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水烟云————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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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醒来,人已不见,找遍整个县城,终于找到了他,他抱着林琛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浑身都是血迹斑斑的泥土,十指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但脸上却犹挂着安心的微笑。见者无不落泪。
消息传来时,大哥正在看折子,听完后血色全无,失神许久,挥手让人退下。我轻声关门离开,转身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冲进去一看,大哥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摊开的折子上满是血迹。
林琛,林琛,他生前,误大哥一生幸福,他死后,绝大哥一线生机。
曾言
从前不明白,有很多事,前生注定,由不得人,即使我是一国之君。
做一代旷世明君,开一朝太平盛世,这是一直融入我血脉的夙愿。所以我不需要兄友弟恭,不需要父慈子孝,也不需要情爱纠缠。
遇见苏逸之初,我看中的是他的才华人品,他是我完成宏图大业的一枚棋子,是必要时可以舍弃的一个朝官。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心里有了一些不同。或许是他的温文洒脱吸引了我,也可能是他的痴情不悔打动了我。当我开始意识到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保护他,三不五时地在想他,那时他在青州,正为治河大计奔走。那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舍弃他。也许那时抽身就不会有今日。
但我舍不得他的才华,或许还有其他,把他召回了京城。在我还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对他时,他的妹妹苏梅成亲了,他去了祁县,回来时大病一场。
我忍不住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白纸,皱着眉喃喃地说"疼,好疼",我承认一瞬间我心疼了,也终于醒悟他在我心里已经很重很重,我爱他。
莫伦的一番话最终让我下了决定,我不愿意再伤害他,舍不得他背负千古骂名,看不得他微笑饮泣。那么,放手吧,成全他的一番抱负,留一个圣君的形象在他心里,这未尝不是幸事。
苏逸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革新吏治,均分田亩,改革赋税,整顿军队,设立财政司,我已可以预见大陈的中兴之期。这之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阻力的,但君臣合力,终究使新政日渐深入人心。
我越来越在意他的感受,有时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有人弹劾他"私德不谨",我内疚自责,像昏君一样当廷杖杀朝臣。
也不再单独诏见他,却反而偷偷去他的府里,喝茶闲聊,下棋议事。看着他笑心里觉得满足,他一皱眉我就觉得难受。
偶尔也会笑着说些试探的话,然后私下里反复揣摩他当时的表情举止,一如怀春少女。我想以苏逸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那么他如此待我,是否也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有一席之地的?这个想法,在无数个深夜令我激动不已。
乾清六年三月,运河开通,苏逸欣喜异常,我特地下旨让他去巡视验收。回来时,我独自去了他府上,他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过来拉了我的手往里走,说是要让我尝尝青州的米酒。
那笑容,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发自内心,眩目得让我失神,长久压抑的念头再度疯狂的滋生,然后又硬生生得被压下去。这种滋味既甜蜜又痛苦,心有不甘但又充满了希望,让我不知不觉地沉迷但又不敢打破。
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不强迫他,让他觉得安心,让他习惯我的存在,那么终有一日,他会对我伸出手来,走向我。
就算现在,我还是这样相信,若非秋宁远的事,我们不会是如今的结局。
秋宁远此人能力不错,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一个有野心有能力又有威胁性的臣子,任何帝王都不会喜欢的。所以在实施新政的过程中,我有意无意地总是把他推向浪尖,相信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谢宇飞的出现,终于使他感受到了危机,他开始广结党羽、打击逆己,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这正是我希望的,我等的就是一个一击致命的契机。
十一月,我下旨撤秋宁远左相一职,拘禁宗人府候审,秋府一干人等全部拘府待查。
"私制银票",按大陈律令当诛九族。
秋宁远一直认为,这是谢宇飞给他设的套,但他不知道没有我的暗示,谢宇飞根本没有这个胆子。
曾言
承平进宫来给秋宁远求情,我未曾理睬。
苏逸去宗人府探视秋宁远,我也不是不知道,只当他是顾及同僚之谊。但他呈一纸罪己状给我,大包大揽给秋宁远脱罪,实在令我伤心至极。
他一定清楚除掉秋宁远我是志在必行,也不会不知道我为了不牵连到他,花了多少的心思在里面。而罪己状未经过吏部,直接呈给我,这只说明了一点,他心里万分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并且正是要利用这点来给秋宁远求情!他赌我舍不得杀他!
我不是不佩服自己的,在如此情境下,我竟还是顾及到他的安危,没有在朝上发作他。
当晚,我去了他府上,他看到我毫不意外,只是示意莫伦退下。莫伦有些迟疑,我冷冷地威胁他:"莫伦,不要自作聪明!"他终于还是走了。
我把折子狠狠地摔在苏逸的脸上,阴恻恻地道:"你就这么想死?"
他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终究低下头去,跪倒:"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皇上杀秋宁远是势在必行,臣为他求情也是不得不为。秋宁远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私制银票,论罪当诛,连坐九族。但他是当朝驸马,如此定罪就大大不妥。更何况皇上眼里明察秋毫,自是清楚前因后果。"
"朕明察秋毫?"我怒极反笑,"苏逸,你就这么肯定朕不会杀你?或者你觉得朕如此待你,让你生不如死?"
