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主叹道:"宋尘,你总是不肯和我好好说话,也罢,那你就告诉我说爲什麽看见这幷蒂莲便开怀一笑。平时人家想看你笑可真是难上加难。"
这句话已经说得十分小女儿气了,宋尘心中一凛。面上平淡答道:"臣是感慨造物的鬼斧神工。"
安平公主道:"天上比翼鸟,人间幷蒂莲。人生在世若能寻到自己心爱之人,相伴相守,实在是再幸运也没有的事情。所以上天开出这样的花来提醒世人。"
宋尘道:"公主睿智,微臣难所能及。"
安平公主长叹了口气:"宋尘,你在和我装糊涂。"
宋尘道:"臣愚鲁,有负公主厚望。"
安平公主道:"罢了,你退下吧,我也有些累了。"
宋尘礼数周到的送公主回住处,等独自一人了,才露出欢快的神色。
他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少年,纵然这一年里学会了官场的客套与应酬,终究压抑不了少年的天性。
好不容易等到寒青回来,拉著寒青去了莲池。宦官宫女们都去侍侯公主,其他人不敢乱走。转折的回廊上,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宋尘和寒青坐在池边的石椅上,宋尘出神道:"寒青,你说这两只莲花多幸福。他们相伴著出生,相伴著成长,相伴著展露风华,将来还会相伴著在世间消失。"
寒青点头道:"他们永远都不寂寞。"
站起来抱住宋尘,在莲池上方飞掠了过去。这莲池十分开阔,从这边走到那边,也需要两盏茶的工夫。寒青带著宋尘在莲叶上轻踏而行。宋尘不会轻功,却和他有默契。将身体的重量放在寒青身上,轻轻踏住脚下轻飘的荷叶,远远望去,仿佛两个人在荷叶上漫步。
微风吹拂的宋尘与寒青的衣带清扬,身周全是莲花的香气。
公主的鸾驾终于在七日後进京。皇帝爲这个心爱的妹妹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对护送公主的宋尘也大加褒奖。
即使在无心的人,也看得出皇帝对这个年轻的礼部侍郎是怎样的厚待。甚至以本朝探花爲原因安排他出席皇室的家宴。
只有宋尘是惶恐的,他还没有机会向皇上说明自己根本对公主无意。拘谨的行礼,恭敬的陪在末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还好在座的王爷俱是皇帝的亲兄弟,年纪也都颇轻,太后又向来对宋尘另眼相待,也不算十分难熬。
几位王爷文采风流,拉著他一起作诗联句。安平公主才思敏捷,加之宋尘等人肯让著她,常常获胜。她本来就生的绝色,脸上添了开心的光彩,更加明艶不可方物。
席间只有靖王默默饮酒,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宋尘对这位手持兵权的王爷一向敬重,只是平素没有机会见到。今日拜见了,觉得这位王爷相貌不是如何出衆,眼神却像刀锋一样锐利,风采完全压过了养尊处优的同座诸人。
酒过三旬,皇帝笑道:"宋尘,朕这小妹怎麽样,今日朕就降旨,点了你做驸马。朕去年点你做探花,今年点你做驸马。宋尘,朕对你的爱才之心,你可明白啊。"皇上已有三分醉了,这话却说得不糊涂,隐隐更有挟恩威胁之意。
宋尘知道这种事情答应了就绝没有回头之路,狠狠心咬牙跪下去:"皇上隆恩,臣无以爲报,甘愿在西域一生守我天朝门户。纵然老死关外,也难报圣上于万一。"
年轻的帝王大怒道:"宋尘,你是成心让朕不痛快。你是嫌朕给你的官小,还是嫌公主不美。"
宋尘屏息无语,等皇帝说完後,跪伏在地上:"皇上,臣自知学问浅薄,配不上公主,还请皇上息怒。"
皇帝拿起茶杯,重重的摔在宋尘面前:"好啊你宋尘,你是觉得公主配不上吧。朕说你配的上公主,你就配的上!如果这是你的理由,那朕就颁旨了。"
宋尘大惊,痛心道:"皇上!"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与寒青这条路走得太难,怎麽肯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热闹的场面顷刻变得冰冷。宋尘道:"皇上爱惜臣,肯将公主下嫁。本是臣盼也盼不来的好事,更不知羡煞天下多少才子。臣怎麽会有半点嫌弃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宋尘道:"只是臣有隐疾在身,不能人道。公主嫁我便等于守活寡,万万不敢奉旨。"
这于男子是极羞耻之事,衆人都听的呆了。性子和顺的敏王爷打圆场道:"原来如此,皇兄,宋尘这也是一番忠君之心,著实难得。"
靖王的眼光带著琢磨的神色在宋尘的身上逡巡了两圈,微不可闻的笑了一下。
皇帝已开始踌躇,安平公主见状咬牙道:"皇兄,臣妹爱的是他的才华,臣妹甘愿陪他。"
靖王道:"宋大人年纪幼小,又颇瘦弱,未必便是不能人道,也许是从前还未长成。我府里有几个好郎中,虽然不如御医,却极擅长医治这些暗疾,不如宋大人去我那里看看。"
靖王打仗是一员猛将,平素却以好色闻名,俊男美女养了一府。他的几个兄弟听了这话,无不暗笑。
皇帝道:"宋尘,你听见靖王与安平的话了。让御医好好查看,或者幷非顽疾。"
宋尘见搪塞不了,咬牙道:"皇上当日亲口答应臣,只要臣接了公主回来仍然不愿做驸马,就放臣去西域。圣明天子,岂可出尔反尔。"
