色,一半飘忽一半冷艳。那个孩子的神色凛冽如冰雪。
他着堇色和服,御赐禁色。身边的少女头戴白纱兜帽,一身胜雪的白无垢。那张同他十分相似的容貌,严妆浓艳,唇上一点胭脂朱红。
他们都没有一丝表情。那令他们看上去更不似真人。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接过扁盘,轻啜三口清酒,然后传给身边的她。她手势平稳地接过,依样饮了三口。如是重复三次。
我骤然明了。
难道这竟是一场婚礼。
只是为何如此诡秘奢华,却又寂静背人。
他们慢慢转过身来,移动的时候,仍然像是一对可爱的玩偶。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携了那个少女,樱堇,行进内室。
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微微抬起头来。那双水晶般的眸子幽幽滑过,我猛然一震。
她的眼中,那种火焰般的寒冷,宛似绝望。
他说,她是为他而准备的。

伊东为我斟酒。笑意淡然。
"樱堇姬同敝上一样,自幼生长京都。"他俯过身来,压低声音。"他们十分肖似,是不是?"
我默默点头。
他突然呵呵大笑。"所以,她自幼被原藤氏收养,待以同族之礼,为的,就是这十六年安宁,还有,这一夜。"
伊东的目光清凉诡谲。
她是与他拥有相同出生时辰的女孩。
她被原藤氏精心抚养十六年,作为他的替身。
为他而准备的,是她。

在梦中行走的人完全不会知道他们正在踏上并不存在的浮桥。我想我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我不知道伊东的酒里究竟有什么。我神思恍惚,视线虚无。一切一如我初见薰那一日,眼前弥漫某种花蔓痕迹,盘旋辗转,紫意悠悠。我伸出手去摸索空气,空气中,只有一种动人而寒冷的呼吸。
我赤脚行走在檐廊上。夜露清寒。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前光色晃动,一片模糊。
我看到,听到,闻到,感到。那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房间里,灯火微弱摇曳。
呻吟,喘息,衣料悉窣揉动。肌肤相亲。发丝纠乱。年轻美好的身体洁净如月光。情欲飞扬。压抑与放纵,恐惧与癫狂,残暴与懦弱。
我怔怔地停在那里。身后仿佛有人轻声微笑。我没有回头。
在这座庭园深处,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是虚幻。
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了。
我甚至不能看见丝毫。
伊东不知从何处扑来,一把扼住我的咽喉,我无法呼吸。他大力摇动着我,我渐渐清醒过来。
自己仍然坐在伊东面前。眼前是他诡秘面容,一丝柔软笑意悬在唇边。
他轻轻地说,"你醉了。"
那一句出口的同时,空中划过奇异风声。他陡然变色,放开我,便匆匆起身。
"伊东君!"
他不答话,径自冲向寝殿幽暗深处。同时同刻,我听见那种近乎窒息的尖锐气声,如同惨叫。
我扑过去,向着那仅有一线幽光摇曳的方向,不假思索。
那一刻仿佛被某种力量所控,不能自已,无法揣摩。我究竟在做什么。一切,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了。
面前,和纸槅子门半敞,透出淡淡柔光。
伊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一双手扶在门上,咯咯发抖。
我慢慢走过去,双腿仿佛不是自己所有。我看不见伊东的神情。只是我知道,倘若我看得见,恐怕不会再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我走到伊东身后的同时,他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斜斜倒下的时候几乎带动了整扇拉门,仅有的那一线光亮重新暗淡。
我站在那里,脚下是男人声息全无的身体。我赤裸的脚趾被某种粘稠温暖的液体渐渐浸润。我没有低下头去辨认那是什么。
房间里,面前,一扇之隔。那个微微蠕动着的形体。
半透明纸门上映出模糊阴影。有什么扶着门框,一点点伸直起来。
一只手突然搭上门框。纤细得教人窒息的手指。我认得那手指。那种了无人气的白皙和透明,化了灰我也认得。
鲜血一点点自指尖滴落,那只手浸满殷红。
我呆呆地盯着那只在我眼前颤抖绷紧的手,仿佛盯着一朵隔世的曼珠沙华。
我慢慢抬起手来。
我知道,那是他。
他的身体陡然软倒,一口血溅上雪白和纸。
我陡然拉开门,那瞬间,他向我怀中颓然倒进。一件素白长袍敞了衣襟,腰带松落。
身后茵褥上,是俯卧的少女。长长黑发席卷枕畔。长袍只盖在腰间。赤裸肌肤浴过欢爱,沾染一层细薄汗珠,在灯下柔光熠熠。
我只来得及一瞥,便急忙别开了头。
那女孩已是具尸身。
"北筑君......"
他抬起头,双臂勾住我脖颈。呼吸温热急促,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暖香。他的唇薄而柔软,这一刻苍白如纸。唇角血丝凌乱。
他贴近我,轻轻地说,"是我杀了她。"


