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寒落说不出话来,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红晕,终于低下了头。
东篱暄看得有趣:"落,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你是怎么样的人,一会儿像要勾引全天下人似的,一会儿又像个小孩子一般。"
"你管我!"寒落拿他没辙,干脆赌气,不肯抬头,反而将头偏过一边去。
东篱暄伸手转过他的脸,本想再说点什么,却不敬意地对上了那双美丽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见东篱暄突然静了下来,寒落忍不住问:"怎么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东篱暄在他眼上轻轻印上一吻,柔声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寒落一垂眼:"就是看不见。"
"我是问为什么看不见。天生的还是......"
寒落想了一会,才说:"不是天生,只是自生下来就没真的看见过了。"
"为什么?"
"看不见就看不见,问那么多干什么!"寒落的语气有点厌烦,显然不想再说这个问题。
东篱暄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眼睑:"这么漂亮的眼睛......我可以请宫里头的御医来替你看看,如果不是天生,说不定就能治好。"
"不喜欢直接说就好了。"寒落淡淡地道,声音中多了一分冷漠,"不是因为病,也不可能治得好,就不必多费心了。"
"落......"
东篱暄还要说下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外面是肆阳的声音:"少主,人已经在山下了。"
东篱暄怔了一下,才应道:"行,如果来了就把人先请到后院去,亦星已经吩咐人摆好了席,我一会就过去。"
肆阳应了离去,寒落有点好奇地问:"我听人人都叫你暄少爷,怎么肆阳的称呼这么奇怪的?"
"因为他是我师父给我的随侍,跟其他人不一样。别问这个,等会陪我去后院。"
"干什么?"
"羿王府的小王爷羿宵来了,我在后院设了宴,你也去罢。"东篱暄一边说着一边换过一身衣服,却看不到身后的寒落,脸色早已变得苍白。
好一会,寒落才说出话来,声音很低,就像要掩饰什么似的:"我不想去。"
"为什么?"
"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寒落的声音有点虚弱,似乎真的有积分病态。
东篱暄转过身来,扶过他的手:"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请大夫来。"
"不,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下就好。"寒落猛地缩回手,就想向门边走。
"落?"东篱暄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寒落勉强一笑:"没事,真的,我回去休息下就好了。可以带我回去吗?找人带就可以了。"
"我先送你回去吧。"东篱暄不放心地说。
寒落感觉到他伸来的手,下意识地一躲:"人不是快到了么?你还是先去迎接吧,小王爷的身份不是应该很尊贵的吗?"
"他没你重要。"东篱暄二话不说牵着他就往外走。
寒落无法推却,也只能顺着他的意了。
寄儿看着她的公子一脸苍白地被带回来,却又不敢问,只是等东篱暄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公子?"
寒落听着东篱暄的渐渐远了,才像的一下子脱力了般跌坐下来,扶着琴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很轻很轻的呢喃,低得如同梦魇,寄儿靠近了,才听得分明。
"公子......"寄儿心中已经隐约猜到是谁了。
"寄儿,我要怎么办?他来了......小王爷......"寒落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恐惧。
寄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紧紧抱着脆弱得宛如小孩的人儿,借此传给他微薄的力量。
小王爷,羿宵。
一切梦魇的源头。
好半天,寒落才缓了过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寄儿看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寒落摇头,只是摇头。
羿宵和东篱暄?羿宵是羿王府的小王爷,若是要拉关系,也应当东篱昕去才是。东篱暄和东篱昕两兄弟,早就将朝廷与江湖分得清晰,与朝廷有关的,东篱暄是绝对不会过问。可是,为什么今天却偏偏是东篱暄去呢?
想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的脸色突然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瞪得很大,仿佛想要看清楚什么。
"后院,后院......"他一直重复着,站了起来,摸索着便走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寄儿慌了。
"别跟来!"寒落尖叫一声,只是往前走,一手抱着他的挽玉琴,一手扶着墙。
寄儿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只是轻轻地随着他身后。
寒落也没走多远,只是走到前庭,立在那儿,什么都没干。过了好久,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先是一阵让人担忧的惊恐,随后却又消失了,变得淡然,然后平静得什么都找不到了。
勾了勾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寄儿不敢上前,自始至终只是跟着他,看到他如此,不禁心生不安。
当晚,寒落早早遣了寄儿去睡,却一个人坐在窗边弄着琴,断断续续。
一直到四下都静了,一个黑影才灵巧地越过了观雪楼的边墙。
"无颜姐。"寒落知道来者是谁,只是淡淡唤了她一声。
花无颜听得有点不对劲,借着月色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禁心中一惊:"小落,怎么了?"
