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也笑了,问:「那就好,小三哥,今个儿府里有没有来什么人?」做门房就有这个好处,来来往往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底,若想问打探什么消息,来找他准没错。
这一问正好投了小三子的意,只见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地声音说:「算不算贵客我是不知道,可要是这事儿成了,好歹也算个娇客。就前几天的那个什么榜眼又来了,说是来下聘的,是七小姐。」丁府女儿另起排行,不入宗谱。
原来是七小姐宜君。平淡无奇的脸,温温吞吞的性子,整个人便像一杯温水似的寡淡无味,尤其见不得陌生人,否则便要脸红个老半天。亲生的娘又是向来不得宠的六夫人,因此也入不去老爷大夫人的眼,对她的亲事也就不怎么热心,这一拖就拖过婚配的最好年纪。
小三子又说:「要我说,老爷快答应下来得了,那个七小姐眼看都二十了还找不着个人家……」
少言脸色沉下来,「三哥,上头要做什么事哪有下人插嘴的道理,这话要让人听见了,我不说你也知道。」
小三子哎哟一声,伸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您瞧我这张臭嘴,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十三爷您可别往心里去,下次不敢了。」
「行了行了,」少言噗哧一笑,打断他,「多少个下次了,这套话我都替你背熟了。总之你自己小心些就成,别让人抓住什么话柄儿,我纵然保得了你,恐怕这皮肉之苦也够你受的。」没听小三子在那里点头哈腰「是,是」地说着,扔下他便向内院走去。
途中遇见了来安,又要在路上给他磕头,还是少言拦住了。
回房看了看,有小厮上来说那几匹鸳鸯锦已轻送到大夫人房里,大夫人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的,直说以后若再有多送几匹,给了小厮两吊赏钱。还有,七小姐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下月十六是吉日,宜婚丧嫁娶,因此便定下了那一日成亲。六夫人开了一张嫁妆单子让他过目,他看了看,又添上几颗珍珠一些成药和四件首饰,由小厮送往账房领钱。
闲来无事,执着棋谱独自对弈,只是心中那一股莫名的骚动却是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去的,索性推了棋盘,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顶,一丝微笑从嘴角处流泻出来。
他终于回来了!这半个月,他日里夜里都想着他,明知道他身边有大批的侍从,明知道打着丁家的名号,生意一谈就妥,他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现在,终于亲眼见到了,是削瘦了些,想必是外头的东西不合口味,可眉宇间依然流露着无人能比的霸气。
不知道他今晚来不来这里留宿?
老爷肯定会让所有人都到大厅里用膳,为五爷接风洗尘。想到这里,他又站起来,特意在今晚的菜单上添上几道他爱吃的菜。
在丁家几年,他的身份一直是不尴不尬的。明明姓丁,却不肯入宗谱,过年祭祖,他也只是打打周边。别人认为他是丁府少爷,少言却只肯承认自己是丁府总管。平日里尽可能地回避着老爷,连用膳向来都只在自己房间里,不去赴家宴,好在丁府够大,想要避一个人也容易。
舒舒服服洗了个浴,自己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换上了。袖子有些长,掩住了手背,只露出修长的手指,长发垂顺。温了一壶酒吩咐下人送来几样小菜,坐在桌边看书,静静地等着五爷。
烛花剪了三次,壶里的酒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房门外还是没动静。少言放下书注视着烛火,可是有急事拖住了他?
