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棼妍————mercuryco
mercuryco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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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闭的房间中弥漫烟色芳香,浓烈几欲窒息。香气之下,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丝丝幽深,薰人欲醉的血气。那是我毕生迷恋的气息。
视线之中一片玉白,腻若凝脂,柔如象牙的美丽颜色。青丝如泉,潮湿纠结地缠绕上去。那是他身上唯一的异色。其余,便是一双窈丽幽深的眼。莹莹黑眸异样明亮,却在熹弱灯光下沁出浓浓暗影。
无限明亮之下的绝伦幽暗。光影纠缠,十六岁少年绝色的容颜。
被他注视的刹那,我便知道自己完了。

我受邀至晴明院施技,是明治十四年仲夏。时,杜鹃正艳,龙胆草的紫色不管不顾,涂抹庭园。
这一遭的客户并未透露真名。派来的使者却十分不同寻常。礼节分外周全,服色刻意简洁,却精雅无比,且是训练有素的寡言,放下柬函及表礼便匆匆离去,同其他纠缠不休之人别如天壤。如此爽快,倒令我有些失落。
雪色信笺上字迹隽永,宛若名家手笔。假名流利,汉字笔锋稍软,仿佛出自女子之手。信上只短短一句,"君之绝艺,妙闻天下,恳赴舍下一展之。"
我将这封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不得要领。
放下信笺的瞬间,一丝幽香漫过鼻端。我一凝神,再去寻觅,已经不知所踪。疑心是手里信笺薰香,细细体味,却又半点都无。心神一散,那清冷蛊惑香气却又错身而过,恍若水丝游蛇,清泪成冰,无从把捉。
一丝寒意情不自禁,微微漫过心头。我有些惶惑。
礼盒仍在檐廊之上。我打开双层盒盖,刹那几乎脱手扔下。
四色礼物端端正正盛在真漆木匣中,内衬雪缎,分槅由纯银打造。礼物分别是:书册,画卷,玉铃,丝帛。
抖开丝帛,竟是长及丈许的一幅紫丝,轻盈透亮,色如雨霁霞空。那种紫色,端的是可遇而不可求。人世之间,无从想象无从描摹的一种紫色。若不是正在眼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一种紫,一种近乎迷乱的端凝。梦一样令人昏眩。我茫然后退了几步,仿佛注视着地狱一般注视着那些礼物,微微发抖。
那是一幅真正的三千染,完美无比。天皇阁下御用工艺。
而我只不过是个刺青师。
三块月牙玉玲珑剔透,被三层洁白真丝包裹,隐有清光流动。即使放在天皇驾前三件神器之一的八尺琼勾玉之中,大概也不会逊色。
画卷为《长恨歌》绘卷,且竟有平安朝名诗人纪贯之题字。淡银绫锦镶边,青色裱纸,雪底,画轴为绿玉所制,光彩流荡,十分醒目。
书册是朱雀帝手书《古今和歌集》一卷,由暮云色中国纸合订而成,封面为宝蓝色高丽花绫,浅蓝玉轴,玉色巾带,笔墨精美无比。
我盯着这些,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四色礼物,当今贵族豪富之家只要拥有一件,也必定是珍藏密敛,不肯轻易示人。怎还有人将此当做表礼,轻轻送给素昧平生之人。这简直是鬼域中的魔主有求于人时的手笔。
我怔了良久。等我清醒过来,夕阳寂静,映在那幅三千紫染上,光色熠熠,如同梦幻。那些珍宝还在那里,一切都不是梦。
都不是梦。
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这次邀请都不能推辞。