"没什么。无颜姐,江子寻那里,有什么话说?"
花无颜见他不愿说,也只好作罢,听他这一问,迟疑了一下,道:"江子寻问你跟东篱暄的关系进展如何。"
"如何......"寒落低低地重复着,忽然抬头一笑,"告诉他,如他所愿,我爱上东篱暄了,让他接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花无颜一惊:"小落,你......"
寒落笑得灿烂,眼中却空洞依旧:"这是真话。"
"小落......"花无颜呼他的名,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还有,告诉江子寻,三天后绘世山庄提宫内采办的商队会分成四队从关外回来,绕道扬州的那队才是真的。至于要不要在自己的地方上下手,就看他决定了。"
花无颜听着他一字一句毫无感情地说着,心中一痛:"小落,够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如果真是爱东篱暄,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还能怎么样?"寒落幽幽一笑。
"告诉东篱暄一切,他会保护你的。"
"不可能。"
"小落!"花无颜看着他的表情,心中总是隐约地浮动着一抹不安。太奇怪了,小落现在的表情,就好象,就好象四年前师父将他救回来时一般。
寒落轻轻一叹:"无颜姐,我不能害了芙蓉谱里的大家。"
"这跟大家有什么关系!"
寒落摇头:"不要问我,好么?无颜姐,你说过你一定会帮我的。那就继续帮我好了。其他的,我会处理。"
花无颜怔住了,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只是这些,快走吧,不然被发现就惨了。暄......说不定这阵会过来。"
"他......"花无颜脸上一红,自然明白东篱暄这种时候过来会做些什么。
寒落淡淡一笑:"他待我很好。"
"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花无颜却听出了他话中的催促之意,只能转身,走出两步,却又一顿,没回头,"小落,师父带你回来时,你说无论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你一直在寻死呢?"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寒落的回答中没有一丝迟疑。
花无颜暗暗叹了口气,翻身越墙而走。
寒落轻轻拥着他的挽玉琴,就像抱着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怔怔地坐在那儿,一夜无眠。
之前不必计较江子寻究竟想如何对付你,他要我做,我便做。
可是,暄,今天你和羿宵在后院中的对话,却让我突然明白,江子寻想做什么。
从前,江子寻走到我面前,跟我说,如果我不依他所说,便将我的行踪告诉羿宵。那时我并不懂为什么他会知道。可是,今天我懂了。
只是,他却不明白,无论多么相像,寒落和雪沾衣,终究是不一样。
第十五章 梦魇
"怜花谁惜栽花人,听轻谁识掼琴声。一曲只道凄凉,信说相思无益。
"梦里何曾雁栖枝,谁为着、亲手添衣。醉眼带笑宴歌密,谁又听、夜来人静,鸦声如泣?朱门高户终过客,夜落无人记。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问,此身何寄?"
此身何寄......
寒落停了下来,指尖还悬在琴弦上,便怔然出神。
"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是东篱暄。
寒落灿然一笑,微微回头:"忙完了?"
东篱暄拥着他做下,大口呼了口气:"山庄的事,哪能忙得完,不过宫内采办的事,倒是基本忙完了。"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好好休息过了,更别说到观雪楼来见寒落,这时闲了下来,抱住怀中人时心中居然有种无憾的感觉,他真是太沉迷了。
"宫内采办啊......不是半个月前就决定好了吗?"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东篱暄的手肆意地在他身上游走,见他微微皱眉,又恶作剧般地在他颈上碎碎地印下一串轻吻,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才罢休:"半月前的不过是做给人看的罢,商队现在才回来,哪可能半个月前就决定下来。"
"做给谁看?"
"不知道呢!"东篱暄没回答,兴致勃勃地用指头卷着寒落那落在两鬓的长发玩。
寒落也由他摆弄,只是笑笑:"那现在你很空闲了?"
"干什么?"
寒落神秘一笑:"我想出去。"
"去哪?"
"狩林。"
东篱暄愣了愣:"狩林?"
"不行吗?那算了。"寒落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东篱暄连忙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去呢!"
