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人生莫测,知足常乐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正是春江水暖,荡舟游湖的大好时节。
在重重船影中,一艘寻常的乌篷船内有人击节而歌。其声清越中带一分倦慵,多情里又含点滴看破;既如文人优雅,又有侠客豪情,对比起那周围画舫内传出的靡靡之音,独特得叫人精神一振。
在众人期待着一睹歌者庐山真面目之际,乌篷船的舱帘微微一动,从中走出位叫人眼前一亮的公子哥来。
鹅黄长衫白玉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谈笑自如,端的印证了那"玉树临风"四字。
眸锁寒星,深邃莫测;唇角微挑,顷刻间便叫周遭游船上的姑娘们芳心醉倒一大半。
尚不知自己又平白沾惹上了几朵"桃花",黄衫公子眉头微皱,低声一叹。
烦恼的模样叫人直想上前抚平他那俊朗的容颜上,眉宇间由于的褶皱。
"为什么就有人见不得别人安生......"伤脑筋般摇了摇头,他斜眼看着那些蓦然从旁边的几艘船上朝自己冲过来的人。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悠然看着那些一脸杀气,手握长刀的江湖人士,暗叹自己出门不利。
"奸商!!纳命来!!"
一个满脸黑须的汉子大喝一声,震得不远处画舫上的姑娘们花容失色。
奸商?
原本淡淡带笑的脸上,一边眉毛瞬间挑得老高,黄衫公子的嘴角有些抽搐--便是寻仇,也犯不着给人加个这么难听的称呼吧!他虽不才,好歹也是风度翩翩英俊潇洒......
迎面砍来的刀风瞬间断了黄衫公子的顾影自怜。
身形微晃,后退半步后灵活扭腰避开锋芒,因他这一动触发了仇家原就绷紧了的神经,乱战正式展开。
小船上凭空多了这么些人,活动空间本来就缩小了不少,再加上他们还在上面打斗,一时间摇摇晃晃,看上去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一心想着万一失足落水太难看,黄衫公子玉扇轻点,封了一名汉子的穴道,而后干脆利落踹他下水--
减轻负担。
"我说你们啊......"状似漫不经心,躲避对方刀剑的步子却分明准确地踩着方位,每次都在堪堪受伤的前一刻轻松闪过。"本公子的人头想要的人太多,你们还得慢慢排队--中途插队可不行。"
"听你放屁!!"一直砍不到对方,黑须汉子怒得大骂。
"真委屈......本公子所言可是句句属实。想杀我的人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天绝一剑'慕容霜舞,‘幻影迷踪'步鸿飞,‘乾坤手'沙天鸥......"他一边数,一边把围攻自己的人一个个踢下水。最后船上重新空旷下来后,他笑眯眯地展开手中的白玉折扇,蹲在船舷边看那些在水里挣扎的人。"......所以我如果随便就让你们给杀了,他们大概是要把我鞭尸的,那可不行。"
这一下,旁观者都看清了黄衫公子手中的那把折扇--
白玉为骨,丝绢为面,华贵自然不在话下。要命的,是那扇面上挥洒自如的四个大字--
知、足、常、乐。
人群中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铁鸡断足,雁过拔毛。既是前途难测,何妨知足常乐?
这笑意温柔的公子哥,居然那就是江湖上传言吝啬到铁公鸡都会被他砍条腿,大雁飞过都要小心被拔毛,人见人怕,鬼见鬼哭,惊世骇俗吝啬王的--欧阳常乐?!
难怪要被人骂奸商!
