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还好吗?"说着我用手抚上了他的额头,他的体温已经基本正常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额......做啥子地在这?你是啥人?"小容开口说着话,也明显带着西北人的口音,只是他人还不是很清醒。
"你病了,我是送你上医院的人。"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他真相。
"医院?!我从来不用上医院!"大约听到我讲的是标准普通话,他也改了口,说起流利的普通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此时他大约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努力的用手肘想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才发现他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接着他似乎已经感到了自己的身体许多部位都缠上了纱布,手在身上各处摸索了好一阵之后,他看看手腕再看看我,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生病了,受伤了,只有在医院里好好接受治疗了才能恢复健康,懂吗?"
"我没事!我很健康,你快带我回家!"他说着急忙要起床。
"你现在不能下床!最少要把这最后一瓶吊针打完。"我用手把他压回了病床上。
"不!我不需要打这种东西,我没病!我要回家,爸爸回家要是不见我一定又要打我了!......我不能不回去的!爸爸没有我这么生活啊!家里的事还有很多等着我做呢!......我要回去!要回去!"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你不能回去!"我强硬的对他说。
"你是什么人?你想做什么?"他说话的样子有些害怕。
"我不是什么人,但我说了你不准回去就是不准回去!"
他沉默了一阵突然大叫起来:"你这个坏蛋!你要做什么?你让我回去找爸爸!爸爸没有我一定活不下去了,你想害死我爸爸是不是?"
他叫着还挣扎着捶打着我,我惊奇,他居然不恨他的父亲吗?我是要帮他啊!他竟然还如此对我!想着,我也有些火了。
"你给我住手!"我大吼着再次把他压回病床上,"我告诉你是你父亲把你卖给我当苦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能够临时编出这样高明而可笑的谎言。
"卖?......爸爸把我卖掉了?......"他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绝望,双眼开始变得迷茫。
"是的!你的父亲已经把你卖给了我,所以以后你就要跟着我,听我的话,懂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旧社会的地主恶霸。
"呜......呜......为什么爸爸真不要我了?我难道真的连牲口都不如吗?"他绝望的双眼中泛着湿润的雾气。
我软了心,把他揽到了怀里,对他说:"你不是牲口,你比牲口更有价值,你就是你,就算爸爸不要你,还有我啊!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他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他的眼神里带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期待。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了,你以后要听我的话,也跟着我生活。如果你需要父亲,我就是你的父亲。"
"我?......你?......"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姓耿,叫耿明宇,你今后就跟着我姓耿。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想什么好听的名字,你既然原来姓容,那你就叫耿容吧!"
"耿容?......我的名字吗?"这真的算不上是个好名字但是他的脸上绽放出了无比喜悦的笑容。
"对,这就是你的名字!"我很肯定的回答他。只见他的笑容里还多了一份也是因为喜悦而流下的泪水。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真的有名字了!"他高兴的重复着......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名字是一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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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两日,小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我便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带着他来到L市搭上了回程的火车。
我把自己的行李在卧铺车的行李架上放好才坐到了小容的身边。他显然从没坐过火车,没看过村子以外的世界,每到一处地方都新奇地四处张望,还不时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几天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性格内向,不大说话。此时的他虽然好奇却还是一言不发。
"等下开车了,你就躺下睡觉吧。"我拍拍坐着的卧铺对他说。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也不再说话,看向车窗外的站台。
每天有多少离别在这小小的站台不断发生?每天有多少人为了不同的目的进行着自己的旅行,在这小小的站台上只留下匆匆的脚印?
"明宇哥,我怕。"看得正出神却突然听到小容的话。
"怕什么?"
他却不再回答我,只是低着头。我看着他黑色的发顶,忍不住用手轻抚着他的头。
"没什么好怕的,以后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他抬起头看向我,那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里泛起了水雾。我把他抱进怀里,然后让他枕在我的大腿上,轻拍着他的背脊哄着他睡着了。
我们在火车上熬了三天两夜,才好不容易回到家。
我顺利的打开了那加了一道又一道门锁的厚重铁门之后,便走进了屋里。我一直在想着大约一个月没回家了,家里许多地方一定落了不少灰了吧,很多东西一定要好好擦拭之后才能用了。我选了客厅里一个比较干净的角落,把行李都堆了过去之后,才想起我似乎遗忘了什么。
我看向门外。果然,小容还站在那里。
他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像在犹豫也像在害怕着什么。
他太瘦了,瘦得让人觉得这样站着的他即使不用风吹也随时会倒下。
我真的很同情这样的一个孩子,谁又能对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不感到同情呢?或者是因为三年前完全失去了做一个好父亲的机会,所以现在他身上弥补吗?总之在与他相处的短短几日里我变得很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对他好,弥补他失去的爱,同时也是弥补自己应该给予却没来得及付出的爱。
"进来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样对他说。
他闻言抬起头,用怯懦的眼神看着我,一直摇着头。我知道说是没有用的。我走过去把他拉进屋里然后带上了门。他又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从现在开始这里是你的家!你有绝对的自由在这里出入,懂吗?"我真的不知道他还在怕什么。
"明宇哥!"说着他突然跪了下来,弄得我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是个扫巴星,我会给你带来不幸的!我不要害你,所以我......我......真的不能住在你家!"