那时候我没有看到脚下的身体。我双膝发软,是因为恐惧,却不是别人所能猜测的那一种。他瘫软在我的怀里,整个身体如一汪温暖泉水。刚刚离别爱欲缠绵的身体,还没有摆脱那种柔软暧昧的气息。我甚至疑心这是他的第一次。今夜。
我慢慢跪了下来。
伊东的尸体惨白铺展。那一道凶狠伤口破开胸腹,鲜血汩汩狂涌,鼻端充满那种恐怖腻人腥甜。
我抱着那个孩子,跪在潮湿渐冷的血泊之中,一动也不能动。
他轻柔地偎进我怀里,染血的唇微微颤抖。
"......北筑君。"
我想,那一刻,我也应该死在他手里的。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用阴阳术。
一切都井然有序,不急不缓进行。几乎没有声音。许多人在我身边来了又去,谨慎而利落地处理一切。尸体被抬走,我被扶起,带到另一个房间。
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可以开始了。
我不知道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在我身后的微笑。恍惚之中的麻木。那个声音轻轻地绞住了我的神智。
开始吧,北筑雪行。
他坐在那里注视着我。此情此景,宛如初见。漆黑长发微微散乱,他抬手将长发拢到肩前,然后转过身去,褪下了雪白长袍。
我的眼前只有那一片冷玉雕琢般的洁白。那种似乎从不经日光的白皙,教人忍不住疑心他的血难道也是冰般透明。
他慢慢伏倒在茵褥上。我跪下身去,自一旁不知何时备好的托盘里抓过了我的画笔。
一盘浓紫液体静静放在那里。我蘸了那颜料,依照记忆中的花纹,在他左肩胛上细细描绘。颜料渗出一股清凉辛辣气息,十分熟悉,却无从分辨。
那朵纠缠如梦的花,纠结宛似漩涡的蕊瓣,在少年洁净肌肤上习习绽放。
梦之漩涡。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描画。我微微起身,注视了花纹片刻,确认之后,便将笔交到左手。
纹身针在手里的时候,我便不是我了。
那朵返魂之花完全怒放在他身上的刹那,他也再不是他了。
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他。忘记了那个同我月夜对酌,笑意温柔的少年。忘记了那个清冷寂寞,淡淡放纵的孩子。忘记了那个妖娆缠绵,蛊惑绝伦的男子。
此时此刻,他只是我的,我手中开放的花朵。
右手里的纹身针向着那完好清晰的线条准确地挑刺下去。我的手一如既往沉稳。针尖刺入肌肤,挑起,殷红血珠透出。我平静无比。那浓紫液体随了针刺丝丝注入他的肌肤血肉,花纹渐趋清晰。针法流利如故,那种下针和注色的手法大抵是痛楚之中淬炼的痛楚,然而效果最为华丽持久。我选择的是这个。我不大清楚自己是否理智抑或根本疯狂。倘若我是我,是相逢之前,月夜之中,芦湖之畔的我,无论如何我不会将这种痛楚加诸于面前的身体。然而那样的肌肤,那样的美艳,璞玉般亟待雕琢,勾勒和纹刺的欲望战胜一切,我迫不及待地想在他身上造出我平生最完美的一幅杰作。
这许久而来,是他,改变、催促、驾驭、迷失了我。
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复。
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沉静得教人吃惊。那小小的一方刺青,分了七次完成。每当我收手之时,便叫人将他扶去内室的一池温泉沐浴。只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浸入雾气蒸腾的灼烫温泉的瞬间,他发出了一丝低低的呼叫。洁白身体痛得抽搐起来。
我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狐般柔美的男孩半点不做声,只死死咬紧下唇,血丝重新缓缓滑落。他紧抓着自己,指尖痉挛。背上的浓紫花纹鲜活欲滴。
良久之后我拉他出来,继续我的工作。他根本没有力气。伏倒在我脚下的身体湿润苍白,那花纹仿佛天生就被某个妖魔用熟练技艺绣在了他的躯壳。仿佛天生的刻印。
再次的针刺,再次的沐浴。
全部完成之后,他已经像个失落灵魂的人偶。静静任那种竭力招摇的艳丽一点点熟悉和掌控了他的身体。
他伏在那里,良久,直到温泉的最后一滴水珠也已经蒸干。那时房间里居然只剩下我同他。他的长发漆黑潮湿,缠绕满身。
他微微颤抖着起身,转了过来。
他坐在那里对我微笑,笑容艳丽绝伦。他伸出手指,轻轻蘸了画盘里仅剩的一点颜料,送到唇边,轻轻吮吸。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笑意如花,如他肩上那朵绝世妖花。
"樱堇的血,混了朱砂和秘药,才是这独一无二颜色。"
樱堇的命,这一夜隔世风华。
她是为他准备的人。
他慢慢向我俯过身来,笑意不改。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阴阳术的杀戮,他的第一个女人。
以少女的鲜血调出浓紫液体,顶尖刺青师的手法,刺成原藤族徽,借以抵御阴阳术反噬的可怖后果:逆风。
而我,只得到那一朵开放在我指尖的花。我这一生独一无二的杰作。与此同时,我已经知道太多,看到太多,做到太多。
他微笑凝视着我。
"就是如此。"
那一双窈丽幽深的眼。莹莹黑眸异样明亮,却在熹弱灯光下沁出浓浓暗影。
无限明亮之下的绝伦幽暗。光影纠缠,十六岁少年绝色的容颜。
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
不知道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
芦湖边窄袖罗衫的少年,仿佛始终注视着旁人无法洞悉的世界的透明眼神。寂寞而天真的神气。月色中手捧萤火垂眸而笑的容颜。娇媚呼吸,低柔呻吟,花朵般纠缠缭绕的身体。血和杀戮。撕开男子胸膛的纤细指尖。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一生的好日子,过完了,也就是过完了。
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或者也不需要再去知道了。
他轻轻捧起了我的脸。咫尺之遥,那笑意如花绚烂。
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一切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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