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如歌————小杰
小杰  发于:2008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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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高声喊:"干吗不进来?"
小波说:"我敲了半天门了,没人开。"
屋子里的确吵,但不至于听不见敲门声,只要用力。若目的仅仅是叫人开门,就不必用这样委屈的腔调,还刻意要Lydia把电话给Rob。
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进来。
Rob丢了电话,站起身。
牌桌上又是一阵喧哗。
Rob猛回身笑骂:"妈的今晚运气太坏!不打了。"

2
Rob拉着小波进屋。
屋里人纷纷起身,称赞身着西服的小波是靓仔。他们国语有限,除此之外也说不出许多别的。可小波已然有点应接不暇,跟在Rob身后,脚步有点踉跄。
很可怜么?跟他们打招呼很委屈么?Rob很想甩掉小波的手。但那只手正冰凉。
里屋的小朋友们正在看动画片。Rob把小波拉进卫生间,拧开热水龙头,泡湿一块毛巾,塞进小波手里。Rob说:"电话也不打,要手机干什么?"
小波将毛巾摊在脸上。毛巾后是他苍白的手背,瘦而稚嫩,骨缝中有青筋跳动。
小波将毛巾从脸上移开,几根湿发贴住额角。他脸色亦很苍白,一双眼睛却清澈如泉。
Rob很想把他抱住,搂在怀里。
小朋友吵着要尿尿,怦怦拍着卫生间的门。
Rob一把抓过小波手中的湿毛巾,摔进洗脸盆里。反手拧开锁,独自走出卫生间去。
一套公寓酒店的客房,一个热闹的世界,胆小的兔子跟在身后,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Rob回头,不耐烦地问:"吃饭了么?"
小波摇摇头。
Rob皱眉:"烦死了!还要照顾你!"
"没事儿,我不饿。" 小波小声嘀咕。
"走,吃饭去!"
Rob不由分说,走向大门。
几步之后,身后并无动静。Rob站住,扭头,看小波站在原地。
"等什么?走啊?自己没本事,就别装英雄!"
Rob拉开门。
小波低着头,迈动脚步。
满屋子的广州人。打麻将,讲笑话。小朋友们在看电视连续剧。中信大厦静静地屹立在窗外遥远的地方。
小波低着头,仿佛流浪者穿过繁忙闹市。其实谁也没注意他。至少装作没在注意他。
注意他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Rob。Rob很想过去拉住他,使他快些走出门,以便减少他的难堪和痛苦。
然而这一切的难堪和痛苦,难道都是Rob硬加给他的?

3
晚上十点,北京路依然灯火通明。
唯有日本料理的小店,灯光昏暗,人也不多。
小波面前摆着寿司,生鱼片,和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日式拉面。大概是热气的缘故,小波的眼睛不再透彻,仿佛蒙着一层雾。
"嘴!擦擦!" Rob把餐巾纸递给小波。
"还没吃完。。。" 小波接过餐巾纸,边擦边说。
"我知道!当我白痴?我的人,没吃完也不能满脸饭渣!"
小波沉默,继续和汤。
"你到底怎么了?" Rob皱眉问。
"嗯?我?" 小波忙抬头,"没怎么呀?"
小波再低头,嘴停在碗边。
"嘁!不要装了,我还看不出你?到底怎么了?" Rob提高声音。
"真没什么,"小波稍作迟疑,"就是工作,不太顺利。"
"怎么了?" Rob心里好像突然要着火。
"香港人。。。他们要求比较高吧!其实也没什么。" 小波好似自言自语。
"没什么个屁!香港人有什么可拽的?怎么了香港人?嫌你做的不好?"
小波摇摇头。
"那怎么了?少给你钱?"
小波又摇摇头,然后抬头说:"是我自己,做得不好。"
"我就烦你这幅脓包样子!"
