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周遭突然令樊儿一时间无措起来,猛然惊起了身子,抖落了肩上披着的绛紫长袍,垂躺在脚边,险些绊了一跤。那是统冽挥舞旌旗驰骋沙场时身披的战袍,肩上刺着紫金的图腾,第一王将的图腾。想起那时,统冽便是当着兵营上下的面前,挥手将这长袍包裹了樊儿一身,落地有声的腔调宣布着:"这便是我统冽的人!"
樊儿犹记着当时的景象,统冽挽了他在兵营里游行般的诏告着,朗朗的笑声时刻环绕在樊儿耳边久久也不褪去,那时候,景象同如今大同小异,气氛却并不如此刻,应该更为平静一些,更为安然一些。
小十七捧着衣物进了门来,见着小主子惊醒了,忙上前来探问着:
"公子醒了?夜深了,不然还是先沐浴了歇息吧!夜里凉寒,吹了冷风可不好。"
樊儿这才回复了平静,环视了周身一遍,拾起了脚边的长袍捧在手里,并不言语。小十七见状忙上前来接过长袍,搀着主子进了内屋。
蒸腾的池水因着气温升高不再漫着轻雾,温温热热的犹是适于此时的天气。樊儿伏在池边,手臂一摆一摆地漾在水面上拍浮,神情愈渐惘然......
--漾着微波的水面,间或浮着几许残叶,水底清澈可见的鹅卵石间,有丛鱼流窜来回。樊儿最是喜爱卧在石边,双腿泛在水中缓缓扑打着水面,任水花四溅,看鱼群慌忙逃窜,犹自开怀乐在其中。那时,旁眷总是宠着溺着,任其小小的嚣张跋扈任性而为。
直到再没有人在身旁时,樊儿仍旧四处寻着水源,再把双腿浸在水底,扑打水面,水花溅了一身,没有逃亡的鱼群;烈日烤得皮肤热辣的疼痛,透着微张的指缝只见炽白的骄阳,没有撑起绣花精致的遮蓬;汗湿了满面,顺着满沾泥土的面颊流下至颈脖,污垢了整张脸庞,刺痛了颊上的新伤,没有雪白柔滑的锦帕......樊儿便卧在水边,仰头凝着苍穹,时而任雨水落入眼里无暇顾虑,时而只注视目空一切的苍白,时而朝霞漫天流云飞彩,时而阴晴圆缺星辰满斗。昏沉间苏醒,苏醒后复而再陷迷茫,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爷,您回来了?"小十七守在池边,见着主子进来忙上了前去。
"嘘--你先下去吧!"
挥退了小十七,统冽静静走到池边,蹲下身子俯视着池水中惊为天人的睡容,无奈地轻笑着,随即褪了衣物踏入池里,把那睡得昏沉的身子纳入怀里。
樊儿拧着眉睁开眼来,望进幽黑的眸子里,久久不言语。
"怎么了?"轻轻揉了揉那一脸茫然的脑袋瓜,统冽言语中是无限的宠溺。
樊儿张开手臂,环上他肩头,贴近了身子,仰头索吻。
天大的问题在美色当前也成了虚话,统冽岂有坐怀不乱的道理?自然是先吻了再说。
气息紊乱的时候,樊儿紧紧攀着统冽肩头,一如往常的没有只字片语,只环着那人颈脖硬是不要松手。
"你在慌些什么?忘了我允诺过你的事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变数也没有。"
统冽俯首抵着樊儿额头,粗喘着气息,一字一句地叙述着,
"我是统冽,独樊儿你一人的统冽,你是樊儿,独我一人的樊儿。记住了吗?"
迷蒙的双眼回复了聚焦,定定瞅着他,樊儿弯起了眉角,低声响着:"记住了。"
统冽轻笑,抬手拢开他濡湿后贴在额前的发丝,揉了揉有些风凉了的面颊,语气低柔:
"不是说了不许泡在池里睡着?怎么总是记不住?"
樊儿倚上前,与他脸颊相贴汲着热暖,双臂依旧揽他肩上细细摩挲,懒洋着语气:
"好困......管家说了好多......"
