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眼神一亮,借口道: “虚虚实实,意在动先。呵呵,如愿如愿,你真是解人……”突然神色又是一变,看向他的眼神又变得深不可测。
独孤信仍静静地坐着,神情依旧,含笑不语,任他端详打量。
“如愿,我以真心待你,而你的心却从来不肯向我瞧上一眼.”慨然长叹中,尔朱荣神情疲惫地挥挥手,“你不是要去天牢中探视么,我已经替你取了刑部的令牌,去吧。”
接过令牌正待举步时,尔朱荣又道:“如愿,你知道……啊,又下起雨来了,你不能受冷,坐我的马车去吧! ”语毕转身,再也不愿回过头来.
独孤信亦迟疑了半晌,欲语还休,终于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七章
外面果然下着雨。而且雨势还不小。
管家福伯已安排了马车在府门外等候。独孤信裹着件连着帽的披风从府内匆匆走出,府门外的青阶上积满了深深的雨水,他皱皱眉,正待淌水过去。福伯却已谄媚地拦住了他,吆喝马车上那名低眉顺眼的车夫过来,要他伏下身来跪在雨中搭成个“跳板”。
洛都的王侯贵胄多是如此,下人的肉身自是比不上他们脚下价值不菲的丝履。
那名车夫低应了一声便要伏下身去,独孤信突然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象是在哪里听过。他仿佛也感觉到独孤信注视的目光似的,抬起头来——
彼此错谔的眼神交错,其中一人的眼睛迅速地暗淡下去,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另外一人的眼睛却由惊讶转至明了。
“我有些站不稳,你能扶我一把么?”温柔的话语犹如春风拂面,说话的人眼里所包含的理解却如海水般深邃。
高欢身子震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扶住那只稍嫌清瘦的手。这只手,虽然苍白,却温润、柔和、修长,明显是只握剑、弹琴的手,贵族的手。而自己的手,却粗糙、多茧。
他心中一颤,下意识地便要松开那手,谁知那美丽的手竟反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食指在他掌心中轻轻一点,接着露出了一抹懒散、俏皮的笑容,一如当日相见时的模样。
坐在马车上,高欢紧握着马鞭,驾驭马车在洛都的大街上奔驰,心却随着马车中那人的轻微的气息起伏而悸动。百转千回梦中,尽是他的身影、踏遍各个兵营找不着他时的揪心......想不到再见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无论如何,我终是再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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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府的路上,高欢不禁有些担心,因为车里那人的气息竟有些急促、紊乱。虽然从天牢里出来时,他面上仍是那一副淡然的表情,但袖中那捏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心中的悲哀、不平与无奈。
高欢此刻只想将那微微颤抖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熨去他心中的落寞与悲伤……可是,这看似近在身边的人其实离自己太过遥远,高高在上、触手难及。
“欢…,我可以叫你欢吗?我想出去走走,你可不可以陪我?”车里的人突然说道。
出征不过短短半年,父母却已更显苍老。尤其是父亲。在独孤信的印象中,如同独孤家宗祠中供奉的历代祖先肖像一般,父亲总是英气勃勃、不怒自威的。独孤家自太祖皇帝始便是世代为武将,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五岁时便开始习武,与父亲每日的交流似乎只限于武功、韬略、兵书的考问。父亲好象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不对,自己十六岁夺武状元、入主先锋营时,父亲似是笑过,但那笑容却不知向谁发出的…
胡后当政后,开始诛杀五大开国元勋,力图收回兵权。只可惜胡氏外戚鲜有名将,最后还是被尔朱氏分了杯羹,从此尔朱氏执掌外部兵权,四处征战;胡氏主内,掌管洛都防卫,凭的都是各自手中一半的虎符。父亲,只是这一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牺牲品……
难怪他如此忿忿。他眼中的企盼,自己不是不明白,只是……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人为了这个已经离开,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原地等候,而不是越走越远。
………
护城河边,垂杨柳下。
高欢嘴里发干,面对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独孤信望着他,笑道:那时见了,我并不是存心瞒你。两年前,我独孤家遭抄家灭门之祸,幸得尔朱将军力保不死,连我这戴罪之身也收容在军中……朝中之事,向来是瞬息万变,何苦多牵连一个无辜的人?
今日看来,你虽有鸿鹄之志,却坚忍不拔…料来不是怕受牵连之人,如若不弃,交下我这朋友如何?
高欢却只是发愣不语.