三日后。我被秘密接到箱根。
芦湖之东,二百年前栽下的柳杉林荫深处,是那座神秘庭园,寂静得接近死色。
庭园之中,群芳吐艳。杜鹃,八仙,百合,疏密有致,婷婷袅袅,摇曳于暮色之中,美如霞霓。
我被引进客室。面见我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面貌普通,丝毫不堪记忆,诡异的是他竟穿了一袭女装。樱色和服娇嫩风韵配上中年男子沧桑面容,说不出的猥琐鬼魅。仿佛丝绸包裹的棺木,毫不调和。我眉头微皱,对方丝毫不以为意,端坐开口道,"承蒙北筑先生拨冗应邀,无限感激。"
坦白说,我很是失望,只觉这人风度气韵无论如何都配不上那些无价之宝。
所幸他的声线还是中年男人本色。我暗忖。几乎忽略他说的什么,只勉强答了一礼。
"此次诚邀先生前来,实有强人所难之意。"他文质彬彬地微笑。"先生既然屈尊前来,在下便以实相告。此次施艺,先生需在晴明院中羁留百日。"
我便明白了两件事。其一,我有三个月的时间不能离开这座奇怪的庭院。其二,这座庭园名叫晴明院。
一座以千年之前日本第一阴阳师的名讳命名的庭院。
我发呆的时候,对方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一只真漆托盘,送到我面前。
盘中摊着一方象牙色真丝,上面绘着一个古怪图案。葳蕤盘绕,仿佛花朵。曲折盘旋,却令看到的人微微昏眩。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返魂花,怀梦草,梦之漩涡。此便为敝上所求。"
我头晕目眩,喃喃地想要开口,却浑身无力。他看出我神色不安,便轻轻拍了拍手。
一丝清香突然泛起,不知来处不明去路,却在这和室里幽幽弥散。清冰寒水,静雪游丝般的香气。我渐渐清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微笑不语,只膝行后退几步,伸手拉开了一扇纸门,然后深深俯下身去。指尖相并,额头触地,一个完美的行礼。
如敬君王。
我却定在了那里无法呼吸。
他就在我面前咫尺之遥,安然静坐,长发低垂。没有一丝表情。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笔直注视着我,一瞬间便刺透了我所有血肉筋骨,我无所遁形。
他着一袭雪色和服,纯然无瑕的雪色。而他整个人就象是某种浸透冰水的玉石雕出来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般静谧,几乎让人疑心他不是活人。
然而他终于是动了,轻捷俊俏的动作。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端坐在茜色镶边茵褥上的人偶,而变成了一只灵巧缥缈的动物。他走出内室,来到我面前,无视身边跪伏的男人,只对我浅浅施了一礼。
"北筑君。"
年轻的声音,有些雌雄未辨的妩媚,清亮却如秋田吟酿,沁人心脾。
入腹之后的灼烧则另当别论。
那便是我初见他的一幕,从头到尾我来不及说出一句话。他同我照面打过招呼,随即返回内室。纸门轻轻拉合的瞬间我浑身发冷,那感觉仿佛看到了雪聚烟飞的幽灵忽来又去。
而他的确美如幽灵。
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来,对我露出一个奇异了然的笑容。
我终于知道他是谁。
天皇御赐阴阳寮执掌。原藤氏当代主君,原藤薰衣。
他只有十六岁。
年轻的阴阳师。阴阳术世家掌门。
而他要我刺一幅图,为他。


