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七里
七里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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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两日只是抱头鼠窜,又独个在泥水里泡着。实在不及你们这里热闹啊!"
"这份热闹还是你小子惹下的。北大营之行没有绊住毕勒格,倒激得他拔营来追了。"
"想是平南王前往主持,他不在老王爷面前兄弟相斗,只一力担下捉拿凶徒的要务。这毕勒格舍小节而成大事,不可小觑。"吴拓赞道。"他未必确知是咱们做下的,不过捉了吴统勋的儿子总是大功一件。毕勒格此行不容有失,却也不会痛下杀手。且耗上一耗吧!"
吴拓站到山边,冲着火把最密集处长声喊道:"毕勒格,你吴拓小爷在此相候!带种的就自己上山来!"
声音以内力激荡开来,远远送到四下戈壁。

毕勒格原本下马暂歇,听见这一句,腾身站起,捏紧了手里的马鞭。
"攻山!"
山道狭窄,他盛怒之下方寸不失,仍是依照先前定计进袭。现下正主也到了山头,不妨慢慢捉来。

三人轮换守在山边,敌兵来袭便一起动手。多了吴拓,巴洪疆同关少钦总算得以稍事休憩。
吴拓不当值的时候就抱着徐冰起腻。伸手去抹他脸上溅到的血点,手上污浊,倒抹了个小花脸出来。吴拓捧着他脸笑不停,凑上去亲。
巴洪疆过去给他一脚。"别只顾着玩!说,你让等在这里是什么用意?"
"没什么用意啊,这座山头样子好记又好找。"
"你娘的!哪里好找?"巴洪疆又想踢他。"现在你也上来了,咱们在天明前杀下山去!"
"咱们出来多久了?"
"从浥城出来已近月余。到燕支也有六、七日了。"关少钦答道。
"南大营五千兵马调动而出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是了,该到了。"吴拓靠在山岩上眯着眼笑,"咱们不急着下山。等。"
二人不知他卖什么机关。正要相询,又有一队人马杀上山来。只得迎上砍杀。吴拓在身后长长伸个懒腰站起来,道:"如此情景如此夜,若是曹姐姐在就好了。"
"又浑扯什么?"
"以曲助兴,才是人生乐事。"
"自己唱去!"
吴拓拿上黑刀,听了这句话也不忙上来拼斗,立在当地,亮开嗓门唱道:"圪梁上个妹子哟......"
巴洪疆同关少钦齐齐出脚,踢他到阵前对敌去了。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天山瀚海,扬沙飞石,愁云惨淡,罗幕升寒,八月飞雪,万树梨花,声声琵琶,切切羌笛,思乡愁绪,离情别意,山回路转,白雪茫茫,故人此去,相见无期......"
天明前攻势许久未起,大军原地待命,像是酝酿着一场大进袭。
崖上四人各自坐倒歇着。吴拓抱着徐冰,正经唱起曲子来。声音低缓,唱的是边塞风物,豪迈中见苍凉。
一时间齐齐静默,各有所思。千军阵中,生死渺茫的念头终是浮上来。
"秦州。"巴洪疆忽然开口道,"明日不论谁出去了,代老巴走一趟秦州。"
曹衡姐弟原是官宦后人,家里出了事流放到边塞来。途中遇上鞑子散兵,巴洪疆曾出手相救。其后曹翀执意随他入伙做了盗匪,曹衡原本送去平常人家收养,辗转变迁,成了现今的境况。曹翀已死,曹衡......
巴洪疆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关少钦拿出落雪长剑来,道:"代我将这柄剑送回师门,这趟出来违了师兄的令,需向师门请罪。"
他幼时上雪山学剑,十余年来甚少下山。最亲厚的是师父同师兄,说到意气相投同行同乐,却是眼前这一个没正形的混帐公子,一个粗豪不羁的盗匪头子。
"代我送他回浥城。"吴拓笑道。"若是他肯留下陪我,那也不用了。"
他向来拣没紧要的说,如今这般情形下终究放了些实心实意下去。京城生事、远赴西北、浥城变乱、戈壁寻人,桩桩事端层层变故都似风卷云散,只惦记着怀里这灰衣少年。
三人齐齐看着徐冰,吴拓捏着他下巴抬起脸来。
"你没什么话么?"
徐冰双目幽幽然的望着空处,想了许久,道:"不用了。"
吴拓也不理他是说"不用留话"还是"不用送回浥城",只管欢天喜地的认了"他肯留下陪我",抱着他打滚。
二人看着他在跟前撒欢,均想踢他。
便在此时,听得山下数千人震天呼喝起来。