"哼,扫巴星?!"我无奈地牵动嘴角,我可是唯物主义的拥护者。
"爸爸说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霉运的人,谁跟我在一起一定都会倒霉的......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能对不起你,所以......还是......让我......回去吧......"他的语气有些颤抖起来。
"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好运的!"我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这样说了。
他抬起脸望着我,脸上的表情还是痛苦的扭曲着。
"真的,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好运!"我微笑着向他伸出手,示意要拉他站起来。他开始时一脸呆楞,之后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样,在他那干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浅得让人有些难以发觉的微笑。他拉着我的手就像落水者扶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有些艰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去整理一下浴室,等我弄完了,你就进去好好洗个澡好吗?"
他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放开他,便走向浴室。
在做好了准备之后,我找了一件最小号的T恤和一条棉制长裤塞到他的手里,并把他带进了浴室。
我利用他洗澡的时间,整理着卧室。过了许久,并没有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
"明宇哥!"是小容在叫我,我毫不犹豫的走进浴室,看到他还没脱衣服。
"你......这是怎么了?"
他干黄的脸上一下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瘦弱青涩的身体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这......这城里的东西我没见过......不......不会用啊!"
"啊!对不起!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居然忘了!"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教你吧!......"
"我是想说......你、你可以留下来吗?"他认真的说。
我看着他, 内心某处在警醒着自己一定要逃离这种场面!
"这......其实很简单的......"
"我、我是一个笨拙的人,我怕......"
"没事!没事!你照着我教你的方法用一定没事的!"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我快速的交代了几句,他直点着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弄清楚了,就逃出了浴室。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件重要而恐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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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里后,我花了近一个月冲、晒并整理那些我从尚思村里带回来的5筒胶卷,反复观察、思考、比较之后发现,还是小容的一张照片最为让人震撼,最能发人深省。
如血的残阳余辉笼罩着那片荒芜而干涩得开裂的土地,贫瘠的土地上,还有一些各具姿态的干黄的庄稼和杂草,它们的存在可以便让人们感到凛冽的秋风正肆虐着大地。然而照片中最为醒目的就那个干瘦的少年。他全身布满了伤痕,那伤痕就像那土地的裂痕一样,纵横交错。他瘦得已经近似畸形的地步,灰黄干瘪的脸上是一双充满绝望与恐惧的黑色的大眼睛。是的,他给人的感觉是绝望的,然而绝望中却还夹着一丝丝期望,似乎在守望着什么......
我毫不犹豫的将这张照片扩晒、放大、表框,并把它命名为"伤痕",然后送展参赛。
在忙完了参赛照片的事情后,我开始为小容的户口问题奔波起来。
5个月后,传来了"伤痕"获得世界大奖的消息,同时我接到了一笔巨额奖金。
对此我没有太大的惊奇,其实从送展的那一刻起,我就坚信它可以摘下桂冠。没有人能不为它动容。因此在知道我获奖后,我还是专心地为小容奔忙户口问题。而因为获奖拿到的大笔奖金,我以个人名义全部捐给了尚思村,我想这笔钱一定比"扶贫计划"更能带来效益。
花了近2年的时间,我终于让小容的户口转到了我的名下,他成了我法律上的儿子。
2年的时间,说长,似乎转瞬即逝;说短,又似乎承载了许多改变。2年间小容跟着我,身上已经开始长肉,身子也在不断拔高,原来那个干瘦得有些畸形的少年已经不见了。他的眼睛不再大得吓人,衬在那有了肉感的脸上,反而使他整个人清秀而又有精神。然而,他全身还留有那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伤口痊愈了,没有留下痕迹或只有淡淡的痕迹,然而有些伤口即使痊愈了,伤疤却永不会消失,昭示着伤疤的主人曾经受过怎样的伤痛......