Rob心里的火气忍不住。小波是个好翻译。这Rob很清楚。小波也是个负责的人。他不可能不称职,准是什么狗屁香港人成心刁难。洋买办自然要高人一等,这样才能让洋老板觉得不一样。可小波并不缺钱,小波是他Rob的人,怎会缺钱?Rob吼:
"以后别干了!没人稀罕他们给的那点钱! 还不够改机票的。"
小波端起碗,默默地喝汤。
Rob瞪眼向着小波。他心里有把火,他不能忍受自己的人在外面受气。如果什么狗屁香港人台湾人要是这会儿就在店里,他肯定冲上去,从自己书包里抓一把钞票出来,当众甩在那帮人脸上。
可小波正抱着碗一声不吭,好像一肚子的委屈,都由他Rob这里而来。Rob大声说: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别做这幅小媳妇样子!"
砰!小波狠狠放下碗。面条汤溅到桌子上。
小波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凌乱的光。
"我知道你不希罕!可我稀罕!我就这么大本事,只能赚这么多钱!我本来就笨,我什么都干不好,没办法让你满意,让你高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波站起身,背起书包。
爆发只在瞬间。震级不低,却绝无预报。
"别走!"Rob努力压低声音,有服务员在好奇地往这边看。
小波一愣。
"买单!" Rob又低声说了一句,"我没带钱包。"
小波咬住嘴唇,但毕竟在桌子前坐定了,向服务员打手势,并同时从西服里掏出钱包。
Rob却不等他付钱,便疾站起身,向饭店外走去,临走丢下一句:"You big Ass!(你真浑!)"
小波抬头,瞪着眼看Rob。Rob并不理会,一步跨出门去。他要走在前面。被尴尬地留在餐馆里的,被留在一堆顾客和服务员儿眼前的,不能是他!
Rob早已愤怒至极--我是什么?把我当什么?我的火气从何而来?难道,我不是为了你而鸣不平?我是敌人么?好吧,要跟我斗,我们就斗到底,看到底谁能赢。
大街上。车灯凌乱,行人步履匆匆。
Rob在距离餐厅十米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直到小波走出来。Rob忙转身,沿街走远。
小波飞奔着赶了上来。小波在Rob背后叫:"Rob。。。Rob。。。你等等!"
小波声音微颤,掺杂在一片嘈杂之中。
Rob心中隐隐一动,站定脚跟,转过身,却看见令他意外的目光。小波双手举着书包,不由分说,套在Rob的脖子上。
小波说:"钱包在书包里。里面的钱都是你的。Rob宝贝,我真的很爱你!"
小波两手纠结在一起。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有本事,你把它也摘下来扔到地上--这想法从Rob脑海中一闪而过,紧随之后的,却是隐隐的紧张,怕它真的就发生了。
但小波没有。他转身,延繁华的北京路走下去。
西服革履,却身无分文。一个一米七八的男生,皮鞋很亮,腿很长。
消瘦而无助的背影。无端的令Rob觉得性感。
但性感却远不能抵偿愤怒。Rob很想把书包也扔在地上,自己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
但他终究没这么做。他继续抬着头看那远去的背影。
他突然有股冲动,想冲过去,当街抱住那个无助的背影。
很想很想。
但他也没这么做。他只是迈开脚步,跟着那身影。之间保持二三十米的安全距离。
那只该死的兔子,那个性感的背影。他究竟回不回头?
霓虹闪动,空气有点潮湿。

4
公寓酒店的电梯里,只有Rob和小波两人。
两人分站两侧,面对电梯大门,形如陌路。
小波和Rob,在街上走了两个小时,一前一后,始终保持二十米的距离。最终还是小波停下来,回过头。
当小波发现Rob的一刻,Rob在他眼中发现一丝光。一闪而过。
或许是街上的车灯,也说不定。
Rob目光中却什么也没有。他心里莫名的有一丝快意。那只兔子,终于也有反抗的时候。
可那反抗是多么的莫名其妙?难道他受的气都是我带来的?