是不愿意。
无论如何都会带着恐惧。只是,如果是承诺的话,一定会遵守。
其实我并不懂什么叫爱。
只是曾经有人说过,想在一起,害怕失去,就已经是爱了。因为这是爱所带来的脆弱。
于是便突然发现,原来我早已爱上了你。
曾经承诺,如果爱上你,便告诉你。
我害怕的原因。
"怎么了?"东篱暄低头看着往自己怀里缩的人,不禁好笑。说要来的是他,现在却缩在自己怀里,一声不哼。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微微抬头,脸色有点苍白,轻咬着唇,带着一丝不服。
东篱暄更是大笑:"说要来的人明明是你,现在这样子,不许人笑么?"
寒落咬着唇的牙齿微微蠕动着,突然伸手一拉,拉下东篱暄的脖子便一口咬了上去。
"原来你还学狗那!"东篱暄被他咬得生痛,却不知怎地心情竟高涨起来,一副吃惊的模样笑道。
"那你就是骨头!"寒落咬牙切齿地道。
东篱暄低头在他耳边一吻,柔声道:"如果那只狗是你的话,我不介意当骨头。"
寒落脸上一红,别过脸张嘴似又想咬,却被东篱暄一吻封住,只能换成用手打,吻渐渐深入,手却不知何时已攀上了东篱暄的肩。
一吻后,两人都已禁不住地喘气,寒落低着头,耳根却已经红了。
"落,为什么想来?"
东篱暄的声音在耳边轻轻想起,寒落才猛地一震,清醒过来。思及将要说出的话,他还是不能自住地一颤,将头埋进东篱暄的怀中。
东篱暄没说话,等着他。
"我很害怕狩猎的地方。"隔了很久,怀中才缓缓传来闷闷的话语声。"我......小时候是被养在一户很大人家的家里的,是那家少爷的玩物。四岁那年,因为少爷被他父亲关在屋子里读书,所以,所以......他让人将我带到了他们家狩猎的地方。"
东篱暄微微一惊:"四岁?"
怀中的人没抬头,只是动了动,东篱暄知道他在点头,心中不禁一痛。
又听到寒落继续道:"不许离开,我也找不到方向,什么人都没有,四处都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我怎么叫怎么哭,都没有人应答,只有四面八方的回声。到了夜里,又冷又饿又累,想睡也睡得不安稳,然后......"
他说不下去,东篱暄拥着他,可以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寒落继续道:"然后感觉到有东西在舔我的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害怕,接着就感觉到它咬了我一口,我只能死命地叫,死命地逃......后来才知道,那是狼。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反正看不见,只是跑......结果就从山坡上掉了下去,很多地方被刮伤了,却竟然活了下来。"
他的声音渐渐冷静了下来,少了那一丝惊恐,便只剩下淡然,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东篱暄搂着他的手不禁一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一般。如果那个时候,他死了的话......东篱暄发现自己居然不敢想下去。
"醒来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是一匹小马,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一直守在我,可是,在以后很多个夜晚里,它替我守夜,带着我逃跑,甚至给我领路......林子里哪里有果树,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藏身的地方,都是它带着我去的。"
胸口微凉,东篱暄才发现寒落哭了,没有一丝哽咽,泪水却沿着两颊滑落,不断。
低头替他吻去泪珠,东篱暄轻轻地道:"那是一匹很有灵性的马......吧?"
"可是半年后,它死了。"寒落幽幽地道,"病了大半个月,无论怎么挣扎求存,却还是逃不过命......"他下意识地将挽玉琴往怀中一紧,"这个琴......上面的琴弦,就是它的尾毛。"
"所以你很珍惜这个琴?"
寒落虚弱地一笑,摇头:"因为这个琴,是唯一一样,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东西。"他能察觉到东篱暄眼中的不解,径自说下去,"四岁之前,我除了陪在少爷身边,便是被人锁在一个很小很空的房间里,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琴。尽管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很喜欢。在被放逐的那些日子里,一旦发现了活下去的窍门,生活就会变得很无聊,于是我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找到一块差不多的木头,一点一点地,按着记忆中的形状,做了这个琴。做了很久呢!直到八岁那年,少爷的学业有了一点成果,我才被人找了回去。他们想要丢掉我抱着的木头,我就跟他们拼命。又做了好久,才做完。加起来至少也五六年吧......"
"落......"东篱暄只是抱着他,心里很痛很痛,痛得他找不到原因。
"所以我,真的很害怕这样的地方......"寒落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中的低语一般。
"不要怕,不会再有了,这样的事情,全部都过去了......"东篱暄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
寒落低低地一笑:"我当然知道已经过去。而且,我现在还有你。"
东篱暄只能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像是护着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问,此身何寄?
那是,他的疑问。
寒落靠在他胸前,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容中却是无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