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不待他说完,雷鸣已经接上话头:"我们忽略了‘失踪'一词。"
说这话时,雷鸣一贯沉稳的双眼瞬间变得晶亮起来,就好像一个好的猎手发现了他猎物的足迹一般。
欧阳常乐颔首同意。
"一听到林家出事,大家首先考虑的都是什么人那么胆大包天,敢对林家动手,却忽略了消息最早传出来时,说的却是司徒婉‘失踪',而不是‘被掳'。这两个词不仔细研究的话,似乎意思差不多,但是静下心来一想,却是悬殊得大了。"
"没错,‘被掳'一词,只可能是他人加害;然而若是失踪的话......就还要考虑是否本人自己离开。"耽搁了这么多时日,雷鸣总算是有了抓住什么的感觉。
但他分析到这里,又不禁有了疑虑。
那就是如果司徒婉是自己离开,她为什么要离开?
是因为夫妻吵架,还是其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该造成整个人仿佛彻底消失了一般,任江湖上闹得风风雨雨,她本人却不出面澄清任何东西。而若司徒婉是自己离开,她会去哪?
"听说......林书行和司徒婉夫妻感情并不好,是吧?"欧阳常乐打断雷鸣思绪的,忽然说了一句。
听出对方尚有话外之音,雷鸣直觉拧眉。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司徒婉与人私奔的几率有多少。"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欧阳常乐没有忽略雷鸣一瞬间仿佛动怒了般的眼神。
"不要妄加猜测,让有心人听去了容易坏人名节。"压下心头的不悦,雷鸣森然说道。
除了初见面那时,似乎有很久没有领教他这般冷漠神情了吧......
欧阳常乐有些怀念的分了神,然后才微微笑道:"雷大人既然认为不可能,那么这事自然就该排除在考虑之外了。那么,另外一个问题--朝廷为什么要把公主下嫁给林家呢?"
欧阳常乐这个问题,问得雷鸣一愣。
"若论在武林中的影响力,林家势力虽然不俗,但也算不得最顶尖的世家,朝廷若是有意扶植在武林中的帮手,也不该只考虑林家;若是司徒婉和林书行早就见过面,芳心暗许的话......或许还说得过去些,但是司徒婉不是平常人,却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妹妹,是先帝亲封的‘婉约公主',又怎么可能和江湖中人扯上关系?"
"......你想暗示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皇上在想些什么罢了。"
"君心难测,你直呼公主名讳已是不敬,别再随便发话,小心祸从口出。"雷鸣这番劝解,也是真心。
但欧阳常乐仅是懒洋洋的应了一声,显然不曾听进心里。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雷鸣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将疑问说出口。
他忽然拉住欧阳常乐的手,问了句:"你隐瞒了我什么?"
欧阳常乐看一眼自己受制的手腕,却是全然不在意的一笑,反问道:"你呢?雷大人你又瞒了我多少事情?"
对上他难得认真的眼,雷鸣忽然有些狼狈的移开了目光。
只听欧阳常乐的声音调侃依旧,却隐约透出了一丝让他觉得陌生的冷淡意味--
"既都是有不可说的理由,又何必互相逼问呢?"
第八章
其实他不是不明白欧阳常乐说那席话的意思,但是明白,却不等于接受。
看着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雷鸣慢慢步下茶楼。
欧阳常乐所说的那些疑问,他并非没有注意到,但是事关朝廷,凡事总不能轻率对待。如今,他却是后悔起当初把欧阳常乐卷进这件事中来。
同样的一件事,人的心境一旦不同,想法也就自然变了个样。
如果如今欧阳常乐对他而言依然只是单纯的情报贩子的话......就不至于要头疼到这种地步。
怀着一种无奈的心境出了茶楼,雷鸣再看一眼欧阳常乐离开的方向后,转进了一家卖字画的店。
掌柜的本是在柜台里面记着帐,见雷鸣进来以后先是一愣,然后立刻祭起生意人的笑脸迎上来。
"这位公子是来找画的呢?还是先喝杯茶慢慢看?"
"先看看。"
"是,您这边请。"笑着一弯腰,掌柜走在前面带路。进了后院,他方才站直,正经地对雷鸣施了一礼。
"见过大人。"
示意他起来,雷鸣只简单的吩咐了一句:"我有消息要传回京中,把纸笔拿来。"
掌柜不多废话的领命退下。片刻之后,专门用来传信的折子备好,雷鸣提笔挥洒,写完后取下腰间挂着的印信盖上,而后亲手封好交到掌柜手上。
"务必用最快的速度送到。"
见他神色严肃,知道此事必然格外重要,那掌柜不敢怠慢的小心接过,而后立刻叫来心腹交予对方。吩咐完该注意的事项后,他方才回头问雷鸣--
"大人准备何时返京?"上面已经下了数次命令召雷鸣回朝了。
看一眼对方小心谨慎中又不乏揣度的态度,雷鸣答得简单,却叫对方格外头疼:"什么时候‘他'愿意给我这封信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就什么时候返京。"
"但是......"