统冽闷笑着问:"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听听。"
顿首思考了片刻,樊儿猛然跃起身子,张臂抱向统冽颈脖,银色的脑袋瓜也趁势埋向温热的颈间,嗓音颇不耍赖:"......记不清了。"
"你呀--"统冽哭笑不得,搂稳了怀里人,轻声谓叹:"别想太多,腾管家说什么你便听什么,至于如何行事,自当有人担待,务须担忧。"
顿了顿又再说道:
"明后两日便要忙着张罗仪式事宜,我无暇待在府里头,有什么拿不定的事便指示小十七跟桑秦,再不然便上前堂询问管家。"
樊儿只管埋他胸前点头,也无多言。
大体细碎都交代了一遍,统冽沉吟片刻,终究再辅上了一句:
"雅清阁那边,你无须多虑,有什么事端都让小十七应对了过去便好。"
樊儿同是没有应语,缓缓点了点头,神态并无异样,手掌浮在水面细细拍打玩耍着。统冽见状也便别无担忧,缓了缓情绪,陪他一同戏水。
安然的夜,又复宁静了,只是夏虫争鸣却是始终未得终止。
游行仪式统共分了五段进行,第一、二段称做‘内行',其分别游列的正是皇殿以及都城。皇殿内主体只为祭奉皇室先祖,费时最是简短,礼仪却也是最为繁杂的,自鸡鸣时分起开堂祭拜,前前后后倒也花费了几个时辰。由皇殿出来,便随即开始游走都城,都城环绕主殿均分而建,呈规形环状,路面井然如街面,并无高台阶梯,行时反而轻松,一路只需端坐高处凭四下瞻望便好。行罢一圈下来,已然过了晌午,正午则直接由宫廷设宴,王侯将相满座殿堂,一则为胜战庆功,一则为盟邦结好喝彩,当真好不热闹。只是席上是不容许有酒水的,惯例而言,正统仪式进行当中,但凡吃食都只可俭素不得铺张腥荤,简便行膳过后便开始后半段的‘外行'了。
‘外行'前后分三段进行,分别由正门、威武廷、玄清殿前开始,出了城则分别往正东、西南以及西北三方入行,行至一轮复再返回正门,便大抵算是结束了。‘外行'游列分三队进行,王上领文武相侯由皇殿起点往正东方向率先入行,紧随着王将统冽率众要将兵士从正西南方游走,而樊儿则由预师牙瑾贺鹄引领着朝正西北方向而去,三列队伍间中不得交错,直至三列队分别游罢一轮,才最终于正门汇合,游行才得以告终。
眼见着日以西落,樊儿的队列也正抵达正东向终点‘天杼寺',这是游行的最后一段,余下只需进寺供香后便可返回正门,结束一切。
樊儿紧随着牙瑾入至内殿,取了香烛祭拜过后,正欲起身之际,却不料烛台竟突地往前倾覆而来。樊儿来不及惊察,只觉着身体被人撞向一旁,便听着‘哐啷'一声,回身便见着方插上的香烛已经撒了一地,也看清撞开他的正是伏在自己身前的预师牙瑾。
"大人!"
"公子!"
两旁人紧忙上前搀扶,樊儿完好无碍,起了身朝对面人望去,也正被扶起的牙瑾却面色苍白,神情犹是慌乱地凝视着地面撒落的烛台,额前竟有微汗渗出。不待下人收拾香烛重新插上,只见牙瑾踏着碎嘘上前,径自取了新烛点上,并在台前金钵内沾了些许缄水,随即复又插上了烛台。
一切做罢后,便见他面色恢复从容地回转过身,眼光对上正前方的樊儿,眼里神色复杂,只凝着他许久,却是只字未语。少许,才转回视线对着殿内所有下从说道:
"今日殿内之事在场所见者务必切记不可张扬,如有违者,即当重罪论处!"语罢便下令启行返程。
樊儿紧随其后,不明就里却也无意追究,心头鼓乱一团,却也不知所为何事。脑里一度映起眼前这人方才的那记眼神,无以名状,只教樊儿甩头不想要再度忆及。
已近入夜时分,三队列才终得汇集正门,击鼓鸣锣一番,浩大的仪式便就此告捷了。自然,晚宴必定还是得在宫廷备设,这回才真可算是庆功喜庆宴。满朝文武皆是满面春风,座上座下尽是谈笑风生,琴瑟钟鼓声也应和着余音绕梁。
樊儿此刻才得以就近倚在统冽身前,周波了一整日,也确实是疲累了,尤其还发生了些不尽人意的事故。
"很累了吗?来,先吃些东西,再稍坐片刻,我们便禀明王上先行回府。"统冽夹了片鳝鱼喂到他口里,语气神情皆是宠爱万分。