Rob从鼻孔放出一些气,扭脸不去看小波。
有出租车驶过,Rob伸手把它拦下来,拉开门。
小波乖乖地坐进车子。
两人一路无语。直到电梯里,仍无语。
推开门,房间里人去楼空。只剩下Lydia,独自一人,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小波跟随Rob走进屋,像无助而委屈的孩子。
"洗澡!" Rob白他一眼,仿佛与空气讲话。
Lydia丢下遥控器,提起书包。她用广东话说:"你终于返佐来了,我可以走佐了。"
Rob也懒得理她。
浴室里,水声响了很久。但愿把那只兔子满身的憔悴都冲走,把他一肚子的委屈也都冲走。
小波披着睡衣,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浴室,走进卧室。
Rob走进浴室。轮到他洗。不论是刷牙,还是洗澡,他总为小波挤好牙膏,准备好毛巾。他永远排在第二个。可他从没怨言。
Rob正要脱衣服,却见一颗晶莹的白金戒指,放在洗浴台上。
Rob摇摇头。将戒指拿起来,收好。
当Rob洗完澡走出浴室,小波疾走进浴室。
一分钟后,小波又疾走出浴室,疾走进卧室,脸色铁青着。
"找什么?" Rob没好气地向卧室里喊一句。
毫无反应。
给台阶不下。Rob有点气急败坏--若不是看他在外面受了气,若不是以前说过,赌气不过夜,Rob才不会主动给他台阶。
整整一周了,难道还不想早点让冷战结束?
Rob跟进卧室,小波却不在。
Rob冲进浴室,还是不在。
Rob大叫:"人呢?"
没人回答。
Rob再走回卧室。厚大的落地窗帘后面,发出些细碎的声音来。
Rob猛走过去,拉开窗帘。
窗外是一片璀璨夜色。
小波坐在宽阔的大理石窗台上,面向窗外,如雕塑一般。
Rob硬把小波的肩膀搬转过来:"到底想怎么样?"
"我找不到我的戒指了。"小波咬住嘴唇,片刻之后,才又得以继续说下去:"衣服里我都找过了,浴室里也没有。。。。。。"
"我把戒指弄丢了! 开心了吧?我把戒指弄丢了!"小波突然抬头,歇斯底里地喊。
Rob一把把小波搂进怀里。
"你真笨,笨死了。你没丢。我收起来了。你这个小笨蛋!"
Rob把嘴紧贴住小波的耳朵,用最微弱的声音。
Rob的脖子痒痒的,有滚烫的液体流过。
"丢不了。永远也丢不了。"Rob又说。这句话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一夜,与以往不同,Rob许久不能入睡。
小波躺在他旁边,身体缩成一团,却再没有溜到床边。
他俩的手,始终紧紧握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小波突然在睡梦中呻吟。Rob赶忙翻过身来,小波却已把他紧紧抱住。
Rob也用力反抱住小波。
小波却猛然呻吟了一声。
Rob扭亮台灯,不由分说,脱掉小波的睡衣。
小波苍白的肩膀上,有好大一片深紫色的淤青。
"这怎么了?" Rob惊问。
小波缩起肩膀,滚到Rob身下。他说:"没什么,我没小心磕的。"
"怎么磕的?"
"我睡觉时候没小心,滚下床来,磕在家具上了。"
Rob用手轻抚小波的肩头。疼痛仿佛在自己心里。
Rob想说:"自己这么没本事照顾自己,以后什么都别干了!" 可Rob忍住了。
几秒钟之后,他却说:"我把店卖了吧!我到北京来陪你!"
小波瞪大眼,眼巴巴地看着Rob。
Rob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这么说。
台灯的灯光温柔似水,绵延着从小波的额头撒落。如五年前的那一夜,在芝加哥的中餐馆里一般无异。
五年的时间,如空气在指尖流过。无影无踪。小波仍和当年一样。
反正Rob已经挣够了他和小波两辈子也用不完的钱。
反正Rob早已厌倦纽约。反正每当他坐在曼哈顿那间办公室里,都会盼望着下次离开的时间。
能够不再担心公司赚不赚钱,有多好?