皇帝勃然大怒,走到宋尘面前,重重在他胸口踢了一脚。宋尘本就文弱,在地上滚了两滚,嘴角已流出血来。
皇帝这晚接连被这小小的侍郎所拒,早已怒起心头,发狠心又踢了他两脚。几位王爷连忙拉住了皇帝,劝道:"皇兄息怒,何必爲了他动气。"
皇帝道:"宋尘,你听著,你若是......"他想说杀了宋尘全家,想起宋家亲眷师友在朝廷中的官员,这句话就不大说得出口。然则心里怒气更胜:"把他给朕拖下去,杖责二十,再让他来回话。"
所谓的拖下去,也拖不了多远,不过不在眼前罢了。听著板杖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几个刚才还与宋尘饮酒赋诗的王爷都有些不舒服。宋尘是才子文臣,这样的人在本朝一向地位超然,不轻易加刑。可他如此顶撞帝王,藉口百出,也实在太过失仪,换了别人只怕头也掉了。
可是除了那不断传来的杖责之声,丝毫也听不见宋尘的动静。好不容易等这二十下打完,宦官将宋尘拖了回来。他身上穿著暗红的官服,看不出伤的如何。一双眼睛仍然清澈,幷没有如别人料想的那样昏迷过去了。
皇帝也有些後悔,却是骑虎难下,问道:"宋尘,朕再问你,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宋尘用尽全身的力气咬紧牙关,现下想说话,试了几次,竟然张不了口。伸手在皇帝脚下白石铺就的地面上缓慢的划了一个字"不"。他方才被打时竭力忍痛,一双手不知抓到了御花园的哪里,蹭的破了,全是血迹。
皇帝看了这鲜血写成的不字,也不知该怎麽办,四下里静悄悄,谁也不敢发出些声音来。
靖王道:"恭喜陛下!自古有明君才能有直言的大臣,因爲他知道无论他怎样做,圣上有一颗爱才之心,都不会真正爲难他。臣弟看他定有十分难言的苦衷,这样的殊荣都肯抛弃,想必是另有了相爱之人,又怕说了出来惹得皇兄降罪于那人。若说就凭这点,皇兄打他也不冤,当今的圣上岂是那样心胸偏狭的天子。"
皇帝道:"依你说该当如何?"
靖王道:"今日不如就由臣弟送他回去,此事也就此作罢。安平天姿国色,日後与驸马幸福和美,让这小子背地里後悔的哭到找不到调,不是更好。"他说话不如其他王爷文雅,却有调节气氛之效。衆人一起笑了起来。
皇帝道:"也罢,文人难得有这样的硬骨头。抗旨不遵,朕却偏偏舍不得杀他。就按靖王说得办吧。"
宋尘伏在靖王宽大的马车里,车身微微一颠,他轻轻呻吟了一声。靖王道:"宋大人可否愿意去我那里先将伤势处理一下。"宋尘身上的血已将所经之处染的红了,人也昏沉起来。勉强想了想这句话,只觉断然不能让寒青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
靖王一路将他带回服中,下车时亲自将他抱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卧室的软塌上。他先把宋尘的官府解了,又爲宋尘脱了上面的中衣。雪白的肩背慢慢露了出来,解到腰间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杖痕。
宋尘在药粉撒上身体的时候被疼痛惊醒,微弱道:"给我纸笔。"靖王道:"你的手不能写字。"拿起宋尘的手查看:"你一定是抓到了御花园的荆树,才会将手伤成这个样子。何苦一声不出,爲难自己,真是个痴人。"
宋尘没有答话,又重复了一遍:"给我纸笔。"声音却比刚才还要小了。靖王亲自磨了墨,取了纸笔送在他面前。
宋尘勉力写道:"圣上隆恩,留我在宫中作诗歌咏盛世,不日即归,勿念。忽然想起从前那只兔子,责令这几日去捉只相通模样的给我,如若不然......"他写到这里,发现最後几个字写的软弱无力,宣纸边缘更沾到了他手上的血迹,吃力道:"换一张。"
接连换了两张,前面几个字还好,写到後来仍然笔力涣散。靖王看他已支持不下去,苦笑道:"别换了,就这样吧。"
宋尘摇了摇头,奋力又写了一张,总算看不出来什麽差错。如若不然後面没有写字,画了一只张著三瓣嘴的小兔子。
靖王接过来给他封在信封里,对宋尘道:"我会教你的下人如何说,你不用担心。"宋尘吃力道:"多些王爷。"秀气的眼睛轻轻合上,像是所有的力气都随著放下心来而消失了。
靖王出去吩咐的明白,又在自己府里拨了些精致的点心让宋尘的下人一起带回去,就说是宫中的赏赐。
他再回来时,宋尘已经昏了过去。靖王想起那封信的内容,轻声道:"宋尘,你生了好一幅玲珑心肝。你怕那人几天不见你生疑所以才说要找什麽相通模样的兔子。谁让你这样惦记,可真令人忌妒。"
他生在皇家,自幼见识的就是权势的重要与权臣们的心机城府。宋尘在信笺上画只想咬人的兔子做威胁,实在是他平生少见的童真与谐趣。
宋尘伤的不轻,靖王带他回来本不存著什麽好心,此刻竟不忍伤他。仔细给宋尘上了药,包扎好伤口。宋尘肌肤细腻,靖王伸手在他腿上来回抚摸。宋尘迷糊著道:"寒青,别闹。"
靖王眯了下细长的眼眸,将宋尘抱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床榻上。伸手拉下了床帐的细绳,抱住这秀气俊美的当朝探花。
宋尘夜里不住呻吟,听得靖王几乎按捺不住。刚想有所动作,宋尘又会低低的唤:"寒青、寒青、寒青"
靖王看他身上伤势,想起他的倔强脾气,终究没有用强。
第二日午时,宋尘才醒过来。靖王久经沙场,自己便是名医。摸宋尘身上的热度下去了,知道他没什麽大事。笑道:"你不用动,我命人煮了粥,喂给你吃。"
宋尘打量这件富丽堂皇的卧室,迟疑道:"这是?"