正想着,小厮通报六夫人来访,他起身让座,捧过一杯茶。
六夫人年轻时是个福泰的女人,丁老爷便为此而娶了她,时常说她有杨玉环的风骨。可人到中年,养尊处优之下,便显得有些痴肥,渐为老爷所不喜。丁寻对内宅的事向来不留心,那一日不知怎么想起六夫人,对于她的胖发表了一番妙论,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想起丁寻说这话时少见的促狭之意,少言忍不住笑起来,倒把对面的六夫人看呆了。
要说这十三实在不能算是府中少爷里最俊俏的一位,老爷姬妾无数,哪个不是出了名的美人,养出的孩子自然也不差。而十三鼻梁若削,高矮适中,嘴唇薄厚适中,在外面也算难得一见,在丁府里只好算是中上。
可是对面人有双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笑意流荡,三分天真一分娇媚之中又有三分英武、自内向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来,如一道涓涓细流渗入心底,见者心醉。怪不得外面人都说现在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除了十三爷,谁也当不起。
定一定神,六夫人才想起所为何来,「十三啊,这府里大小的事没一样逃过你的眼目,我也就直说了。今天宜君定亲的事你也知道。」
「嗯,」少言点点头,静等着六夫人说出她的计较。
「我是想……」六夫人将手帕扭来绞去,全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得宠,不得不求助于一个小辈已经让她有些忐忑不安,尚好十三的表情是一贯的坦然中带着温和,才让她少几分尴尬,「司马他中了这届的榜眼,还有半个月就要外放了。我是想啊,宜君她好歹是个小姐,虽然不得宠,也是娇生惯养的,没见过大世面。若远了,没个亲人在身旁,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十三你能不能跟五少爷说说,帮司马谋个近点的官儿做做,娘家就在身边也算有个照应。」
「六夫人,你多虑了。司马大人现在与丁府也算是姻亲,吏部岂会不给丁家面子将他远远地派了出去。」这也是那位司马大人来下聘的目的吧,听说七小姐还大他三岁呢!少言闲闲地想着。
听了少言的话,六夫人满脸堆笑,显然是放下了一大心事。两人又闲聊几句,六夫人便起身告辞。少言忽然想起一事,「六夫人,您可知家宴过后五爷去了何处?」
「五爷啊,」六夫人想了想,「听下人说他从承德带了个漂亮孩子回来,这事儿你也知道,还不就是相公,花了五少爷一万两的赎身银子,正得宠呢……」说到一半,忽然瞥见少言的脸色,自知失言,用帕子掩住了口。
他只是姑且一问,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答案,少言沉首无语,半晌才道:「我派两个丫环送您回去吧。天黑,路不好走。」
六夫人却不就走,对少言说:「十三,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男人嘛,上至老爷下至府里十几位少爷,哪个不馋嘴猫似的,逢场作戏总免不了。我看五少爷也就图个新鲜,只要你低声下气地讨好两句,还不……」
「六夫人请回吧!」少言果断地打断她的话,动手将桌上两杯茶放到托盘里,走进了卧房。
再出来时,六夫人已经走了。看着灯花爆了又爆,少言忽然腿脚无力,软软地坐倒在椅子上,酒还温着,可是那个人却不会来了。早知道他风流,自来到丁家,身边的姬妾男宠像流水一般就没断过,像六夫人说的:男人嘛!更何况他是丁家主事者,后院不藏几个姬妾,只怕还会遭人议论。
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贪求,可至少不要在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让他空等。
「只要你低声下气地讨好两句……」六夫人的话又在耳边回荡,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只是每一次听到胸口都还像第一次那么痛。
他做不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所以从不勉强自己去做。他就是他,他就是丁少言。他不会奴颜媚骨,乞求一点怜爱。他有他的骄傲,正是这份骄傲支持着他在讥讽嘲笑的丁家站稳脚跟,他是与他并肩站立着的,不是他房里等待宠幸的娈童。
将温好的酒极缓慢地喝下,酒喝光了,人也有些醺醺然。
出去巡视一圈,将到十五月儿半圆,将整个庭院照得银亮。少言若无其事地与守夜的下人交待着不可喝酒聚赌,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这么长的夜不找些事做,怎么熬?」他听而不闻,规矩不能坏,谁也没看出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心正抽痛着。
然后,回到自己屋里净了脸。不会有人来了,将多余的枕头放回橱中,只剩一只在床上凄凄凉地斜卧着。放下帐子,和衣而睡。
浅醉微醒,谁伴云屏?
