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实拂下他的手,用沙哑的声音说:"不用安慰我了。"
周虔臣的鼻子一阵发酸。
柏实扭过头来,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什么可以可怜我的。死的好......爸爸死的好......"
低着头,他轻轻的说:
"死的好......死了就不遭罪了......"
却埋下头去,久久的没有抬起头来。
冰冷的眼泪的河流蜿蜒过他苍白的手臂,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小小的几滩水滋。
柏实那天晚上对周虔臣说,走,我请你去喝酒。
可是......
别拒绝我,是朋友就别拒绝我。
柏实冷冷的说。他的手擦过周虔臣的胳膊时,周虔臣冷的打了个哆嗦。
那天晚上柏实不知疲倦的喝,他静静的不吭一声,只管对着酒瓶子灌。周虔臣劝不住他。
柏实总是说,
是朋友就不要劝我......是朋友就别劝我。
我一直也没怎么喝酒,真的,以前和爸爸喝过一点,那种劣质的二锅头,辣的我眼泪都跑出来了......爸爸笑我不象男人......
我给他丢脸了......
真的,我一直没给我爹做点什么,以前就会和他吵架,把他气的厉害了,他就拿鞋底打我......
后来我爸爸有病了,跑不动了,我就不怕他了......我就气他......我就只会气他......除了考上大学让他高兴一回我什么也没让他高兴过......我还一直骂他没用!
哈哈哈哈,周虔臣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瞧不起他,真的,一点都瞧不起,你说他那样一个大男人,连个老婆孩子都养不起,在外面就能打点零工,到头来有病了还让老婆养......你说这种男人不窝囊吗!?恩,你说不窝囊吗!?
周虔臣你给我说,你说这种男人窝囊不窝囊!?可是他是我爸爸,他是我爸爸呀......
柏实俯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他是我爸爸,他们凭什么不救他!?他们凭什么!?就因为没钱交医药费他们就把他赶出来......凭什么呀凭什么呀周虔臣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
钱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就算再窝囊他也是一条命啊他是我爸爸呀!周虔臣他是我爸爸呀............
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柏实跪倒在马路上不要命的喊。
周虔臣拉着他,抱着他:
别哭了......别哭了......
柏实锤着他的胸口已经哽咽着吐不清字:
他死了,爸爸死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再也没有了............
周虔臣搀着醉酒的柏实,一步一步上楼。
等到把柏实扶到床上,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的也是满脸的泪痕。
半夜,柏实起来吐酒。
周虔臣被影了起来,他揉揉眼,看见柏实的趴在洗手间里玩命的呕。
虽然是朋友,但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虔臣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柏实第二天宿醉醒来,头疼欲裂。他睁开眼,视野开始由模糊转向清晰。他搓搓眼,衣服上黑色的孝布还隐约在白色衣袖上。
柏实歪过头去,闭上眼。
原来全部的一切都不是噩梦。原来未曾得到的还没得到,而已经失去的却已经永远失去了。
他的心凉的发寒。
他起了身,跌跌撞撞的去洗脸。
浮肿的眼圈还有红色的血丝却洗不掉。他趴在那里,不想起来。只感觉一阵恶心从胃底升上来。
周虔臣上课回来,看见柏实的样子,不敢说什么。他其实也是个口拙的人,想要去说什么却总也说不出口。
柏实仰起身体,呆看了灰蒙蒙的天花板半天。
到底把逼近的眼泪憋了回去。
他冷哼了一声。
柏实仍旧像往常那样仰着脖子高傲的走路。柏实蔑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苍白着脸,远远的看去,像一只女鬼凄厉而带着病态的艳丽。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样的艳丽,而侯海齐是这些很少的人中的一个。用侯海齐的话来说,这种艳丽好比是把向日葵涂成血红色。他说阳光的东西一旦变的阴暗,那是最恐怖的。
那木黑泽问他,柏实是一只带血的向日葵吗?
侯海齐笑了,不,应该是流血的向日葵。当然或许有一天,这个向日葵也会让别人流血。
木黑泽说,比如你吗?
侯海齐还是笑,不知道,或许是。
柏实仰着脖子走路,如同以往的高傲。很多人都怀疑他的丧父的真实性,除了周虔臣。周虔臣不说话,但是周虔臣了解他的痛苦。能把痛苦摆在脸上的,还不是真正的痛苦。
真正的痛苦,除了柏实自己,谁都尝不到。周虔臣看着柏实冷冷的面孔,不说话。
知道他在看的柏实扭过头来,说,是朋友就不要可怜我。我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周虔臣只能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
柏实的手机响了。柏实的手机并不是很常响。大多数的时候他拿它做闹钟。
然而这次响的很突然,并不在柏实的掌控之中。他翻开盖子,看见侯海齐的名字在闪呀闪。
柏实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
那头侯海齐的声音很低,他柔柔的说了些什么,柏实都没有听清楚,只听见开头一句:别难过,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那么讨厌侯海齐的柏实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泪流满面。
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柏实把脸埋在被子上哽咽。被子的颜色深了下去。
你不是只有一个人。还有很多人,都在陪着你。或者你不信任我,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柏实答应去见他。
就去的那蓝多餐厅。柏实木然的坐在位子上,和上次一样毫无章法的摆弄着刀叉。食物已经被切割的很零碎了,柏实却没有动一口。
侯海齐坐在他的对面,想要去抓他的手,却被柏实抽了出来。
柏实说,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侯海齐一低头,轻轻的说,
对不起。
柏实笑了,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侯海齐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没有帮上你父亲的忙。
我的父亲和你没什么瓜葛,又凭什么要你帮忙呢?