他沉默不语,我坐下,悠悠地道:"要朕饶他一死,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想知道苏大人要拿什么来求情,不会是光凭空口白文吧?"
他僵了一下,道:"臣在蜀地有些产业,虽不多,但也足够皇上北征之用。"
"北征之事,朕心里有数,暂时还不需要惦记臣子的私产。"
"臣还有一些属下,遍布各地,消息来源甚广。"我听了心下一动,他见我迟疑,又有些艰难的开口道:"除此之外,臣别无长物,孑然一身,但凭皇上吩咐。"
"好个孑然一身!朕还从来不知道,大陈的两位臣相大人交情如此之好!"我霍然起身,伸手抬起他的头,"苏逸,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朕成全你。"
我本来还想好好的羞辱他一番,但见他眼里悲光闪现,终究不忍心。蓦地抱起他,走向床榻,他闭着双眼,睫毛颤抖,一瞬间僵硬,又放软了身子。
我心里有气,手下动作越见粗鲁,竟是毫不怜惜。倾身而上之时,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倔强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闭上。我暗恨,更加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大肆挞伐,狂风暴雨般不可一世,仿若要把这些年的隐忍迁就、怜惜爱护都借由这云雨巫山通通忘却。
忽然,他伸出手臂,颤抖着缓缓拥住我的脖子,闭着眼睛,在我身下挣扎着仰起头贴向我耳边,喃喃一句:"你对我好,我都明白。"
他没有叫我"皇上",他对我说"你",他说我对他好他都明白,那么我是否可以存一丝一丝的希望,妄想他的心里毕竟有我,我不曾完全爱错?
那夜之后,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朝堂上,我们仍旧是尊卑有别的君臣,奏对询问再正常不过。私底下,我们床闱纠缠,亲密无间。对我的需索,他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放软了身子任我施为。迫得急了,他就皱了眉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臂。
我几度开口,想问问他"到底爱不爱我",终没有出口,我承认我害怕,我怕赔了帝王的自尊得到的还是失望。
"你对我好,我都明白"。我无数次的在脑子里反复折腾这句话,仔细地回想他当时的表情,再三地揣摩他的语意,他是要说"我会努力爱上你",还是"不要再为我白费心思",还是"但是你不该逼我?"
越是想,越是无解。但当初的承诺我也没有忘记,最终赦免了秋宁远的死罪。
曾言
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已经使大陈今非昔比。西戎早已并入大陈的版图,句容、东赢都已经俯首称臣,天下一统指日可待。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我不顾群臣的反对,决意亲征大月。
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我打算让苏逸陪我一起去,我希望他见证大陈的辉煌,分享我的快慰,告诉他这万里江山,我愿意和他共享。
但料不到他给我一纸辞陈,说要告老还乡。我气极,终不顾他的意愿将他软禁在宫里,五日后带着他一起踏上了北征的路途。
我一生做过很多事,阴险毒辣多不胜数,但少有后悔。而这个决定却成了我余生的一个梦魇,它一次次凌迟我,至死方休。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当初我同意他离开,如果当初我没有软禁他,如果当初我不带他去北征,那么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可惜,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他还未到北僵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咔血不止,随行的御医束手无策。
我威胁他,若他死了,我一定要屠尽苏府满门,做一个前无古人的暴君,让天下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我哀求他,若他死了,再没有人能陪我一起看山河万里,再没有人能伴我寂寥长夜,他怎忍心让我如此度过余生?
最后,我说,我爱他,我愿意放他走,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靠在我怀里,虚弱地笑,说:"来不及了。不是你的错,我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答应我,不要为我杀人,你要做明君,开盛世,受万世景仰,我地下有知,心里也是高兴的。"我哽咽着点头。
"这一辈子,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琛儿,遇见小枫,阿伦,雪儿,小靖,还有遇见你。"他满足地叹气,又看向我,道:"皇上,此地甚好,我很喜欢。他日,你凯旋,我在这里也能看到。"
我鼻子一酸,抱着他泪流满面。
良久之后,他忽然扯我衣角,眼里神色奇异,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皇上",我低下头去,他缓缓凑上来,吻在我的唇上,气息微弱,软软厮磨,然后又陷入了昏迷。
他已不适合长途奔波,我狠了狠心,让曾鸣带了两百人留在此地照顾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北僵。
对大月的战事只用了短短的十四天,这是大陈史上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战。十四天灭了一个强大的敌国,奠定了大陈四海一统的疆域,抵定了此后近百年的繁荣。但在我的有生之年,从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这足以使我彪炳史册的功勋。
十四天虽短,但足以使一个病危的人悄然而逝。当我马不停蹄赶回去的时候,等待我的是孤坟一座,突兀的出现在无边的荒野里。
我差点杀了曾鸣,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为什么不等我?谁允许他下葬?