靖王道:"是我的王府。"
宋尘竭力回想昨天发生了什麽,身上的痛楚很快提醒了他。他看向自己的手臂和身体,脸色已经红了。
靖王亲自端了粥来喂他。宋尘推辞道:"王爷不要折杀下官,宋尘万万不敢如此逾越。"
靖王笑道:"你的伤也是我亲自包扎的,何须客气。"他坐在宋尘旁边,将碗碟都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架子上。一只手却搁在了宋尘的肩头。
宋尘的脸色越发的红,心里更多了一层惶恐。他生就如此容貌,又未成亲订婚,这一年来自然也有人来试探不休。咬牙道:"多些王爷,下官这便要回去了。改日定会登门拜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虽然竭力使声音平稳,仍然可听出颤抖,显然是畏惧至极!
靖王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王爷,你叫我齐靖远好了。"
宋尘低声道:"下官不敢。"
靖王笑道:"我一直最讨厌读书人,文人无行,千古如此。可是文人也有不怕丢官的硬骨头,宋尘,你算是一个了。"
宋尘衰弱道:"请王爷送我回去。"
靖王道:"假如我强留你呢。"
宋尘没有说话,明亮的眼睛渐渐黯淡了,多了刻骨的痛楚。
靖王把他抱在怀里,宋尘挣扎著推他,不能遏制的露出愤怒的表情。
靖王道:"假如本王要了你,你会以死明志麽?"
宋尘摇头:"我不会自杀,我要留著性命。"
靖王道:"既然是这样,跟本王又有什麽不同。"
宋尘勉力道:"王爷有没有听过,只羡鸳鸯不羡仙,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连做神仙也不如。王爷昨夜出手相救,宋尘感激万分,定会一生铭记心头,不敢稍忘。"他伤後无力,说完这些话,已出了一层的汗。
靖王冷道:"就是话说的动听!本王救了你的命,你哪里像是真心感激了。本王倒想知道,假如我杀了你梦里呼唤之人,你会怎麽样?"
宋尘咬牙道:"我会杀了你。"
宋尘不过是一个文人,靖王却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宋尘若想杀他,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然後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百折不回。靖王久经战阵,见惯生死也觉得心中微凛。
靖王放下他道:"你想瞒谁,现在回去怎麽可能瞒的住。你尽管在这里住,我绝不留难你。"
宋尘道:"下官现在就想回去。"
靖王冷道:"本王说出的话从不收回。你若再多说一字,本王就要了你。"
靖王另叫了人来照顾宋尘,真的再也没有进来过。等到第三天,宋尘已可站起来了。他看镜子里的自己,外表似乎与从前无异,只是疲惫了些。
他本也没指望瞒住寒青,只是怕寒青乍见之下,做出什麽事情来。皇宫高手如云,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如今自信能劝得住寒青,收拾整齐後向靖王辞行。
靖王亲自送他出门,苦笑道:"宋尘,你是本王第一个这样喜欢,却又得不到的人。本王只肯放过你这一次,好自爲之。"
寒青已等的生疑了,无奈那日在场的皆是王爷贵胄,王府戒备森严,很难轻易接近。他不愿坐等,决定去权势最小的贺王府消息。
宋尘推门进来时,正看见他在摆弄随身的暗器细链。旁边的桌子上放著只精致的竹笼子,一只小小的白兔子在开心的啃青草。
笑著对寒青道:"你在干什麽。"
寒青过去抱住他道:"皇帝真是荒唐,竟然留外臣在宫中住了三日。"
宋尘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笑道:"寒青,你爹让人打你的时候你觉得疼不疼?"
寒青道:"一点疼而已,没什麽的。怎麽想起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