可是我和你有瓜葛。就算做不成情人,起码还是个朋友。我有能力帮朋友的父亲却没有去帮,是我的错......
柏实望着他,突然有点疲倦的说:
......有你这句话......足够了......真的......
柏实看着窗外繁华的景色,不语。
他用手支住头,疲倦不堪:
"......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谢谢。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谢谢你......连我爸妈都不记得了......"
柏实闭上眼。
侯海齐伸出手,拂开少年耳边落下来的碎头发:"我也谢谢你收下我的礼物。"
柏实一扯嘴,算是微笑。
侯海齐送柏实回去,仍旧是在大门口停车。柏实却没有立即写车,他看着侯海齐的面孔,突然问了一句:
"我真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侯海齐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柏实鼻子一酸:"我总是一个人,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真的......可是是谁呢?谁能陪着我?"
侯海齐摸着他的头:"敞开心,会有很多人陪着你。"
柏实笑了一下,推开车门。
他站在车外,对着侯海齐说:"太难了......"
侯海齐看着柏实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小小的,尘埃一样。
"铃~~~"
手机响。
侯海齐接了起来:"喂,黑泽吗?"
"是我。"
侯海齐笑:"我想,虽然你是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人,但是讲起追情人的手段来,你可要比我高段多了。"
那边的黑泽低低的笑,算是承认。
"你说的对,贸然的把钱送给柏实给他父亲治病他还不一定领情。或许让他父亲死了才能让他知道钱的重要性......但愿他能早点想明白......"
夜色茫茫。
周虔臣蹲在地上心不在焉的洗衣服,水哗啦啦的流,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孙萧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朝他撅起的屁股来了那么一脚。
周虔臣措手不及,跪倒在盆里,成了落汤鸡。
他咻的站起来,追着孙萧满世界打。最后孙萧让他给压倒在床上并且差点被扒了裤子。
闹累了的两人喘着粗气停下来。
周虔臣慢慢站起来换衣服,孙萧倚在被子上突然问:
"你最近常常心不在焉的,想嘛事儿呢?"他的口音里还带着点天津味儿。
周虔臣摇摇头,不想说什么。
孙萧皱起眉来:"我可告诉你,咱俩的事儿你绝对不可以告诉柏实。"
周虔臣回过头来:"可是我心里头难受。我觉得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要不是我把他的助学贷款申请书给抽走了......说不定他爸爸就有钱治病了。"
孙萧跳起来:"我们又没想到他爸会死!再说木黑泽不是说了吗,侯海齐会出钱让他上学的!总比让他将来负债还钱来的好吧!"
"可是,侯海齐并没有帮他的忙,他爸爸还是死了!侯海齐出于什么目的让我们去偷他的申请书我们并不知道!"
"木黑泽已经说了,侯海齐是想帮他的,可是又怕他不知好歹......"
"算了吧,这么白痴的借口你也相信!"
"那你说是为什么!?再说咱们的本意也是想帮他的!"
周虔臣冷笑,指着用侯海期给的钱买的电脑:"哼,是吗?那这又算什么!?"
孙萧面色苍白。
"我想把电脑卖了,换回钱给柏实。我会跟他道歉的。"
周虔臣把外套套上。
孙萧大叫一声:"你疯啦!你想死可是别拉我做垫背的!侯海齐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敢得罪他吗!?你不想活了呀!?"
周虔臣也白了脸。
孙萧咬着牙说:"......我只想活的大方点............我他妈一时鬼迷心窍了!"
"吱--"门开了。
柏实站在门口。一脸倦容。
周虔臣孙萧的心脏霎时停止跳动。他们惨青色的脸上一双瞪大了的眼。
"......柏实......"
柏实瞟了他们一眼,缓缓的拖鞋:"什么事?"
他俩背过脸去安抚跳出胸口的心脏。
柏实觉得他们有点古怪,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快说。"
周虔臣摇摇头:"没......没事......"