感觉到周围人们目光中透出鄙夷的意思,欧阳常乐干笑几下,扔了锭银子给吓呆的船家作补偿,他轻轻一掠,上岸去了。
虽是不舍这大好春光,奈何再美的风景里多了一群议论纷纷的人也难以维持,不若趁兴而归,至少落得个耳根清净,也少沾染些麻烦上身。
斜挑的凤目不露声色地朝湖边茶楼上一扫,欧阳常乐笑意不改,脚下离去的势头却再无滞留。
犹自看着热闹的店家身旁忽然立了个人。
此人来时并无发出任何声音,之所以会被店家发现他的接近,只能归功于那一身压倒周围的气势太过明显,叫人想无视也难。
观此人方知何谓"站如松"。
昂扬的身躯搭配上不苟言笑的脸,如铁塔般的男子递给掌柜一锭白银时也顺道看了一下刚才黄衫公子离去的方向。
"方才那是何人?"
听得问话,掌柜一愣,半晌才从那晃花了自己眼睛的银锭上收回眼,忙笑答:"爷不知道?那位可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欧阳公子,我们这些靠买卖消息为生的人可都要仰仗他啊~~"
"他是情报贩子?"
掌柜嘿嘿一笑,没忽略掉客人眼底瞬间闪过的思绪。
"爷若是要欧阳公子帮忙的话,小的倒是知道哪里能寻到他的。"
男子看着掌柜一脸坏笑,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似乎会被卖掉一般。片刻之后,他沉声道:"你要价多少?"
掌柜的露出一口黄牙,缓缓张开右手。
人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由此可见,杭州城的繁华是无庸置疑。
沿途路过的亭台楼阁各领风骚,无论酒楼茶馆,客栈赌坊,纵不是华丽气派,也都是别有特色--正因为如此,当雷鸣得知自己要找的人住在眼前这间非但不起眼,而且还显得摇摇欲坠的小客栈里面时,平生第一次有了种自己是否上当的疑问。
不过幸运的是他的疑问很快就因为一个人影而烟消云散了。
身穿上好质料的黄色公子衫,手摇价值不菲的典雅白玉扇,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大方方走进那间废屋......客栈的人,不是早些时候见到的欧阳常乐又是谁?
当下雷鸣心里再无迟疑,快步追了上去。
"留步。"
听闻背后有人叫唤,欧阳常乐脚下一顿,回过头来。
用笑得眯起的凤目上上下下将雷鸣打量了一番,他随手施礼后才慢慢问道:"这位可是在叫我?"
"我有事问你。"
雷鸣此话一出,即刻看见欧阳常乐两眼放出光来--但那也仅是瞬间的错觉而已,下一刻,那富家公子样的人依旧是带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慢悠悠地扇着扇子等他往下说。
"有关月前杭州林家......"
"慢。"懒洋洋的抬手止住对方的话,欧阳常乐对着雷鸣疑问的眼神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容。"这位兄台可清楚在下的要价?"
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欧阳常乐从来也是别人吃亏无所谓,我绝不吃亏的人。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的消息有用,价码随便你开。"
欧阳常乐叹息似的的打开扇面扇了扇:"真是懒得遇上兄台这般好说话的人呐......只可惜,我不能接你这笔生意。"
话锋急转直下,雷鸣断断没料到对方这么干脆的拒绝。
"你不是有钱就好的吗?"还是嫌他答应的还不够?
欧阳常乐笑弯了一双狐狸眼:"钱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在下也是挑着人收的。"
雷鸣闻言不悦:"我的钱收不得?"
对方不语,只是笑吟吟的摇着扇子,仿佛在说你问的是废话一般。
纵使脾气再好的人被人无端轻视也不可能默不作声,更何况雷鸣本不是个会委屈自己受气的人,当下袖袍一甩,大步离去。
欧阳常乐见他走远,这才又慢悠悠的一边叹息一边走进客栈中。不料刚一进门,就见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家伙挂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坐在店内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想笑就笑好了。"狠瞪对方一眼,他现在正是需要独自哀悼丢掉的这单生意的时候,谢绝他人骚扰。
"岂敢~~~我只好奇欧阳公子什么时候不喜欢银子了而已,还是你其实是他人冒充的?"