樊儿垂头应着,张口咬下食物便懒懒地往人怀里钻,脑里不时想着之前寺中情景,却终是不得究竟。眼神不自觉朝向不远处就坐的牙瑾身上,不料对方正抬眼相对,彼此便这么沉静对视,没有谁先别开眼去,却也没有谁有进一步动作。
他的神情仍是令樊儿心生不安,只是被他这么瞅着,便觉开膛剖腹般坦诚于人眼前,丝毫没有隐蔽感。相望了许久,樊儿终是放弃了追究,满心懊恼地回过视线,专注于桌前美食。
随意吃喝了一番,王将也准备请示回府了。众人皆累了整日,这一提起,其余相侯也便一一请示退下殿堂各自回府了,片刻间殿上只剩了永都王以及四大都府的大人们和樊儿六人。正预备揽了人先行退去,却让牙瑾突发的请示留住了步伐。
"王上,请容臣提出一请。"
在场莫不顿生疑问,只是铄戬却细抿着杯中琼浆,不急不缓地示意他上禀便是。
"臣恳请代替习抒暂担授法一事。"
"牙瑾?"
按永都例法而定,但凡立名了的朝廷重臣之眷属,皆可参与政议,并且要求其务必深熟国法政律。这是先祖遗下的惯例,用以激励朝臣眷属恪尽己任以助效严谨政治,避免官臣家眷仰仗权势私底枉法行事。日前几人商议此事时,理所当然把此督教任务交付最熟谙法律的习抒担当,却为何在此时无故生出变数?除却不明事由的当事人樊儿本就全然不知以外,其余几人皆是不解牙瑾的此番意图。
沉默片刻,铄戬并无多数追问,只询问了统冽意愿后便当即允了。虽说伏臻一人强力反对,但大家也都是深知牙瑾的谨慎行事作风,若非事出有因,他是万不可能随意提此请愿的。于是便都遂了其愿,此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这时几人才一一散了去。
樊儿直到车上,才想起询问授法一事,统冽也才恍然一直没告知于他,细细解说了一番后,见着樊儿一脸郁闷,便笑着轻拧他面颊:
"你只管放心,授法期间牙瑾会暂住我们府里,你尽管坐在家中等他传授便好。并且这授法一事只是惯例行事,你能听便听,不爱听就权当预师大人给你讲故事解闷好了。不需多虑,与应待腾管家那般便好。"
樊儿听了自然舒展了眉眼,方才听说授法一事,当以为接下来自己得与那牙瑾独自面对,想着便心头一阵迷乱。如今知悉授法既然是在宸缄府里实行,想来即便有哪里不顺,身边也有人担待,也好过他一人无以应对,便也渐渐不把此事烦在心头了。心下唯记着那夜统冽说过的那几番话语,便觉宽了心境,伏在统冽怀里竟慢慢沉入了梦乡......
凝着已然熟睡的樊儿,统冽的神情却无法再开朗起来,自携樊儿回朝以来,端看牙瑾几处不对劲的态度,自然明白其中自是有些什么不妥之处,如今这授法一事也是如此,不免令他开始担忧起来,莫不是将要有什么不祥之事......
谓叹出声,如今他也只求是自己多虑了。
宸缄府最近时日当真是热闹非凡,主子刚征战回朝,随着又娶了夫人立了潇湘二主,这才转身的功夫,闻名遐迩的预师牙瑾贺鹄又要搬来府里居住片段,可真是乐坏了那些往日闲着发慌就愁没新鲜事儿发生的仆从们。这不一大早就围了成群的丫头在园子外头晃悠,就等着一睹那预师大人的风采。
腾管家才一从回廊转过来,便见着这番场景,真是气不打一处出来,沉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这才把丫头们喝散了去。
牙瑾正一袭青衫朝这边步来,管家忙上前恭迎,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遭他堵下了话头。
"腾管家不必多礼。"
知他不惯礼节,腾管家也便不再拘泥,躬了躬身道:
"这半月可要辛苦大人了,府里有何招待不妥之处,大人尽管找老管家申诉便是。"
牙瑾轻笑,并不答应,知道管家处事认真也便由他客气了。
"主子们刚起身,这会儿也差不多用膳结束了,我这便引大人过去。"
牙瑾出口唤住了他:"不急不急,其实牙瑾正有事情要找腾管家询问一二。"
管家一听忙抖擞了精神,等候他发问,很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架势。
"其实也不是多紧要的事,只是却不得不过问下管家您......"