小容适应城市生活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于是在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夏天,我便让他进入了一所附近的初中就读。他的求知欲也远比我想象中强烈,原来,他在农村里虽然吃尽了苦头,却没有放弃学习。他经常会带着一身的伤痛下地去干农活,也会顶着疼痛走好几个小时的山路翻过两座大山,到山那边的学校,偷偷的躲在墙角边听老师讲课。而学校的老师也因为感动于他对学习的热情而送给他一些课本、作业本、纸之类的学习用具。他的小学便是这样艰难的读完的。
而初中的生活在家里有我的照顾和支持,他衣食无忧,生活、学习上的用品我也都尽量给他最齐全最完好的。我为他选的学校离家不远,只要走十分钟。学校里还有有先进的教学设备、高水平的教师、友爱和善的同学。我还记得上初中的第一天,他回到家里像只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的不停的说着学校的事情。他很快的就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可是大约因为小学里学的只是非常散乱零落,一开始他的成绩并不理想。然而他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每天坚持着写作业、复习、预习,一样也不少。放假的时候他还经常在家里大声的朗读英语课文,我有时总会忍不住逗着他玩地调侃他几句,他每次总是脸一红就不理我的换个地方继续大声朗读起他的英语课文来。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句经典名言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出一年,他的成绩在年级里都是前三名的。
我知道,对我他总是充满着感激,我给了他一个新的生活、新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主动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家务,也许这是他对我的小小报答。我也没有任何异议地让他接下了所有的家务活,因为我是个非常不擅长家务的男人。当然,我也知道,对他的父亲,他还是放不下心。
我没有告诉他,我其实是他的养父,因为在他那善良的心里,那个曾经几度几乎将他送他入鬼门关的男人,才是他的父亲。毕竟他的身上流的是那个男人的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那个男人的基因。血缘,永远是最坚固的牵连。
对他来说,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没想去弄明白。
而对我来说,我对他是充满同情和关爱的。从一开始带他回来,就是因为同情心在作祟,在照顾他的过程中,同情变成了一种关爱,一种父亲对儿子的关爱。是的,不知不觉间,我慢慢的把他当成了我的儿子。
明明就是这样单纯的感情,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在什么时候开始变质。我想大约是在那些与他相处的岁月里他渐渐的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本能,总是让我无法欺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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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退出摄影界后,我进入一家小杂志社工作。这家小杂志社每月出版的一本杂志,在当地销量不错,因为内容大多贴近百姓生活,大众易于接受。而销量在全国来讲,就比一些有名的杂志就要逊色多了。
我负责的是杂志的一个小栏目,这栏目叫"百姓生活"。老百姓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衣、食、住、行。我无非就是写写这方面的文章,偶尔调侃一下这人心世道,还负责一些排版工作。对于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来说,这工作其实挺轻松,工资也不算低,最少养活两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这家杂志社的工作室离我家不远,走路也就只有十几分钟。
现在我每天回到家,就慵懒的倒在沙发里,欣赏着厨房响着锅碗瓢盆的欢快旋律,今天也不例外。一阵阵菜香扑面而来,我肚子里的馋虫被这菜香弄得不安分起来。
自从小容来到这后,这个家每天都在改变。原来这里只不过是一间冰冷而缺乏人味的屋子,除了睡觉,我并不喜欢呆在这样的屋子里。小容来了以后,这样的屋子慢慢有了家的味道,有了生活的气息。
忽然想到,小容来这已经4年,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也开始完全能融入这城市人的生活了。在这4年里,改变的不止是他还有我,我也开始慢慢变得喜欢回家的感觉。
"吃饭了哦!"小容踏着轻快的步伐,端着一碟碟诱人的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我看着他忙了好一阵,才把饭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菜。
"哟!今天过年了?好丰盛的菜啊!"我说着故意提高了嗓音。
"是呀!"他想也不想就答。
"现在可是9月啊!怎么,那么想过年?"
"我......我过我的年!"他的脸有些涨红。
"你的年?"什么意思?
"我......我......我今天16岁!"
"啊?!"我惊奇的看着他。和我住了4年,他从没提过生日的事,我以为12岁连名字都没有的他,生日也......
"爸爸,总是在我生日这天对我特别凶......打我总打得也特别狠......"他说着低下了头,一阵沉默之后,他又强打精神抬起头来,说:"所以我对自己的生日可是很清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