施施然坐在简陋的长条木凳上,洒脱地举杯畅饮的人,正是现今江湖上有名的年轻一代高手中以使剑闻名的"天绝一剑"慕容霜舞。
他虽是叫着一个女人般的名字,又出生名门慕容家的公子哥,却是个坦荡荡的人才。人豪爽,功夫更是实实在在。其封号的由来,非是因为家族庇荫,也不是江湖讹传,而是他自己凭真本事所得--"一剑"不单是指用剑的本事一流,更是因为他对敌从来只需一剑。
一剑则定江山。
自慕容霜舞十四岁出师以来,对付挑衅的人,从来也只需要一剑。一剑过后,对方尚不及回神,就已经输了。
因为慕容霜舞的剑很快。
快,而且美。剑式一出,周围的景色仿佛都被卷入他雪亮的剑花之中,空余一片银白。所以有幸能见到他出手的人,无一不觉得大饱眼福--只要你不是他的对手的话。
然慕容霜舞功力虽深,气焰却不盛。
江湖上对他的统一的评价是"谦虚",除了谦虚,就是坦荡正直。
正因为他的评价极佳,所以人们才会更不能理解,这样一个豁达爽快的慕容大公子,怎么就和那一身铜臭的欧阳常乐混到了一起去。
归根到底,似乎也只能说是世家交情而已。
欧阳家与慕容家同为江湖四大世家之一,两家之间素来都是互通有无,关系密切。
所以要说纨绔子弟貌的欧阳常乐怎么那么好运气交上了慕容霜舞这样的朋友,也只能猜测是因为他刚巧生在了一个好人家吧!
想当年欧阳老爷四十多岁方得一子,高兴之余甚至把欧阳家的山庄都改名为"常乐山庄",却不想那巴望着他青出于蓝的继承人却是对老爹交代的事全然不上心,让他提剑就苦着一张脸,却在听到算盘声时就两眼放光。
最后欧阳老爷只得仰天长叹一声"朽木不可雕"就携夫人云游四海,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过对这件过往,欧阳常乐的解释却是"明明就只是自己想丢下责任陪爱妻游山玩水,偏偏还拉不下老脸承认硬要败坏了他儿子的名声"--具体真相如何,也只有欧阳父子俩自己知道了。
而现下,那不肖儿子正挑着一双单凤眼对他的好友露出个痞痞的笑容,道:"若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十两银子拿来。"
慕容霜舞含着的茶险些一口喷出,当场心有余悸的把杯子退离了自己。
"不必了,听你这话就知道是真的没错,毕竟天底下要找到如此嗜财如命的人也不容易。"
"过奖过奖~~"出来做生意的人,面皮不够厚怎么行呢?所以对方那点讽刺还来不及沾上欧阳常乐的身就已经被他的厚脸皮弹飞到九天外去了。"你今日来就是要跟我闲扯?上个月要抓的那采花贼可抓到了?"
"你的情报网不是最灵通么?还来问我?"慕容霜舞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想他出道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人没遇过,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偏偏这次却在一个区区的采花贼身上栽了跟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他追着那家伙的踪迹直到极北之地,最后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追丢了。
"一百两。"懒懒挑眉,欧阳常乐坐地起价。
慕容霜舞面色沉了些:"熟人也不打折?"
"那算你便宜些,九十五两好了。"
"你这根本没少多少嘛!五十两。"
"我可是提供连你都追不到的人的下落呐,已经很便宜了。"
"你总得给我留点路费吧?"
"......好吧,八十两,不能再少了。"盯着慕容霜舞已经按到剑上的右手,欧阳常乐不甘不愿的让步。
露出满意的笑容,慕容霜舞拿起桌上的剑挂回腰间,道:"成交。"
"先说明,我只负责提供情报,见了人抓不到的话概不负责。"伸手示意对方给钱,欧阳常乐为防日后某人耍诈,刻意强调。
慕容霜舞朝天翻了个白眼。
"知道了,不会让大少爷你吃亏的。"叹气着把银票放到对方手上,顺便接过那只狐狸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的纸条,慕容霜舞除了感叹误交损友外别无他法。
临出门了,回头看一眼那已经在乐呵呵点钱的家伙一眼,慕容霜舞神情严肃。
"常乐。"
"嗯?"