"我知道有些事即使问你你也不便说,所以不问。但你也别逾越了自己的身份,插手不该插手的事......可明白?"话说到这份上,他不信对方不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掌柜闻言脸上一白,再也没有多言。
走出字画店阴暗的后院,雷鸣被突然增强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心里却是寒凉一片。
他方才的话,原本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对方而已,却没想到得到的果然是自己最不希望成真的答案--
司徒婉一事,尚有内情瞒着自己。
在雷鸣去确认他想要的答案之时,欧阳常乐也未歇着。
从属下那里确认了慕容霜舞和震四方最近的动向,惟独只有一点让他觉得值得注意--那就是慕容霜舞方面好歹还有林书行那莫名其妙的"刺杀"事件,震四方这边......却居然什么消息都没有。
尽管平时常常嘲笑对方是粗心大意的莽夫,事实上欧阳常乐对震四方的实力却是很肯定的。
因为那个粗枝大叶的男子,只有在牵扯到世间公义的事情上时,才会发挥他心细如发的特质--就比如说,上次被掳时,他所中的迷香的气味到如今都还能清楚说出来一样。
所以震四方方面会一无斩获,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怀疑有人暗中作梗的情况。
而能够确切掌握震四方行踪的人......
思及此,欧阳常乐自嘲一笑,缓缓扇了扇风。
而后他才慢慢回头对刚回到客栈的雷鸣一笑,道:"我们还是回杭州一趟吧。"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让他没办法继续静下心来观望分析。
尽管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有此疑问,且自己也还需要留在此地等待那封信的回音......但终究,在看到欧阳常乐带了些希翼的目光时,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只要是和面前此人一起的话,便是知道前方有深不可测的陷阱,他也会毫无犹豫的跳下去吧。
因为欧阳常乐的笑容,有那种蛊惑人的魅力。
另一方面,之前还被欧阳常乐认定没有斩获的震四方,此刻的调查行动却有了意外的进展--之所以说"意外",乃是因为他找到线索的机会纯属偶然。
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好运到坐在路边摊上吃东西,就恰好碰上自己要找的人的?
震四方却偏偏就是这种好运气的人。
那时他正端着碗豆花解渴,忽然有个女人与他擦肩而过,撞翻了他手上的碗。
本来只是这样的小意外,震四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偏偏却是在他护住要落地的碗的瞬间,在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淡淡的,不浓郁,但有些甜腻的感觉。
那一瞬间震四方愣了一下,就在他迅速反应过来时,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一般,早已走出很远一段距离--这更坚定了震四方跟上去的决心。
别的不敢夸口,然这杭州城里,却的确是震四方这个路痴唯一混得比谁都熟的地方。
尽管那女子已想了不少办法要摆脱他的跟踪,却始终是拉不开距离。
就在眼看着要追上对方的时候,忽然有人挡住了震四方的去路--却是林书行。
对这个人本就没有好感,震四方本要避开他,却被拉住闲话,待好不容易沉下脸告辞时,震四方发现自己已经失了那女子的踪迹了。
抬头叹息,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走到了离万宝斋不远的地方。
想到怀里还揣着要交给柳晨铃的东西,他定了定心,加快脚步走进万宝斋的大门。
但以往每逢他来到,都必然在万宝斋里等着的柳晨铃今日却很意外的不在。
幸亏震四方已是熟客,且与柳晨铃的关系万宝斋的伙计们都知道得七七八八,这才得以进入柳晨铃屋里等待。
感叹着虽然离开了数日,这里的摆设却还是半点没变。
震四方四下随意观望着,却在柳晨铃没关好的梳妆盒里看到了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东西。
他一愣,不敢相信的靠过去拿起那东西来想要打量个清楚的时候,背后忽然有凌厉刀风袭来--他回头欲挡,却在看见来者的瞬间凝住了动作。
这一凝,空门大开,让他彻底失去了抵挡反击的机会。
那出手偷袭的人,正是他从未怀疑过半分的柳晨铃。
他一贯只见过她斜挽发髻,巧笑倩兮的模样,却从未见她拿过刀。
但这一刻,震四方才发现,原来柳晨铃其实是个很适合拿刀的女人。她拿着刀的模样,只能用一个词形容--
冷艳。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一直忘了问对方,当年你为何会突然消失,后来重新出现时又哪来的钱开这么大一家店。
而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注意到了她眼角的泪光。
抬手想替对方拭去泪,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歉然的对她一笑,便永远闭了眼。
"我一直祈祷不要有这么一天。"柳晨铃丢开刀,缓缓俯下身子,很温柔的在震四方耳边说着。透明水珠落下,一点点湿润了震四方的发。"这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欧阳常乐是在翌日清早发现震四方的尸体的。
那时天气很好,阳光已经隐约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他赶了一夜的路,本来是该好好休息一下,却不知为何躺在床上就是静不下心来。不知不觉中见天已破晓,这才出门散心,也算抽空理一理自己脑海中越来越乱,却又始终有某种存在牵引着的思绪。
然后他就在一阵鸟群惊飞的振翅声中看到了震四方。
那个一贯粗心大意的豪爽男子,此刻却安安静静背靠树干坐着,像等什么人等累了,就这么睡着了一般。