我在那里住了下来。最初数日都闲散无事。我被持贵宾礼相待,招待极其妥善。
然而,只是空暇。
一连数日我都不曾再见他,还有那个最初迎接我的男子。自派遣来服侍我的下仆口中我探不出丝毫。那种沉静是近乎刻意的训练有素。一个个犹如素绢人偶,他们都有那种木讷而惊心的静,同这座庭园的死色相得益彰。
那种静令人茫然生畏,有些时候,我疑心自己被请来这里的目的究竟为何。猜疑归猜疑,我无法离开也不能离开。冥冥中一丝惦念如影随形。念兹在兹,见之不忘。
我深知自己被那个孩子所惑。那个十六岁的男孩。那样的绝世神情。
素衣黑发,静若烟雪。
这颗心,若勾缠不清,也便是忘形。
我虽是个刺青师,却原以画作成名。虽然后来沦落,私心里那份骄傲仍将我牢牢把持,便难免自以为是,有些纾尊降贵的味道。仗了技艺出众,故此性情乖僻,挑剔人客,却也因此名闻遐迩。
针法流利,构图华美,是我所长。而此次前来,我却无法一展这二者。依我素日性子,大抵早已不辞而别。只是这一次,我不能。
是不能,亦是无力。
夜深人静,月透寒水,竹漏滴零。我赤足坐在檐廊上,低吟幼时母亲所授的古歌。
一面匆匆见,依稀看不真。不知缘底事,想望到如今。
只为一面匆匆见,何能想望到如今。
大概我只想再见到他,如此而已。
夜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了外衣在园中闲逛。庭园四处花好,青雾迷蒙。走着,却发觉自己绕回原地。我便停步。细细思索,有些不安。
或者我不该乱走。无论如何,这是阴阳师世家宅邸。
很难说,其中没有什么诡异。
那时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女童提了和纸灯笼在高草中穿行而过。额发深深低垂。我跟上去,女童的披衫上萤火葱茏,飘忽而过。
她仿佛专程引我而去。
随后我便到了他面前。
他侧倚在廊柱上,似笑非笑,依旧白衣胜雪,长发披垂。面前有酒。他眼尾微微的一抹红晕,飘忽如胭脂妆。
他对我点头,"北筑君。"
我回礼。"原藤君。"
他示意我上前。我心口忐忑,勉强抑制,便走了过去,坐下。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举杯。
夜色如芳,他容华似月。清冷迷蒙,不可相近。
"北筑君。"
我抬头。
"这一生的好时光,能有多少。若一无所知,过完了,便也只是完了。谁又能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有些怔愣,想了想,便道,"却也不过如此。"
他轻声笑,慢慢垂下双眸,淡淡道,"既然如此,昨是今非,朝生暮死,又该谁来判定,谁来测度。"
"或者是知天命之人。"我答,却并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回答。
他眼中仿佛有一线光乍闪而过,点滴落寞,随即向我举杯,淆乱话题。
"阴阳术绝非天命,不过术咒把戏,冥冥中奉了什么,顺了何人意志而行,我却不知道。"
他偶然露出这样一句。
那夜我得以同他共饮,也算风露清寒中一宵奇缘。那名引我而去的女童行走轻盈,为我们轮番斟酒。我临走时天光已经放明,他瞥了天色,便道,"也不需这个了。"唤过她来,随手在她头顶一拍。
我眼前一寒。女童白衣簌簌如蝉蜕,落地便成一片洁白怀纸。晨光熹微中却飞起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尾上光亮吃力明灭。
我惊疑回头。他声色不宣,望了我抬袖而笑。
"不过是只式神。"

早云寺夜寂无人。
我同他悄然溜出晴明院,夜游。坐在寺院大殿门前。隐隐感到推拉门上的龙虎图傲气犹在。他垂眸而笑,恍若无闻。
北条家宗祠犹在,三百年来,人事早改。
正应了那一夜他那一句话,昨是今非。
他还是个孩子,稚气犹存。喜爱这种偷偷摸摸夜游。素纸剪作人形,幻化我俩假身放在各自房里。都是一段淘气。
法术再多高明,也不过是个孩子。我晓得他为何特意引我来陪他。衣锦夜行,名伶独歌,都是寂寞。而他,纵然动用精妙法术,可以瞒了所有人逃出古宅自由游弋,也终是缺一个陪他伴他的人。
锦衣翩翩,展耳清歌,他要的不过是个谨慎观望,然后可以喝彩给他的人而已。
一个见证他这一段顽皮的人。
终究,耐不住寂寞,孩子心性。
纵然是个孩子,原藤氏千年古族,尊卑上下,却都只在他一人掌中。
何等矛盾。又何等奇妙。
夜色中我跟随他轻盈背影。少年纤瘦身形在黑暗中摇曳飘忽,白衣如花。
我想我不过在等他一回眸。
展眼这日子已到七月最后,芦湖箱根神社社祭在即。
我知他定会溜出去看社祭,果不其然。
窄袖和服,绘了堇草的淡色衬衣。他悄然走来,夜色中已有烟火飞扬。湖畔笑语欢声,他眼中有艳羡神色,一如孩子。
一年一度,一年一即,之后,便又是那个静沉寒水,目敛秋霜的魔法少年。
他注定是那个人。雪白式服之下,掩藏十六岁男孩葱茏清凉气息。
眉目幽深。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当真寂寞。
但他的眼神令我如此想入非非。
湖畔有向湖中龙王供俸红豆米饭的农家少年,女孩子欢笑如莺。烟火隆隆作声,空中光彩盛大,恍若白昼。
即使如此明亮的时刻,他的脸庞一样苍白单薄,不染人间烟火般的冷静。
湖上有小小的灯笼四散飘舞。
他伸出手去,指尖淡淡萤火飞散。如雪如绒。
那是幻术。
他回头看我,"好看么?"
"好看。"
"可惜不是真的。"
他收回手来,颜色沉下,转身不再回顾。
临别时他突然轻声叫我,"北筑君。"
我停步。
"所求之事,拜托了。"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究竟何意。他轻轻拉上了素色槅子门。