预师大人笑起来和煦有如沐浴春风,煞得一旁的腾管家眯着眼半响没法睁开,只恭恭敬敬的听着,随即细细款款地回着。
却说这厢被管家喝散的丫鬟们,一大清早挨了管家白眼警示还失了难得的乐趣,不免有些悻悻然,几人一群的一路唧唧喳喳没完没了,才刚跨进厅堂便见眼前有人过来了。
来人正是‘雅清阁'里的玺卉,丫鬟们自然知道这玺卉是新夫人跟前的人,忙却了却身子道安,不敢失了礼数。
同样都是伺候人的身份,这其中微妙的差异大家倒也是心知肚明的,那玺卉也甚是不客气,当了她们的礼,随即问道:
"一大早便听着庭堂动静挺大,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丫头们面面相觑,稍微思索着当不当回,最终却仍是老老实实说了:
"牙瑾大人来了,说是要在府上稍住时日,替樊主子授法来着。"
听着这回话,玺卉似乎有所沉吟,但那也只是稍瞬,随即向丫头们道了声谢,便又兀自朝着‘雅清阁'去了,那一路走得倒也潇洒从容。
丫头末晚这阵子刚被调来了潇湘北馆里行差事,才一入馆里见着新主子樊儿,心头便鹿儿乱撞的决心往后都跟定了这貌似天神般的主子。当然,这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她们做丫头的也都明白得很,况且平日里也受了小十七不少教唆,自然一伙儿丫鬟都把‘雅清阁'当作了假想敌,如今这玺卉一番询问,末晚心头便计了上来,满面的不屑道:
"不知道又要耍的什么花招?哼!看看那家伙阴谋诡计满肚子的。"
一旁几个不知事的丫鬟倒有不同看法:"可他也挺懂礼数的不是?况且啊,跟咱们府里那些奴才可都不一样,气势都强多了。"
"他那叫狗仗人势!"末晚忙把小十七的话拿了来,可不能让其他丫鬟帮了雅清阁才是。
"话也不是这么说,你们不觉着他还挺风度翩翩的么?有哪个奴才像他那样......"
那几个丫鬟还个个说得面色潮红的,看着末晚心头火大:
"得了得了,你们就被他人模狗样的给骗了吧!"
懒得跟几个丫头穷紧张,末晚想着得去跟小十七招呼一声才行,她心里头的正义可丝毫不逊于小十七,毕竟她也是听着习抒大人谈评过来的。
桃花早已褪尽了残红,庭院处处景色四溢,宸缄府里已是夏意满园。
自前日以来已然过去半月,府里太平如初,任何扰人的事情也未曾发生。今日便是牙瑾最后一日留在宸缄府,按说如此他便可安心离去的,可自清晨开始,他便一刻也没安宁过心神,掐指盘算了几回,也看不清丝毫迹象。哪知才一晌午,果真便出了事端......
直到亲眼看着卧在床上的统冽,牙瑾这才恍然回神,沉着脸询问管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腾管家早已是一脸的痛意,悔恨至死的神情:
"方才还好好的,刚从宫里头回来小的们便张罗了凉食伺候着,哪知才一放下碗筷,人便倒下了。"
"府里几个大夫都来看过了,谁也诊不出病因来......"小十七扶着俯在床头的樊儿补上一句,紧随着低声劝慰小主子:"公子您别急,先起来坐坐吧。"
樊儿由始至终只不发一言地伏在床边,紧攥着统冽的胳膊,动也不动分毫。
"派人去宫里禀报,速请伏臻大人过来。"
收到牙瑾命令,几个属下忙手忙脚乱地应着声去了。
屋里气氛甚是紧张,老管家向前来低声道:
"大人看这可似中毒?"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