"林家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也别再见刚才那人。" 虽然知道说了这小子也不一定会听,但总不能看着他就为了点钱把小命都卖掉吧?
"怎么,现在才知道本公子的好,怕我被别人抢走了?"欧阳常乐闻言抬起头来,绝好的面容上依旧是那虚虚实实的懒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见他语带保留,慕容霜舞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却是摇头一叹,出门去了。
若是欧阳常乐执意要做什么事的话,别的人,无论是谁,也是断断拦不住的--这点,从第一次认识这家伙时起,他就已经深刻认识到了,既如此,又还有什么可说的?
待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欧阳常乐方才收回目光,随口感叹了一句。
"麻烦呐......"
世上的人性格相异之处何止百千,其中就有一种性格名为"懒"。被称做懒人者,通常无非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甚者大约也就只有以前那位脖子上挂着烧饼却被活活饿死的女人。然而,当前却出了一个懒的程度至少与那位古人不分上下的家伙--那就是欧阳常乐。
在楼下草草用了晚膳,和掌柜的随便交谈了半个时辰套得自己想知道的情报,欧阳常乐上楼后刚走到房间门口时就已经知道里面有人。
一个来意不善的人。
欧阳常乐本身的功夫并不见得多好,但是轻功在江湖上却也是少有人敌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能立刻就发现那房中藏着的人。然而发是发现了,他却懒得逃。
理由?很简单,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来了,若是自己要逃,来者必定要追,这一追一逃间自然就要经过楼下仍然很热闹的大堂。他却是不担心自己受伤的,因为他对自己的脚底功夫还颇有些自得。
唯一担心的,无非是来人追着自己时误伤他人而已。
到时候,若有人受伤,他作为祸首自然得负起责任;若有人死......呃......他可是不乐意背负太多人命的,否则将来下了地狱和阎王对薄起来岂不麻烦?
因为这种种无聊原因,欧阳常乐没有逃。
所以下一刻,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架上了他的脖子。
被人一把拖进屋里生命随时悬在对方一念之间的时刻,首先掠过欧阳常乐脑海当中的却只是"幸运"一词。
为何?只因来者是位女子。
虽然玲珑的身躯上裹着不合时宜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手上拿着长刀的模样有些煞风景,然而女子就是女子,一定要死的话,比起被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杀掉,当然是死在女子手上来得好。
尽管看不见对方的容貌不知这是朵牡丹花还是喇叭花,欧阳常乐还是心情很好很好的眯起了眼。
这却叫对方愣住了。
似乎是没料到会遇上这么老老实实让人抓的笨蛋,对方拿刀的手一个迟疑,下一刻,刚才关好的门扉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心里暗自肉痛着不知道门坏了帐会不会算在自己头上,欧阳常乐一边还是反应迅速的低下身子一闪,瞬间溜到了女子的攻击范围外。
这时屋内三人除了他,其他二人已斗成一团。
高手过招,向来是一交手便知对方深浅,那女子才和后来的人交上三招就已立刻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当下退得干干脆脆,眨眼就没了踪影。
后来者也不追,只从容的收了掌,转头看向欧阳常乐。
盯着对方沉黑的眸子和肃然的面容半晌,欧阳常乐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门不是我踢坏的,修理费用可得你来出。"
刹那间,雷鸣有一种自己刚才错救了奸人的感觉。
不好做出才被人救了就撵人的这等过河抽板的行径,欧阳常乐小气已极的勉强让小二上了壶茶,然后就开始与雷鸣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