再一夜我依旧去寻他。月圆。一只巨大晶莹的雪见灯笼。我信步走去,在他住处檐廊前,他背我而立,黑发长长披垂。
那时我已惯于叫他,"薰君。"
他肩头一阵颤抖,慢慢回过头来。
我吃了一惊。
那凝妆胜雪的颜色。
只是那不是他。
雪色和服,银丝线透绣飞鸟舞蝶。她装束郑重,清冷华贵。精美腰带紧缚鼓形结,腰身笔直,姿态端凝。
她安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漠然不识。
我濒于窒息。
一个我所陌生的少女,大概同薰年纪相仿。她静静立在繁花细草之中。黑暗深处,萤火飘摇。她的瞳孔里燃着一种妖冶剔透的光亮。
然后她慢慢抬起衣袖,掩住脸庞。宽大衣袖滑下一点。她纤细手腕上束了一条紫丝。那种见之难忘的紫色如此熟悉。我屏息凝视,浑忘避忌。皓腕如雪,是一种近乎不正常的白皙。
她同他,实在是太像了。
紫丝尽头坠了一方洁白玉佩,在她腕上轻柔摇曳。
那双漆黑的眼一眨不眨,气息阴冷清醇。那种光自她的瞳孔幽幽四溢,月色里清香迷蒙。
身后有人低声惊呼。顷刻间打破所有。我回身,空无一人。我感到,或者不如说是顿然明白,在那瞬间。我慢慢地,心怀某种意料之中的恐惧和好奇,再次转身。
一如所料,庭园如故,花草摇曳,视野之中却再无那个雪样妖娆的少女。
她就像一缕纤细透明的光亮,荡尽在月色溶溶之中。
在这座庭园之中,当真是可以发生任何事的么。

第二日,我在光天化日下见到了他。
那简直是个意外。这些日子以来,有一种幻觉是他亲自带来。我甚至以为他是永远不会出现在日光之下的。
那欺霜赛雪的颜色,我只怕他会在我眼前簌簌融化。
然而他的确在我面前。丁香色中式衫子,衬里为淡淡雪青色,十分娇艳。长发束起,笑意微微。他来我的住处,同我寒暄。
说句实话,我愈来愈疑心原藤氏请我前来的目的。我来此已经半月有余。日日闲散。我该做的事,所有人却都只字不提。我盯了他细看。目光执拗,些许放肆。他太年轻,也太柔美。贴身衫子显出纤细腰身。我盯着他微敞的领口。日光之下,他的肌肤仍然保持着那种作为人类而言少见的清凉玉色,剔透得似乎可以一指戳破。我轻轻咽了一下,喉咙里沙沙干涩。
他笔直地凝视着我。笑意慢慢敛起。
我垂下眼去。
"昨夜,我误将一个女子当作薰君。"
他轻轻耸肩,靠上木柱,仰起头,信手遮住日光。手背上透出细细微蓝血脉。
他根本不像个活人。
"是吗......这么说来,是看到了樱堇么?"他重新一笑。"那个女孩......是为我准备的。"
我看着他。那清丽修长眉目,飘洒如风。
"是薰君的......"
他打断我。"不。"
他的笑容有一点静静的邪。
"是祭品。"

次夜,我便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初见时应对我的男子再度出现。那时我已晓得他名唤伊东。那一夜他着男装,衣履正式,看上去便不像初见时那般诡谲,甚至过分正常。午夜时分他无声出现,提了石榴色透纱灯笼。要我随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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