能够不再陪纽约那些亲戚吃饭,有多好?
能够每天晚上都把那只胆小的兔子抱在怀里,有多好?
这一切,有多好?
于是Rob又说了一遍,用更坚定的声音:"我们把店卖了吧,我来北京陪你!"
小波鼻子有点酸,可他微笑着。他的世界正春意盎然。

5
这一次的离别,最令人伤感。
相识相处五年,小波和Rob的离别不计其数。但唯有这次,令小波辛酸得有点想哭。心酸如盛夏的太阳雨,来时毫无预示,只在Rob走进白云机场安检的那一刻,突然出现。
尽管许多人都会认为,泪水是绝对用不上的。因为小波所经历的,不过是人生中再平凡不过的小小插曲而已。
但小波并非任何人。他并不代表任何统计数字。对于他自己,他便是百分之百,或百分之零。
而刚刚过去的这几天,从北京到广州,从工作到生活,对于小波来说,仿佛乘了一趟感情的过山车。
其实一切的争吵,都不如发现百金戒指丢失的一刻更令小波恐怖和绝望。那感觉还从未曾出现过。
当越洋电话被突然挂断;当小波把自己的书包挂在Rob脖子上;当小波对Rob说:"你的钱都在里面。我真的很爱你";当小波经历了生平最委屈的屈辱之后,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但当他翻遍西服的每个口袋,并找遍房间的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那颗属于他的白金戒指之时,他心中却"哗"地一声,粉碎了。
好在Rob在窗帘后面找到了他。
好在Rob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并告诉他:"没丢。永远丢不了。"
失而复得。不,也许该说,从未曾丢失过。那仅仅是噩梦一场。
小波,Rob,还有窗外许多的高楼大厦,点点灯火,都浑成一团。
小波什么都不想了,什么也不怕了。仅此一刻,他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便他受了许多委屈,即便他在香港人Ramen那儿受了气,那又有什么呢?
的确,Ramen只订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Ramen在一片漆黑中把手伸向小波。小波一躲再躲,终于跌到床下,肩膀撞上床头柜。而第二天,当彻夜未眠的小波强打精神工作时,Ramen和老板却教训他:出来工作就要负责任,怎能一天到晚都没精打采呢?更令小波气氛的,是工作结束后,被公司强行扣掉两千块的翻译费。
但这只能说明Ramen是个混蛋。除此之外,或许还说明,小波有魅力。小波这样想着。反正当与Rob和好之后,这一切都成为生活的小花絮,绝非痛苦的理由。
所以,当Rob皱着眉抚摸小波肩膀的痛处时,小波只说:"我睡觉时候没小心,滚下床来,磕在家具上了。"
不是小波故意轻描淡写,只是他已毫不在乎。当他蜷缩在Rob怀抱里,他甚至有些为自己的机敏而自豪--他是故意从床上滚下地来,并做出重伤的模样。所以,他没和谁撕破脸,第二晚就顺利住进属于自己的房间。
这不算机敏吗?
在一片盎然春意里,一切都变得无所谓。
而且Rob突然对他说:"我们把店卖了吧,我来北京陪你!"
Rob使用了"我们"。Rob说他要到北京来。所有这一切,难道还不够令小波在离别之时,突然感到酸楚么?
但伴随酸楚的,却也有一丝的忐忑。
一个做惯了老板的人,一个只愿住五星级饭店的人,一个不愿跟出租司机或杂货铺的售货员讲话的人,如何在北京生活呢?
未来的日子,如一个谜。
最好不要去想。何必呢?该发生的都将发生。一切问题都有办法应付。
不是么?
小波掏出手机,有个新到的短信,是Rob发来的:"亲爱的,我已经坐在飞机上了。马上关机了。到纽约给你电话。Love You!"
小波微微一笑。未来能有什么可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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