只除去胸口那片不祥的褐色。
欧阳常乐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动作从未如此慢过。
温热的手指抚上震四方那张端正严肃的脸,触手尽是彻骨冰凉。
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发抖,直到身后的人抓住他的手,把他搂进自己怀中,他才发现自己冷得厉害。
可是心里却似乎有烈火在焚烧着,格外灼热。
他觉得自己或许快要吐出来,但他没有。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响起--
"我想,我知道怎么找出幕后的人了。"
抱着他的雷鸣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再多的安慰也是多余。
万宝斋负责开门的小六今天也一样起了个大早。
伸了几下懒腰,再揉一揉眼睛,确定看东西不会再模糊了,他才慢吞吞地开始把铺面的门板拆下来,一块块堆到不会妨碍客人走路的墙角。
从两年前被柳大老板拣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在干这个活,到如今早就熟练到可以闭上眼睛做的地步。
但是今日却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芒刺在背一般,始终静不下心来。
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头,在视线不经意扫过某处后,他总算明白了刚才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厅里坐了两个人。
一位黄衫公子,手里拿着把白玉折扇笑吟吟地摇着,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见过对方和柳大老板说话;另一位青衣公子虽是没有见过,但对方那刀子一般的眼神也足以叫他今生难忘。
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那黄衫公子收了折扇,笑得更和蔼。
"小六,柳老板在吗?"
被对方的笑容迷惑了般,小六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未及思索对方如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只听那公子又开了口。
"那你可不可以替我通报她一声,就说‘旧友来访'?"
那诚恳中带了点为难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叫人无法拒绝。小六忽然想起,人们常常称赞柳大老板笑起来很美,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可是今天这位公子的笑容,更是给人一种陶然的感觉--他就这么晕忽忽的,明知可能会被柳大老板骂,还是上楼叫人去了。
敲了敲门,意外的,立刻就听到了柳大老板的应答声。
小六照吩咐推门进去,却见一贯晚起的柳大老板,不知何时已坐在镜前,正在细细的梳妆。
她身上穿了条和以往不同的藕色纱裙,配上粉色短褂,显得格外的艳。
小六就这么愣在原地,看着柳大老板像在对着情人一般,笑得极甜蜜极甜蜜的,慢慢给自己抹上唇红。
然后,直到柳大老板走到他眼前,拍了拍手,他才发现自己竟不记得刚才做了什么。
"这也还真是大手笔,看来这次他是气得不轻了。"
虽然听到柳大老板这么说,但是小六却不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柳大老板却也不解释地下楼去了。
柳晨铃穿过走廊的时候往楼下看了一眼,坐在还未有客人的大厅正中的那两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显眼。
欧阳常乐那时正在品着他不知从哪拿出来的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对着柳晨铃笑了一下。
那笑容平和又温暖,仿佛是好友之间约了见面,终于等到对方来的时候一般。
但是柳晨铃却知道自己不能大意。
"真是稀客,我之前还听说你与雷公子往京城去了,怎的今日又出现在我万宝斋?"呵呵一笑,柳晨铃直接走过去,也为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
很无奈地叹一口气,欧阳常乐以折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然后他才慢吞吞的答:"自然是因为有其他事情阻碍我去观赏京城风光了,真是遗憾呐......"
"哦?不知是什么事妨碍了常乐公子的行程?"
看她一眼,欧阳常乐的表情蓦然变了--他笑容未改,姿势也没变,但只一个眼神就让人觉得瞬间仿佛被看穿了一般。
"自然是因为约好要帮我忙的大胡子食言了。"
柳晨铃端茶的手震了一下,很轻微,但是已足够叫旁边坐着的那两个人发现。
欧阳常乐遂收起了笑容,端坐起来。
"我只问你一件事,他发现了什么?"
欧阳常乐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只是想知道好友打听到了什么情报一般。
柳晨铃也失了笑容,她仔细盯着欧阳常乐的脸看了一会,然后又重新笑起来。"我如何会知道你们这些男人的事情?"
"是吗?如此是我问错人了。"点点头站起来,欧阳常乐就要离开。
"不再坐一会?"
"免了,柳大老板的万宝斋,不是我这种吝啬之人能够久待的地方呐~"呵呵一笑,他跨出了店门。
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欧阳常乐回头,看着柳晨铃的脸。
"柳大老板的新玉佩很好看,下次可要当心别再沾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否则美玉蒙尘,就叫人遗憾了。"
闻言,柳晨铃低头,却见自己佩带着的那块震四方所赠的玉佩上留有几个褐色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