必勒格将令所向,两个千人队攀崖,一个千人队从缓坡攻上来。剩下两个千人队不知从何处调了无数巨木,搭起高台来,往山顶射火矢。若非荒山秃岭,风又向缓坡吹,想必已放起火来。
山道原容不下这许多人,大军行进之际填沟掀石,摧枯拉朽的挤上山来。
"全副兵马出动。"吴拓搭眼看着,似笑非笑的。"到底来了。"
"什么来了?"两人同声问道。
"秦州大军。"
吴拓提上黑刀站在山前,看着暗夜里潮涌上山的火把,道:"咱们只需撑过这一阵,便是生机了。"

第 28 章
天边第一道晨光破开红云,照进孤山上厮杀扬起的尘土中。

上山三千人,壮的是声势,碍的是攻势。未曾接仗就有先掉下崖的,只有数百人挤在近前,火矢箭雨落下多有伤了自家人众。战况虽是混乱,数百人轮番攻袭,出手再无余裕。
三人鼎足而立,面对层层涌上的敌兵,招招只是直进直砍,杀人取命。不过半个时辰,各人均是浑身浴血,手底带了近百条人命,一片山头也染红了。
杀到后来,添了无数伤处,劲力渐渐不济,头脑都似木了。敌兵攻上来的却是源源不绝的生力军。三人背对围住一个徐冰,手上兵刃不缓,脚下一步不退。直至天明。

吴拓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晨光。
耳边隐隐听到号角声响,有军令通传孤山四围。身周一众敌兵闻声均是一愣,数人舍命一样疾攻上来。吴拓大笑出声:"诸位诸位,你们该撤兵了,还挣这最后一气哪!"
一刀横断开身前一人,从人丛中望去山下。离山最远的千人整队而立,前阵变后阵,缓缓开拔而去。
大军撤了。
吴拓远远的传声出去:"必勒格,一路好走!同秦州大军久别重逢好好叙叙啊!"
巴洪疆跟着大笑起来。关少钦也展颜一笑。
三人已见生机,出手更是凌厉。身周一众人心知此际再不能建功,勉强砍杀一阵,逃遁下山。
攻山三千人死伤数百,其余大半整军折返南大营。剩下不足五百人众,仍是围在孤山之下。由一名千夫长号令,困住山上四人。