孙萧长舒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对周虔臣哼了两声:"说呀。"
周虔臣瘪瘪嘴,开门离去。
柏实心无旁骛的做自己的事情。
柏实花了很短的时间来麻痹自己的痛苦。他忙碌着做了一些事情,包括做一份兼职。可是因为得罪了客人而被炒了鱿鱼。柏实拿着可怜的100块钱哭笑不得。于是后来柏实就没再去做兼职。他拿了大量的时间背英语单词。
侯海齐并不常来骚扰他。他的日子乏善可陈。
柏实现在可以一夜无眠的睡到天亮,不做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也可以一天不说话,捧着英语书坐一天,饿的时候啃两口馒头。
周虔臣不知道他的魂究竟被勾到什么地方了。现在的柏实活的简直像个神仙,飘飘忽忽,风一吹人就倒。总之就是不像个人。
他甚至都不和周虔臣说话。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个周。直到柏实有一天挤食堂,被活活挤昏了过去。
孙萧在柏实被送到医院后就给侯海齐打了一个电话。侯海齐在电话那头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以后还要多麻烦你。
木黑泽问他:"您要去看他吗?"
侯海齐想了一会儿,却问他:"是你你会去吗?"
木黑泽摸着下巴:"我倒是知道有一招叫欲擒故纵。"
侯海齐招手让他过来,一把环住他的肩膀:
"爱卿,你是如此的贴近朕的心意,说吧,你要朕怎么赏你?"
"给微臣几天假期吧,贱妾要臣陪她去泰山看日出。"
"哦,亲爱的,你真是个好男人,我都要爱上你了。"
"我早就爱上您了......"
由于低血糖而昏倒的柏实被查出有严重的慢性胃炎。医生劝他要注意饮食,尤其是要控制情绪。
"如果你曾经有过胃出血的情况,最好先住院观察一下。"医生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
柏实点点头,抓着药方没吱声。
出了医院,没去抓药的柏实两手空空的站在周虔臣面前。
周虔臣蹭着脚底下的小石子:"医生说什么你不让我进去听?"
柏实笑笑:"没什么。走吧,我饿了。"
周虔臣也笑了:"真是挺长时间没看见你笑了。"
柏实又笑了笑:"我笑起来又不帅,有什么看头?"
周虔臣飞快的刮了一下他的头顶:"可是看起来很舒服,起码不像个女鬼了。"
柏实突然面色不对。
周虔臣结巴:"我......我不是说你,你像个女鬼......"
柏实没说话。
他看看天。
这个城市总是阴晦的不见太阳。
柏实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就没见这里曾有过明亮的太阳,它永远是闷热的,阴晦的,不见青天白云的。偶尔几个晚上,月亮会探出个血红或者苍白的面孔,悬在上面,摇摇欲坠。
他曾经有一次花了一块钱车费去市区的中心广场,他站在高耸的楼林之间,有点晕眩和畏惧。可是他却有一种热血澎湃或者是野心,默默的燃烧在他心里头。
他想,或者有一天,他也可以过上和这些繁华一致的生活,而不是整天啃馒头吃咸菜,而不是整天为了一毛钱和小菜贩吵来吵去,而不是整天和贫困打交道,而不是装出骄傲的样子来抵制那些所谓的同情和嘲笑。
那时候,或许他能真正高傲的活着,就像马路上那些挺胸抬头的人。
或许他也可以。
柏实是这样想的,他再次这样想的时候侯海齐又打来了电话。
他说,我想给你治病。我知道你的病很严重,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遭罪。
柏实躺在床上,伸开手,手机从掌心滚落了下去。他笑了笑。
柏实捂住了眼。
泪从指缝滚落下去。没到头发里。
柏实没有给侯海齐明确的答复,但是第二天侯海齐来接他的时候柏实乖乖的上了车。
柏实望着窗外,默默无语。这次是侯海齐亲自开车。他看了看柏实,轻轻的问:"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你那天在游乐场说的话,小时候的梦想。"
"小时候的梦想还是有很多吧?不光这个。其实你可以做更多你想做的事情的。"
"......但愿吧......"柏实点点头,继续看着外面闪过的人和物。
侯海齐感觉到他的不快乐,他在遇见红灯停车的时候,把一边的水拿过来递给他:"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干了。"
柏实看着水,又看了一眼他,微笑:"谢谢,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谢谢你。"
他接过水,拧开盖子。
侯海齐却笑的更大了一点:"我没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想对你好。"
柏实冷笑一声:"最后让我陪你上床吗?"
侯海齐眨了一下眼:"不,那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
柏实看着他的眼。
侯海齐摸上他的脸,轻轻的说:
"和你相爱。"
柏实躲开他,喝水。
柏实最终还是住院了。因为胃病确实是很严重。侯海齐问他,那种痛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柏实说,就那么熬,没钱治病就得熬......不然还能怎么样?
侯海齐坐在他身边,不管柏实强烈的拒绝,抓起他的手就吻,他把它们贴在自己薄薄的唇上,鼻子的呼吸喷着柏实干燥的手指:
"以后我绝对不让你再去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