今夜新凉,独看双星。
第七章
书房向来是丁家机密要地,举凡收购、合并、进货、开店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五爷在这里定夺。以书房为中心,几个平日参与丁家事务的少爷所住的院落居于四周,如二爷、六爷、八爷、九爷、少言。
打开书房的门,迎面便是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沉重瑰丽地矗在室内,长六宽三,无数的卷册重重叠叠堆于其上,历代丁家主事者就坐在这张书桌后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那个虎形玉佩就静静地躺在上面,躺在晨光里。
扁平,弓背作俯卧状,尾上卷,四肢屈收于腹下,首、尾及脊背边沿对钻三小孔,虎眼琢成回字形目纹,虎身饰变形蟋蟀纹和勾云纹,浑厚碧绿,握在手中,水似地流动着,难得的上品。
拿起来把玩着,少言笑了,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自嘲。
「可还喜欢?我亲自挑的。」五爷穿着酱紫色的袍子走进来。
将玉佩抛上抛下,少言满脸的无所谓,「难得丁五爷这份心,真是不敢当。」何必做这些,当他就这么小家气?带回来一个男宠,非要送件礼物才能让他不吵不闹?就算没这玉佩,他还不是一样为他做牛做马。
五爷眼中掠过一丝怒气,为他的不识抬举,却也没再说,知道眼前这人,外表温和性子却倔,一副宁折不弯的脾气,连他有时都要让几分,「听说依依几次来找我,都被你给挡了。」
少言将玉佩收入怀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不正合了你的意,恶名我来担。可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五爷去承德前,曾在回雁楼的花魁香兰那里留有两夜。认识的人全了然于心,五爷这是已经厌了依依姑娘,偏偏依依看不清,还独自凭栏巴望着良人回头。
五爷皱皱眉,「有这么明显么?」想了想,又交待说:「备几份礼送过去,好聚好散。」
「别,」少言没答应,「要断,就断得彻底干净。万一她以为你又回心转意,我这一番工夫就白白浪费了。」不见丁郎误终身,一见丁郎终身误啊,迟早都是一刀,早些砍早些痊愈。物伤其类,他不介意做那个持刀的人。
五爷也只是那么一说,既然少言反对,他便将话题转到生意上来,「我昨个儿听说老八的帐上短了五十万,是怎么回事?」丁府也有几个少爷在外独自做生意,都是丁府的本钱,不设上限,估算着自己有能力,几百万两也给,只需将每年的利润上交三成,但相对的,几位少爷每月也要把账目呈上来让五爷检视一番。
「不知道,」少言答得痛快,「那是你走后三四天的事儿,挪用到哪了,八爷不肯讲。」想起八爷那天笑眯眯地说:「我说十三啊,你可还算不上丁府的正经主子。」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过是个管家,问不着。
「老八又说胡话,你生气了?」
少言摇摇头,「生气倒没有,你也知道八爷,说话向来拐弯抹角,真想从他那里听到什么胡话可也挺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
五爷指头轻叩着桌面,「和东风楼有来往的人会不会是老八?」
「不可能,八爷没这么蠢。」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凭白短了,五爷不可能不闻不问。若真是付给了东风楼,有心追查下来又岂能瞒得住,八爷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留首留尾。
「那倒是,」五爷颔首同意,「这件事就先放。把这半个月的单子拿来,我看看都进了哪些货。」
和五爷在书房正商讨着,忽然外面传来几声吵闹。只听下人紧张地说:「莫公子,您别乱闯。这书房,除了五爷和几位少爷,就连大夫人也进不得啊。」
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带着羞怒喝道:「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等我告诉五爷,看他不打断你的手。」下人不敢同他争辩,只反复地劝说:「莫公子,小的怎么敢拦你,实在是五爷有交待。若莫公子再不回,小的只好唤家丁了。」
少言一皱眉,放下账目走到外面,「怎么回事?」
见少言出来了,下人便跑过来打了个千,说道,「十三爷,这位莫公子说一定要见五爷。」