吴拓黑刀一扔,四肢大张的躺倒在地,又起了半身抓着徐冰问道:"怕不怕?"。听不见回答也不恼,只管抓着他乐呵。
巴洪疆站在崖畔观望,道:"当真撤了。只留下数百人守着,这点人数要出去就容易得多!"
关少钦走到吴拓身侧,问道:"你几时同吴将军求救的?"
"哼。"吴拓笑得颇为难看,"我能跟他求救?老头子可不会为了我一顿哭求就出兵。且不说不肯因私废公的堂皇由头。踞守边关,数年不肯接仗,原是他同朝廷对耗的筹码。哪有这么轻易动弹?"
"你不是他儿子?"巴洪疆凑过来问道。
"怎么不是?认这个老子原也没什么好处,偏我是想不认都不成。"
"不是吴将军相救,你怎么算得秦州出兵?"
"我拿了样好东西。"吴拓笑道。从怀里掏掏摸摸,翻出个油布小包,解开层层包裹的桐油布。忽然"咦"了一声,拿出一枚殷红玉石。"忘了还带着这个。"
拽过徐冰给他挂回脖子上,亲了一口,道:"这回是孟老王八给你摘的,不算数。你可别再弄丢了啊。"
二人张眼等看,只看见他当面蜜里调油的亲热起来。均觉火大。
一刀一剑竖在跟前,吴拓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陪笑,从包裹里又掏出块乌木颜色的玉石令牌,上刻古体篆字,雕饰典雅,显是一等一的名贵物事,却只有半枚。
"兵符。"
关少钦只说出两个字来。
"少钦有眼力。"吴拓笑眯眯的将兵符收回包裹里,道:"这是陈桐手里的半枚。这人狡诈奸猾算计于我,我便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劫持他的时候顺道借了过来。"
"你人在这里,便算拿着这东西又如何去秦州调兵?"
"我去秦州是往老头子的军棍底下撞,何说调兵。调兵还是着落在陈桐头上,我要他交给老头子的信只写了一句话:兵符在我手里。"
吴拓看见两人神情就知道又说漏了,他窃陈桐兵符是早有打算。
"陈桐同老爷子虽派系不同,却都不敢让兵符跟着我落到必勒格手中。这位三王子在边关长年布置,拿着兵符能掀起多大风浪,他们是不愿见识的。南大营拔营而出,消息到了秦州,老头子想必也扛不住。陈桐本就有意,自然会全力撺掇他出兵。"
"惹得边关征战再起,竟是什么好用意么?"
"不是。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哪会是什么好事?只是边关数年对峙,鞑子始终不退,百姓未见得就好过了。秦州军耗一年重过一年,大将拥兵自重。国库空虚,朝廷孱弱,这一仗拖着不打也没什么好处。"
"方寸大的朝廷,算计来去,自以为得机。这些蝇蝇苟苟,何需拿着百姓做幌?"巴洪疆忽然插口道。
"老巴教训的是。"吴拓一笑站起。"官场较江湖更是是非难辨,也不需辨。我不过是为了保命又闯了一回祸罢了。"
吴拓提着黑刀走到缓坡之顶,伸手探了探晨风所向,道:"咱们下山逃命去!"
他又掏出一样物事,乌黑细长的圆筒,顶端打作笔形。却是从曹翀身上摸下来的毒烟铁笔。
"你不去做盗贼当真可惜了。"巴洪疆赞道。
"这趟回去我便改行。"吴拓大笑。将铁笔掷到空中,一刀劈开。第二刀横着划出,破开的两半铁笔飞落下山去。黄色烟雾滋滋冒出,迎风而长,一派轻烟薄雾缈缈然漫开在缓坡下。

吴拓背起徐冰,纵身从崖上跃了下去。
巴洪疆同关少钦随后跟上,纵跃攀下。在这孤山顶上困守一日夜,此际迎风脱走,都觉无比畅意。巴洪疆半途中放声长啸,吴拓长笑应和。四人攀在绝壁上,意气风发处,浑不觉亡命逃遁。
敌众大半守在缓坡之下,毒烟一散,惨叫滚到无数。崖下守兵乱了阵脚,转过去探看的均陷在烟雾中,余下众人有的慌张逃开。数十人上来拦阻,给三人随手斩杀。
一路奔袭,毫无停滞的向戈壁而去。

吴拓背着人,慢了一步。砍倒最后抢上的两名兵士,正要追及前面二人。
一股奇大的力道从右胁激荡而至,透体侵脉。吴拓心下一惊,拼力向后挪开寸许,劈空掌力擦着肋骨过去,奇痛入腹。吴拓惨叫也顾不得,往后一避继而向前扑去。巴、关二人已经闻声回头,吴拓扑至,一刀一剑他左右分击来敌,携手相护。
三人汇合在一处,吴拓这才喘息一声,扶着肋下慢慢转过身来。面色沉得暴雨阴天一般。
孟仁钦意态悠闲的站在数丈之外。
四人对峙,中间空地站着原本在吴拓背上的徐冰。却是适才错身时候给孟仁钦抓住腰带提下来的。
孟仁钦拿着腰带一端,左手五指张开,一掌虚按向徐冰背心。
吴拓欺身而上,关少钦更快一步。身法施开,长剑斜刺而出,一剑断开腰带,去势连转,直袭孟仁钦身前要害。
"找死。"孟仁钦起手挡开长剑,并掌为刀划向他胸口。
吴拓抢至,和身撞开了关少钦。黑刀竖劈,在空中接了孟仁钦一掌。伤上加伤,一口血喷了出来。巴洪疆跟着接下孟仁钦后招,力战之后同他勉力斗了十余回合,眼见不敌。
关少钦正要再度抢上,吴拓提着徐冰掷给他。
他接住人顿了一顿。吴拓已经跃到战团中,孟仁钦两指弹开巴洪疆大刀,眼见吴拓黑刀拖在身后,迎头撞上来,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冷哼一声,一掌挥出,软绵绵全无劲力,到了近前才以排山倒海之势全然迫出。吴拓侧转身子,硬生生挨了这一掌。黑刀仍未出手,左手突然从袖中伸出,指间捏着又一杆铁笔,机括轻动,对着孟仁钦面目弹出一丝毒烟。
孟仁钦摒息向后一仰,全没料想这毒烟迎风即长,沾肤便伤,双目陡然刺痛起来。孟仁钦大喝一声,手中掌力荡开,身周毒烟尽散。吴拓给他击飞出去,巴洪疆匆忙接住,齐齐摔跌在丈许外。
四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毒烟中漠然静立的孟仁钦。他闭眼不能视物,心知四下烟雾未散,并不妄动。
"走!"巴洪疆叫一声,扛起伤重的吴拓,关少钦背上徐冰,急急逃开。
"这般逃法走不快,戈壁上全无遮挡,老王八迟早追上来。"吴拓说一句呕一口血,将巴洪疆肩头也濡湿了。
"你别开口,老子不想扛着死尸赶路!"
"大战已起,燕支不能去了。有一处地方,他不一定能想到,咱们去躲几日。"
"渥洼?"
"不错。"吴拓撑着想笑。终究神困力乏,闭目晕去。