曾鸣跪着任我拳打脚踢,终于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抱住我的腿,痛哭道:"皇上,你这样,苏相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是啊,他要我做旷世明君,他希望我开太平盛世,他想要我名垂青史,我答应过他,如何反悔?
只是他一生孤苦,我怎么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我不忍心去看,只让曾鸣去火化了,随我一路回京。大军凯旋,如丧考妣,我禁止任何人欢呼庆祝,我不愿意有人吵醒他,他正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终有一日我会去见他。

大陈清元十五年,曾言,这位被史家称为"千古一帝"的帝王,终于走完了他辉煌的一生。
临终,喃喃自语,太子凑近,方知是一句呓语"苏逸,你怪我来迟了吗......"
雍王曾鸣自请看守皇陵,于陵前焚烧一纸,上写:"皇上,苏相余生虽病榻缠绵,但终是见证了您的宏图伟业,于清元四年翕然长逝,最后他说他爱你。"
番外 莫伦
我到桑漠已经十年。
大哥刚走那两年,我茫然地走过许多地方。到过大漠,去过天山,走过龙门,下过江南。从不知道一个人,原来是如此寂寞,大哥当年是否也如此走过?
二哥也走了,他把飞月楼交给了苏梅,不知所踪。
第三年,我终于停在了桑漠,在乡间觅了一处住所,就此住了下来。
一年后,我娶了一个当地女子,她有细长的眉眼,淡然的微笑,她叫我"阿伦"。
两年后,我有了一个孩子,那眼角眉梢,生得很是像他母亲,谁见了都夸这孩子生得俊俏,我为他取名"莫忆"。
已经很久不曾梦见大哥了,那些年,那些事,仿佛已是三生旧梦,遥远得无处追寻。
某日午后,正陪了儿子在院子里玩耍,倦极躺倒假寐,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间,忽见院门外多了一个人。他一席白衣,丰神玉立,脸上带了从容的微笑,点着手叫我:"阿伦,阿伦!"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似一片混乱。过去这些年的记忆,在一瞬间忽然全部都涌入了心中。无关紧要的小事、生死相隔的大事,纷纷杂杂,只是不思量,自难忘。
我挣扎要站起身来,无奈身子像是被甚么绑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看他走近了,我想高声叫一声"大哥",却发现他怎么也听不到。
这时一只手拍在我脸上,我蓦然睁开眼,正看到小忆顽皮的笑脸,院门外站着我的妻子,正微笑着看我们父子笑闹,走过来拎了拎小忆的耳朵,笑骂道:"你这只小猴子。"
小忆转过头问我:"爹爹,爹爹,什么是猴子啊?"
我一把抱过儿子,拥在怀里,说:"爹爹也没见过猴子,但见过朝廷的大官"。
妻子噗嗤笑道:"就听你爹胡说。"
小忆马上追问:"爹爹,那朝廷的大官长什么样子啊?"
"朝廷的大官啊,他长着细长的眉眼,鼻子高高,下巴有一点点翘,看到人总是淡淡的笑......"
"爹爹骗我,爹爹骗我,朝廷的大官怎么会长得和娘一样呢?爹爹吹牛喽。哦~哦~哦~"
我作势追着他要打,他满院子撒欢地边跑边叫。
午后的阳光,照过来,拉长了影,班班驳驳,不曾想已是半世时光!

后记
文章到此已经完结,可心里实在太凄凉。
最后几章,是哭着写完的,怎么都控制不住,中途还跑到厕所里大哭了一场。躺在床上想到"苏逸"两个字,鼻子就发酸。
我想很常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去碰悲文了,我怕我会对人生失望。
《孤水烟云》是我最早开始写的文章,从去年就开始了,中途搁置了很长时间,所以再写时有些地方出现了前后矛盾,这些我会修改的。
现在再回去看前面的章节,感觉真得很不同,文笔比较粗糙,感情不够真挚,叙事太过铺陈,自己都有些不太忍心去看。
苏苏,才华横溢,惊世无双,是一个具有魏晋风骨的传奇。我实在是太喜欢他。所以不忍人间见白头,所以不愿美人迟暮,所以不愿他背千古骂名,所以我不想去直面他的内心。我知道,有很多亲都说让我写一篇以苏苏为第一人称的番外,但是恐怕我要让她们失望了,去挖掘他的内心,对我而言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在其他的配角里,我最喜欢莫伦,他陪在苏苏身边最久,最接近苏苏的内心,如果他终身没有意识到对苏苏的感情,他会相对幸福,但很不幸,他懂了,所以在所有爱苏苏的人里面,他最痛苦。
也喜欢雪儿,这个小妮子爱得很真,很勇敢,希望她幸福。
很多人问我,苏苏为什么会对林琛如此执着?这和他的经历和性格不无关系。他是一个很长情很感恩的人,这个可以从他对李婶李冬的态度看出来。他童年的经历太过孤独无助,就像一个渴了几天几夜的人,偶尔有人给了他一杯水,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他喝琼浆玉酿,也都不会再有当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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