少言挥挥手让他起身,看向台阶下站着的十四五岁纤巧嫩白的少年,纤腰一握眉目如画,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看得出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只是举动间带着点风尘味,看人时,眉梢一挑眼儿也斜,任一缕青丝披拂在脸上,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在他打量的同时,那少年也打量着他,同是月白衣衫,在自己身上显得娇贵,在他身上就显得无比的雅致,谪仙人似的不惹半点尘埃。
在堂子里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领修炼得炉火纯青,看见眼前人,便知道是耍不得生硬蛮横的。收敛了不耐,盈盈一躬笑着说道:「这位便是十三爷吧?我是莫离,五爷带回来的。」
原来是他!少言深吸口气,心中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开了,「不知莫公子找五爷可是有事?」
「事倒没有,只是听说五爷书房辛苦,特地送来一碟点心两杯清茶解解乏意。可是这死奴才竟然说不许我进去。」狠狠地瞪着那拦他的下人。
「是不许进去。」少言懒得堆起笑脸,只是淡淡地说。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莫离一时下不了台,脸也冷了下来,「这话是五爷说的呢,还是十三爷您自作主张?」
少言不想跟他计较,只反问道:「书房一向是丁家重地,除了几位爷,等闲人不得入内。敢问莫公子可是自忖能与二爷八爷比肩?」看他提到五爷时脸上欲语还休的表情就知道,又是一个痴心人。
莫离又急又气,可与几位少爷比肩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只小声嘀咕道:「五爷昨个儿还说要带我游京城呢。」想起昨个夜里五爷的轻怜蜜爱,他不信连一个小小的书房五爷都不让他进。
「送公子回房。」少言下了逐客令。
下人得了令箭也不再避忌,捉住了莫离手腕拖着他向外走。
「放开我,你这个死奴才,放开。谁让你碰我的,我是五爷的人,让我见五爷。」莫离一路挣扎,无奈力气不如人家,无论如何也挣不掉,被拖着走了。
目送两人远走,少言却没有就此返身进书房,斜倚着栏杆,看着台阶旁石缝里生出的白海棠。或是园丁疏忽,让这株海棠在阴暗处不被注意地生长着,与苗圃里的万紫千红遥遥相望,更显形单影只--孤独得近于凄怆。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娇羞的花瓣在风中颤颤地抖动,但终于没有落下。半晌,少言低声呢喃道:「海棠海棠,你生于此处,便纵有十分颜色,却又有谁看得到呢。」陡然觉得自己悲春伤秋的举动有些可笑,整整心神,低叹一声回到了书房。
「送走了?」五爷低沉的声音从书桌后传来。
「嗯,」想了想,少言又加上句,「这便是你从承德带回来的?」
「不错,」五爷将笔一扔,抚着下巴说:「小野猫一个,爪子还挺尖。」脸上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想起半个月前在承德初见莫离时,他一脸凶狠张牙舞爪地说:「老子卖艺不卖身,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
而现在,小野猫的爪子已经磨平,他的兴趣也没得差不多了。
少言道:「你最好教教他。想留在丁府,这么横冲直撞的,没几天就把人得罪光了。」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想在庭院深深处讨生活,不但不能得罪了主子,也要懂得放下身段巴结巴结那些下人。满嘴的奴才奴才,不知惹得多少下人不快。
五爷的目光转到少言身上,薄薄的嘴角挑起邪肆的笑,「我带人回来,你不自在?」
少言动手整理账目,恍若未闻。
五爷却像是在这个话题上得了趣。不依不饶地追问:「跟在我身边两年了,看这些姬妾娈童来来去去,你半句话也不说,是不在意他们,还是不在意我呢?」
少见地带着几分怒气回瞪着他,一针见血地回问:「若我说在意,你愿意将他们放出去?」这个人……这个人,少言心里一阵委屈,明知道自己对他情根深种,明明从来就不会为谁忠贞,却偏偏爱用言语撩拨。
「如果小言儿说句话,也许我会哦。」浑厚低沉的嗓音带着诱惑。
「不必,我当不起。」果断地回绝,有谁比他更了解五爷,若真是如了他的愿,为着他的种种风流事拈酸吃醋,恐怕他又会脸色一变,像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那时候,才真正是不上不下,难堪到极点。「别把我当成后院那些男宠。」少言严正地警告。专宠,这个曾经在黑夜里闪现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湮灭无声,有谁比他了解五爷,像是会专情的人么?