他又苦笑道: “初见你时,不知为何,竟愿全心信任于你……”转眼望向烟雨中迷迷茫茫的河面,眼神也变得朦胧起来,喃喃道:“自他离开后,我已不愿再相信谁……”
突然展颜一笑道:“你若有顾虑,大可不必勉强……”
他话未说完,手已被紧紧握住。“我只是在犹豫,该叫你什么?你居然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叫什么名字?”高欢笑道。
“如愿。”
第八章
胡太后的盛宴之期眼看将至。
之前,尔朱荣忙碌了一段时间,神情间越见成竹在胸。独孤信也不去理他,成日到高欢的马戤中去帮忙,和一匹叫玉花铳的大宛名马打得火热。这正是尔朱荣的爱马。尔朱荣在马、女人甚至男人方面的品位确实非同一般,独孤信戏谑的想,自己不会哪天连他的女人也会爱上吧。想到这里,不禁想起当日见过的李景来,那个美少年,傲慢、无礼...不过也确实有值得骄傲的理由:出身世家、文武双全…
几日下来,这匹马见了他都会摇首轻嘶,甚是亲热。人或许会看错人,但马却是万万不会认错人的。它一旦认定了你,便绝对不会背叛于你。
高欢也觉惊讶,这玉花铳向来性烈,不容他人近身,怎的如此轻易就让独孤信靠近?看着他宠爱地拂着马鬃,马儿也在他脸际轻蹭,一人一马甚是亲热。心中一动,恨不能也立刻化身骏马……
独孤信瞥见他一脸茫然若失,便笑道:“你向来驯马如神,多烈的马在你手下也变的小猫般温顺。偶尔有匹马儿认我不认你,你便要拈酸吃醋,呵呵……”他伏在马身上,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高欢看的呆了,也展颜一笑:“你若能常常这么笑笑,莫说是一匹玉花铳,那传说中的柔然神马照夜狮子,我也给你寻来……”
独孤信一脸的神往,“那照夜狮子,传说能日行千里,沾地无声。夜作狮子吼,万兽低头。只可惜见过的人也屈指可数,不知世上是否真有此马存在。即便有,那定然是性烈如火,野性难驯……”
回眸见高欢一脸肃然,便又笑道:“其实驯人与驯马何异?只要威慑怀柔、软硬兼施,以情动其意气,以外物更制其软肋……驯马你已如此精通,将来驭人必能决胜千里,我说的对也不对?”
高欢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向脑门,未曾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知他如此,数年的隐忍、不得志瞬间化为乌有。两人相视一笑,万语千言便尽在不言中。
高欢突又想起一事,愁道:明日便是胡太后的盛宴之期吧?尔朱将军手下所有参军以上的将士都在邀请之列。你虽因家族之罪,未获正将位,但当日斩杀葛荣,乃是大功一件,想来也不得不去吧?
独孤信悠然道:“天恩浩荡,如愿有幸前往皇室盛宴,自然感激涕零,你为何为我担忧?”
高欢长叹,“你我既已如此相知,你又何必瞒我?”他凝视着独孤信,道:“半月前,胡氏欲以爵位释兵权未果,已然生出杀意。祝寿、表功何不在宫里进行?太后此意,定是要遮人耳目,将尔朱部属一网打尽。这半个月来,只怕已经厉兵秣马,暗中准备好了。”
独孤信仍是一脸懒散的笑容,道:“原来欢竟是担心我赴的是鸿门宴?浮萍之身,茕茕孑立,这条性命本是不放在心上的……”突见高欢因担忧而满面怒气的脸,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咳…,你也不要太担心,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还未可知呢?”
高欢望着那张纯真如婴儿般的笑脸,心中暗叹: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表面上言笑不羁,不经意间流露的一点真心又倏地收回。终我一生,只想将江山捧到你眼前,不让这双眼睛再流出一点疲倦、寂寞……如愿,你放心,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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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明媚,果然是个好天气。
尔朱家所有的家将都穿着文衫,整冠修面,便要到国舅府赴宴去。虽是武将,但参加胡太后的家宴,自是不便穿盔甲、配刀剑。
独孤信今日穿的是件银底绣蛟的锦袍,玉带束腰。替他更衣的丫环,一早上起来便跟在身后赞不绝口。他回头笑道:“小翠,你要我穿的这件劳什子锦袍我也已经穿上了,你念了一个早上了,不口干么?喝口茶歇歇吧。”
小翠却不依,硬把他按在椅上,解开他束发的丝涤,将一头黑亮鉴人的长发散落下来,用角梳梳好,挽成髻,再用一枚镶金嵌玉的金环束住。左右端详,这才满意地放开他。
“公子,你今日这么一打扮,顾盼神飞、丰神俊朗,好似芝兰玉树、谪仙一般的人物,在王孙公子肯定能拨得头筹,说不准太后皇上一喜欢,把公主许配给你也说不定啊……”
小翠越想越陶醉,开始眼放桃花起来.
独孤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 “小翠,日后你若不愿留在将军府了,倒是有个营生可做,大有前途哪……”
小翠不解,困惑地看着他,“什么营生?”
“说书。”
说完不待小翠发出娇嗔,便溜出门去.
第九章
国舅府。花团锦簇,张灯结彩,端的一派歌舞升平、富贵清华的景象。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太后家宴之奢华仍是教人嗔目结舌,不敢置信。席间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暗地里却都是暗流涌动、勾心斗角。
独孤信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深知今日双方都必有动作,只是乐得坐山观虎斗,看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眯着眼睛向尔朱荣望去,他正在正位上与太后、国舅胡炎箪交谈甚欢,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地溜向自己……
也罢,既是信我不过,不如自行消失,两下清静。一念至此,他长身而起,含笑朝席间作了个揖,便施施然走出大厅。
不愧是国舅府,后花园竟育有这许多奇葩,不输御花园。小时候随父亲去过,不过印象也已经模糊了。他随意在个湖畔一僻静之处找了块青石,躺了下去,嘴里叼根青草,甚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