关少钦并肩跑着,捏住他手腕搭脉看了一回。脉息时断时续,凶险之极。
荒野戈壁中实在找不出地方停歇疗伤,只得封住他心脉四下重穴。当下丝毫不敢耽搁,一人背着一个赶路,先至渥洼再图打算。
路上落了一场暴雨,旷野中无遮无挡,虽消去沿途行迹,却也将人淋了个透湿。吴拓身上的血迹污浊去了,一张脸全不见血色,手足轻软,一阵一阵的打颤,伤势更沉。
疾奔到天黑,月亮升起之后终于进到渥洼谷中。
巴洪疆拣了一处干净岩石放下吴拓,不及喘过气,解开衣服看伤。肋骨断了三根,重的却是内伤。巴洪疆沿途拣了些红柳枝,现下帮他接骨绑缚。关少钦拿住他手渡真气过去,行功一刻,内力均如泥牛入海,反激得他又呕了一回血。
关少钦皱眉撒手,看向徐冰。他坐在一边看着二人忙碌,月光下两个眸子更见深黑。
"你不看看他?"
"我不会看伤。"
"伤在经脉。"
徐冰低头沉吟一阵,拿住吴拓手腕。探过脉息,又以手背贴在颈侧、心口、小腹,末了回头说道:"寒气入体,郁结于丹田。原本应以陈艾烧炙手太阴肺经数道大穴。现下可想之法,惟有以至阳真气全力击在丹田,震散寒脉。"
孟仁钦身有寒疾,确是因早年伤重之际自身真力反噬肺脉。他的掌力虽浑圆厚重,柔中带刚,仍瞧得出是阴寒功力。吴拓伤在他掌下,内力不凝,自身的邪门功夫与掌力结在一处,纠缠于经脉丹田。关少钦的功夫本也是阴寒一路,是以疗伤全不见效。
只是他这治法未免太过出奇,一掌击在丹田,只怕要立毙当场。巴洪疆提掌,同关少钦对望一眼。这孩子脾性古怪,实在不能断定他是不是要趁此除了吴拓。
"老巴,出掌吧。"关少钦看着徐冰,缓缓说道。

一掌落下。吴拓又呕出数口血来。色作深乌,是积在脏腑的淤血。奇法竟而见功。
巴洪疆往后一坐,才觉已是一头冷汗。
关少钦扶吴拓坐起,巴洪疆出掌抵在他胸前,以内力驱除体内寒气。关少钦手掌抵在背心,护住他心脉,助他真气游走。
这一番疗伤已然从容许多,行功一个时辰有余,吴拓脉象渐渐平稳。人虽没醒,一条命到底拣回来了。
巴洪疆累得摊倒在地,关少钦也靠着山壁歇下。
众人闭目睡去。徐冰仍坐在吴拓身旁,慢慢站起身来,往谷口离去。才迈出两步,裤脚就给拽住了。吴拓勉力一使劲,将他拉倒在怀里。抱住了,凑到耳边道:"不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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